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芳琴冰冷的目光在林琅脸上一寸寸割过去。

    饶是再会做生意人,此刻也堆不出和气生财的笑容了。

    她正要发难,又有人笃笃敲门。

    徐芳琴沉着脸转过身,露出一条门缝。

    门口的外卖员递进一大盒饺子,也察觉到这家人的情绪诡异,交接完东西立刻就溜了。

    “这什么?”

    她拎着沉甸甸的袋子问。

    “我们的午餐,”徐楚回过神,赶忙去接袋子,“今天我陪林琅去医院,回来正好是中午,就请他上来吃个饭,休息会儿再走。”

    “已经休息过了。”

    林琅抬脚就往大门方向挪,“不打扰徐阿姨了。”

    徐楚拉住他袖口,慢慢下滑,轻握着他手腕。

    “吃完饺子再走吧。”

    林琅身体里的燥热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那点小心思全被看破的难堪。

    徐芳琴显然是明白的。

    这个精明女人的眼睛黑白分明。柔情在黑眼珠上,鄙夷在白眼珠上。

    她看徐楚用黑眼睛,看自己用白眼珠。

    徐芳琴没再说话,只是为自己倒了杯水,缓缓喝着。

    沉默的空气可以扼死人。

    徐楚挤出笑,用力把林琅牵到餐桌边,捺着他肩膀坐下,再掀开外卖盒,里面堆满白胖胖的饺子。

    她拆开筷子,打磨掉毛刺之后递给林琅,小声用唇语笑说:“吃!”

    她朝徐芳琴的方向挤眉弄眼。

    意思是,别管我妈。

    林琅夹了个饺子放进嘴里,嚼着,食不知味。

    若换做以前,他必定转身离开,犯不着看什么人的脸色。

    但现在,眼前的女人为了让他开心,笑得那样卖力,嘴唇都粘在牙上。

    林琅感到一阵揪心的酸涩,很想问她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好。

    “楚楚,上次跟你相亲那个男生怎么样?”徐芳琴突然问。

    林琅的牙齿一冷。

    徐楚皱眉:“我什么时候去相亲了?妈你净胡说。”

    “最近就得出去相亲了啊!”

    徐芳琴扬高音量,“三十岁的人了,不结婚,指望我养你一辈子?你得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在一起呀,不然每天喝西北风,吃饺子?你那么挑食,吃得惯饺子么你。”

    一个饺子下肚,林琅食欲全无。

    他用纸巾捺了下嘴,推椅起身,对徐芳琴的方向鞠了个躬,速度快到徐芳琴和徐楚都有些惊愕。

    他声音淡淡的,像冰棱相撞,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徐楚听到自己心里什么东西也断折了。

    “徐阿姨,今天是我请徐楚陪我去医院的,您放心,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纠缠她。”

    说罢,他走到门边换鞋,将小狗拖鞋码得整整齐齐,推门离开,动作一气呵成。

    \\

    徐楚是趿着拖鞋跑出来的。

    她一路追到电梯口,还想挽留。

    “对不起啊,我妈的嘴一向很毒,但她本心不坏的。”

    她自己也感到这辩解很苍白。

    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林琅。

    他的脸就像家家户户的冷气滴下来的废水。一滴一滴的。

    滴,滴答。滴,滴答。

    声音里灌满风沙。

    “徐楚,你不用向我道歉的。是我,我越界了。”

    电梯门开,林琅走进去,只留给她一个单薄的背影。

    徐楚的目光一直追到林琅下楼。

    站在十八层的阳台,她趴着栏杆,看那个指头般大小的人越来越远,忽然很想哭。

    为什么他每次从她家出来,都是落荒而逃?

    \\

    回到家,徐楚发现餐桌上已经空荡荡。

    饺子连盒全被扔进了垃圾桶。

    她才想起,林琅只吃了一个饺子。

    那么瘦的一个人,从昨天饿到现在,只吃了一个饺子。

    徐芳琴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切切煮煮,冲外面大喊:“别吃外边的饺子,肉馅不干净。妈给你做饭,等着啊。”

    徐楚没有说话。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脸颊湿湿的,是泪痕自己在爬。

    隔着眼泪的薄膜,忽看见沙发上还挂着一件黑色夹克衫。

    过一会儿,当徐芳琴变戏法似的端出四盘菜时,家里一个人影都没了。

    \\

    两天后,尚丽小学门口。

    周一早晨,学生来来往往,徐楚站在马路这边,遥望对面那辆白色越野车。

    像是从来没有挪过位,永远停在那儿。

    她立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过马路。

    车窗敲到第五下的时候,窗户缓缓下移。

    一个圆脸的陌生男人坐在驾驶位,诧异盯着她。

    “你是?”

    这人长相秀气,戴黑框眼镜,说话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

    徐楚屈身说,“我找林琅。”

    “噢——”

    他将尾音拉得很长,笑意在脸上泛起,又很快消失。

    “林琅今天不在。”

    “那他明天在吗?”

    “我不知道。”

    “行……我明天再来吧。”

    徐楚直起身,“麻烦你别告诉他我来过。”说完便走了。

    杨小江觉得好笑。

    他对这个女人有印象,之前看林琅和她在车外交谈过一次。

    他想这两人大概是闹别扭了,怪不得林琅一大早就来局里,主动申请去跟豹哥贩.毒的线索。

    原来是要跟她撇清关系。

    第二天,她又来了。

    “请问林琅今天在吗?”

    “不在。”

    第三天,杨小江眼看她走过来,干脆提前摇下了车窗。

    他刚要说不在,她却换了个问题。

    “哪儿能找到林琅?”

    杨小江无语,“你有他电话吗,打一个问问不就知道了。”

    女人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

    她眼神再次聚拢,目不转睛盯着杨小江。

    “哪儿能堵到林琅?”

    杨小江愣住。

    她一普通群众,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来问他,哪儿能堵到一个人民警察?

    \\

    中秋节很快到了。

    徐楚开着几天前买的新车,停在长者小镇门口。

    她没想到那个陌生男人真的会告诉她林琅的住址。

    但当她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狡黠神色,便明白了——

    又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

    徐楚已经在车里等了两小时,新车的皮革味直冲脑门,让她发觉蹲点的感觉其实很不好受。

    难以想象林琅是怎么窝在一台车里,一呆就是一整天的。

    况且这条街,未免也太死气沉沉。

    道路狭窄,建筑老旧,沿街都是刀削面馆、沙县小吃这样的店面,好不容易看到一家奶茶店——

    徐楚瞪大眼睛才看清那几个字:苏蜜冰雪。

    得,还是家山寨店。

    徐楚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

    说不上是好是坏,但她好像在逐渐认识一个真正的林琅。

    一个褪去警察光环的,气质单薄的年轻男孩。

    偶尔,还有点老气横秋。

    一如他住的小区,长者小镇……

    徐楚太无聊,便打开手机租房软件,查看长者小镇的房源。

    如她所料,租金很低,每月仅需几百元。

    小区质量也与租金匹配,上世纪80年代住宅,都是没电梯的老破小,每家每户的阳台用铁栏杆封死,隔着窗,也能看见里面晾晒着变形的内裤。

    不用走进小区,都能闻到那股老人味。

    林琅说他住的地方没有电视,徐楚现在对此深信不疑。

    自那天从家夺门而出后,徐楚第一个去的地方是车行,第二个地方是房产中介店。

    她要买车,要租房,要搬出家自立门户。

    她要离开徐芳琴那令人窒息的母爱,她要独立。

    新车很好搞定,全款现提,徐楚当天就把车开走了。

    只是租房略伤脑筋。

    她想住在一个离林琅近点的地方。

    徐楚的目光移到长者小镇对面的小区。

    这几栋灰色楼体的房子高二十多层,一看就现代化许多。徐楚记下小区名字,盘算着哪天来看看房。

    下午一点,太阳出来了。初秋的天空一望无际,像熨烫过的蓝衬衫。

    长者小镇的铁门里走出来一个人。

    徐楚快乐了,人就伏在方向盘上,目光随远方的猎物而移动。

    林琅是一觉睡到大中午刚醒的模样。

    几天没见,头发长了,凹陷的脸颊也饱满了,大概这些日子睡得还不错。

    他穿一件灰色连帽开衫,没拉拉链,里面是白色的打底衫,双手插裤兜,卫裤松松垮垮的,一看就是要下楼觅食,临出门随手找的衣服。

    徐楚双手扪脸,轻叹口气。

    男人啊!

    如此不讲究,生生浪费了一张俊脸。

    她循着他的路线朝街边一溜儿小店看去。

    猜他会走进那家刀削面馆。

    果不其然。

    当林琅就要掀起面馆门帘时,徐楚的手在□□上一沉,重重按响了喇叭。

    \\

    嘀嘀嘀——

    刺耳的鸣笛声在安静的街上突兀响起。

    林琅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路边那辆车,皱了皱眉。

    出小区时,他就注意到了这辆银色的雷克萨斯。

    车很新,挂着临时车牌,车型是近几年的流行款,线条流畅,简洁大气,说明车主审美不错。

    只是……

    好像不太懂交通法规,露着淡淡的愚蠢和嚣张。

    车头顶闪烁着一排电子眼摄像头,硕大的禁停路标就立在旁边,但车主全都视而不见。

    大概,是在等什么人。

    林琅想着,转头要进店。

    嘀嘀嘀——

    又是一阵急促的鸣笛。声音更大,也更粗鲁。面馆里的食客都被惊得抬起了头。

    林琅不耐烦地转过身,想看清车里坐的究竟是何等奇葩。

    车窗摇下来。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几米开外的车里,徐楚正笑嘻嘻看着他。

    身上还套了件宽大无边的黑色夹克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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