林琅攥起拳头,转身进教学楼,“我去找那个秃头。”

    “别去……”

    徐楚抬手拉住林琅的衬衫袖口。

    隔着薄衫,他手腕传来一阵细小的酥麻。

    “只是停课一周要我反省,小事情。”

    徐楚声音闷闷的,“你先回局里查监控,别耽误了正事。”

    徐楚的手向上游移几寸,拽住林琅结实的小臂,将他拉回自己身边。

    她触到他手臂上微微凸起的青筋。

    又是触电般松开。

    徐楚低头去看林琅的皮鞋鞋尖,小声说,“真的,你回吧。”

    林琅拧起眉。

    “这样不行。”

    “我一个人可以的。”

    徐楚抬头鼓出一个明媚的笑,“我上完今天的课再回家,就当放假了。”

    她的下半张脸在笑,上半张脸却在哭。

    林琅忽然很想轻抚徐楚的脸,就像那天在秋千架下。

    他颤抖着,手上的青筋一突一突。

    但他不能伸手。

    她是一个有伴侣的人。

    他只能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徐楚点点头,望着林琅墨黑镜片后的眼睛,“好。”

    徐楚站在树下,看着林琅迈大步走出校门的挺拔背影。

    不知何时起,她开始习惯目送他离开。

    下午三点,徐楚给孩子们上完英文课。

    距离打铃还有五分钟,她抬头看了眼悬在墙壁上的圆钟。

    孩子们埋头读课本,她眼前是一片发旋的海洋。

    徐楚走下三尺讲台,对着这片沉默的海洋弯下腰,鞠了一躬。

    “同学们,上完今天这节课,楚楚老师可能要离开大家一阵子。”

    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自己的最后一堂课。

    十年前,就读国际新闻专业的徐楚,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教师。

    她的梦想和大学室友宋勉文一样,都是做新闻记者,追着国际社会的时事满世界跑。

    核战,疟疾,黑死病,难民救助,这些宏大而遥远的话题常年占据她的笔记本。

    几年后,宋勉文梦想成真。

    但母亲舍不得徐楚离开家乡,出国留学更是空想。在母亲看来,没有什么职业比拥有稳定编制、一年两次寒暑假的教师还要好。

    她便依着这份期待,考证,求职,投简历,在一众海硕和外国佬的厮杀中突出重围,进入精英遍布的尚丽小学。

    工作五年,徐楚仍不喜欢小孩子。

    他们吵闹,鲁莽,无意中冒出的雪亮真言也最伤人。

    尚丽小学这些出身显赫家庭的孩子们更是如此。

    世界对他们来说,是稍微踮起脚就能摘到的苹果。

    因为得来毫不费力,挥霍无度也就无从批评。

    她看着他们吃两口就扔掉的昂贵便当,刻着奢牌标志的书包与进口文具,每人手腕上戴一节晶莹剔透的镶钻手表。

    不,校园不应该只是这样的。

    比起教孩子们吐出字正腔圆的英文发音,她更想育人——

    譬如教他们尊重生命、认知性别差异,还有平权与性教育。

    但现在,这些远大的愿景似乎都无法实现了。

    孩子们扬起脑袋,七嘴八舌问徐楚。

    “楚楚老师要去哪儿呀?”

    “楚楚老师还回来吗?”

    徐楚没想到自己会眼眶发酸。

    她红着眼笑了,“楚楚老师会早日养好身体,早点回来陪你们的。”

    在办公室,徐楚和同事们简单告了别,只说自己身体抱恙,需要休息一段时间,由另一位老师代理班主任一职。

    她把平日看的书,做笔记的本子,茶杯,一股脑塞进托特包。

    走出校门,徐楚提着不断下坠的包,站在路边拦车。

    一片橙黄的银杏叶子打着旋儿落到她脚边。

    她蹲下来捡起扇形叶片。

    秋天真的要来了。

    哔哔哔——

    徐楚以为是出租车停下来接客。

    一抬头,一辆白色SUV停在她眼前。

    她直起身子,对上林琅略带笑意的脸。

    他仍戴着墨镜,左手肘搭上车窗,右手扶方向盘,冲她扬了扬下巴。

    “上来,我送你。”

    徐楚没和他讲客气,很自然地坐上副驾驶位。

    一坐进去,满车的香烟余味包裹住她。

    亚麻坐垫有些年头,早已被男人们的牛仔裤磨掉了色。

    车载烟灰缸拉出一个小缝,溢满烟头的灰色尸身。她深深吸了口气,这里没有陆子帆车里的橙花香,有的只是男人们吐纳出的烟气。

    微微呛鼻,微微令她着迷。

    林琅从车前方的中控台里摸出一块抹布,侧身给徐楚擦了擦靠垫。

    “不好意思,平时都是大老爷们在坐,有点脏。”

    她把包垒在腿上,很自在地陷进靠垫里,笑了笑。

    “没事。”

    “回家吗?”

    “嗯。”

    林琅将油门踩到底,一路向棕榈园前进。

    徐楚把安全带系到身侧,吧嗒扣住。

    等红灯的时候,她偏头看了看林琅。

    “安全带,你没系。”

    林琅疑惑看着她,“不用吧?”

    徐楚说,“用。”

    红灯倒计时十秒。

    林琅轻叹口气,扯着安全带的卡扣,用力扣下去。

    她只说一个字的时候向来很有威慑力。

    徐楚问,“你怎么突然来学校这边了?”

    “本来想找你说正事的。”

    林琅从衬衫口袋里取出一个U盘,递给徐楚。

    “技术部的人看过了,秃头给的硬盘里没有监控录像,不是被覆盖或者人为删除,而是压根没有写入任何文件。”

    “怎么会这样?”

    徐楚捏着拇指大小的U盘犯愁,“那还怎么找到受害人?”

    车开到拥堵路段,浩荡车流从两面夹击过来。

    林琅一手把方向盘打出无数个来回,灵活闪避着冲出重围。

    换挡,踩油门,急速超车,吓得徐楚默默抓紧拉环。

    车窗风景飞快着后退。

    风声呼啸中,她听见他的声音,依旧很淡。

    “校方有意包庇犯人,那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十分钟后,帕杰罗停在棕榈园马路对面的梧桐树下。

    徐楚倒也不急着回去,她打开五年三班的家长群,给家长们发送了告假的群消息。

    几十人的□□群里接连蹦出新消息。

    有家长问起徐楚的情况,要她注意身体,秋天是流感高发季,七班最近就有一个小女孩发烧,请了一星期的病假。

    徐楚直觉有些不对劲。

    她抱着手机和这位妈妈私聊起来。

    林琅见她在忙,拿着烟盒下车,站在车头边兀自抽起烟。

    这位妈妈碰巧认识七班女孩的家长。

    她告诉徐楚,请假的是苏樱子。

    徐楚眯起眼,调动记忆。

    她想起来了。

    她同时给三班和七班上英语课,印象中的苏樱子是个白白瘦瘦的小女孩,平时话不多,但是绝顶聪明,检查背诵的时候,永远属她背得最流利。

    而且,听说她还很会画画。

    徐楚还想确认一下,她继续问,苏樱子几号开始请的假?

    消息很快回复。

    【好像是9月3号吧,开学没几天的时候。】

    徐楚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就像在一团毛线堆里终于抽出颜色正确的线头。

    她探出头,伸手轻拍车门,朝车头边烟雾缭绕的男人喊道,“林警官!”

    林琅从徐徐上升的烟火中抬起脸。

    “我知道受害人是谁了!”

    林琅坐回车里,看完了徐楚和家长的聊天记录。

    “很有可能就是她。”他在烟灰缸里揿灭烟蒂,问徐楚,“你和这小孩关系怎么样,我们去找她聊聊?”

    “还不错,我挺喜欢她的,”徐楚说,“就当是去探望病人吧,明天就去她家里看她。”

    林琅点点头。

    这是第几次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几乎每天都能见面,每次分别,说的不是再见而是明天见。

    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明天。

    “行,那我回去了。”

    徐楚说着拎起包。

    林琅说,“明天见。”

    仔细咂摸这几个字,便能琢磨出一丝甜意。

    徐楚下了车,忽又想到什么,屈身从车窗外看着林琅。

    “明天能别戴墨镜了么?”

    她这一天都竭力从林琅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她只看见镜片反射她自己的影子。

    林琅笑起来。

    宛如一颗小石头投进心里,泛起一圈涟漪。

    “好,不戴了。”

    他发动汽车,走远,看着徐楚在后视镜里的身影越来越小。

    林琅取下墨镜扔向中控台。

    不戴了,以后都不戴了。

    他要堂堂正正地看向她的眼睛。

    哪怕溺死在她的眼里。

    第二天下午,徐楚约林琅在一家花店见面。

    徐楚穿了条黑色无袖连衣裙,配上黑色匡威,庄重却不沉重的搭配。

    她想给苏樱子买一束百合。

    店员带徐楚去看香水百合,她拂起耳边长发,俯身闻了闻花香。

    “好,就这束了,帮我包一下吧。”

    徐楚回过头,才发现林琅今天很安静。

    他手插进裤兜,背对她站在一片花墙前。

    她偏头一看,发现他正对着一束红玫瑰陷入沉思。

    徐楚差点就要开口问他,那束玫瑰是要买给谁。

    话到嘴边又止住。

    二十三岁,这么好的年纪,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再正常不过。

    她一个外人有什么好八卦的。

    况且,等这件案子结束,他们就不会再有交集。

    她的生活又将归于平静。或者说,平淡。

    人生进入三十岁,婚期、生育期就如丧钟大鸣,每一天敲打她脆弱的神经。

    对林琅,她是可望不可及。

    徐楚付完帐先出了花店,她站在帕杰罗旁边,等着林琅开门。

    林琅过了几分钟才出来。

    他今天穿浅蓝的格子衬衫,配一条藏蓝西裤。衬衫敞开,露出贴肤的纯白背心。

    清澈见底的颜色。

    徐楚一瞬间想到很多意象。天空,海洋,还有高中时期的绿草皮操场。

    仿佛多靠近他一步,她就能多饮一杯永昼的青春。

    林琅一只手背在身后,预备惊喜的动作。

    他今天果然再没戴墨镜,弯起一双小狗般的眼睛对徐楚笑了。

    那双眼干净,无邪,温柔就盛在里面。

    徐楚的心剧烈颤抖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红玫瑰。

    若他开口,她会跟他走。

    林琅站到徐楚面前,背后的手伸了出来。

    一捧粉色康乃馨堆到徐楚眼前。

    “教师节快乐!”

    “这是……”

    徐楚的笑冻在嘴唇上,愣了几秒才开口,“今天原来是教师节,停课弄得我都给忘了。”

    林琅眼中闪过一丝羞怯。

    “停课了也是教师,还是要过节的。”

    徐楚一手抱着香水百合,一手接过康乃馨。

    她对林琅歪头一笑,“谢谢小林同学的心意,楚楚老师收到了。”

    “楚楚老师?”林琅握拳轻咳一声,笑说:“你在学校都这样卖萌的么。”

    “对啊。”

    徐楚看着林琅为她打开车门,坐进去说,“谁规定三十岁的女人不能卖萌。”

    林琅坐到驾驶位,手搭上方向盘,不忘对徐楚行了个小学生的敬礼。

    “好的,楚楚老师。”

    两人正准备出发前往苏家。

    徐楚手机忽响起来,她看了眼来电提示,很快接了电话。

    “喂,怎么了。是,是,你怎么知道的——什么?!”

    徐楚叫起来。

    林琅的腿微微一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踩下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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