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楚的心忽然就乱了。

    她轻拽一下林琅的外套衣角,“你生气啦?”

    “没有。”

    这语气分明就是有一点气。

    林琅手插裤兜,扬了扬下巴:“肚子饿了,吃饭去吧。”

    “好。”

    徐楚知趣地打住这话题。

    山顶上没有餐馆,只有黛螺庙开的一家素斋馆。

    徐楚很感兴趣,念叨着还没有吃过素斋,便把林琅拉进去了。

    这会正是饭点,许多和尚尼姑举着餐盘,在排队选吃的。

    找座位坐下后,林琅先去结账,素斋是自助餐模式,38元一位。

    他付账的时候,莫名为自己感到窝囊。

    多少次了,总想带她吃一顿好的,却总是阴差阳错地带她来这些便宜馆子。不是布满油渍的街边面馆,就是棚顶漏风的大排档。

    这次直接来了寺庙——

    满屋光头的尼姑和尚堆里,徐楚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等他。

    一个水晶玻璃般的人。

    今天中秋,她本该坐在富丽堂皇的高档餐厅里吃雪蟹吃月饼。现在呢,要端着小盘子去几个绿油油、毫无荤腥的大铁缸里和尼姑们抢菜。

    他脑海里忽然冒出徐芳琴看他时的表情。

    尽显鄙夷的白眼珠冷冷翻着。

    不过这次,他主动朝自己翻了个白眼。

    \\

    斋馆里循环播放“光盘行动,杜绝浪费,法喜充满,阿弥陀佛”的广播。

    徐楚打了许多菜,小山一样堆满瓷盘。

    爬山一天,她也饿了。

    见林琅从庙里出来就闷闷不乐,徐楚努力把一盘平平无奇的素菜吃得津津有味。

    她像外出探店的美食博主,把素鸡和豆腐也能夸得天花乱坠。

    “有这么好吃么?”

    林琅眉心微微一蹙,苦笑道,“等看完月亮下了山,我们再去吃点别的吧。”

    “不用啊,我已经饱了。”

    徐楚惬意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现在唯一的难题是她盘里这些剩菜。

    饿的时候就容易眼大肚皮小,一不小心夹了太多菜。

    斋饭馆与自助餐厅不一样,阿弥陀佛杜绝浪费的广播在耳边环绕,她不好意思在尼姑们的注视下将这些剩菜倒掉。

    她眼看着林琅吃完自己盘里的菜和饭,羞赧一笑,他瞬间懂了她意思。

    “剩下的我来消灭吧。”他笑说。

    确实是很普通的素菜,没有油荤,算不上好吃。

    但他吃着吃着,心里对自己的那股怒气慢慢转成了文火,又跳起一丝喜悦的火苗。

    徐楚确实是个挑食的人,不吃蛋黄,也不吃青菜,胃口还特小。

    但这样多好,正是因为她挑食,他才会被她需要。

    仅仅是被她需要……

    就够了。

    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天空的尽头,月亮就升起来了。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

    两个人吃完晚饭走出来时,见到的就是这轮硕大的圆月。

    徐楚很激动,掏出手机哐哐拍照,又拉着林琅去山顶观景台。

    这里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大家都齐刷刷抬头赏月。

    游客越来越多,不时有人推挤他们,争着往前走。

    林琅站在徐楚身后,一直护着她的肩膀。

    人一多,赏月的情致就变了味,变得像在热门景点凑热闹。嗡嗡的人声令他头疼。

    林琅俯身,在徐楚耳侧问,“我们要不找个人少的清净地方?”

    他的声音很轻,徐楚却听出几分蛊惑意味——

    找个人少的,清净的地方。

    在这样的地方,除了赏月,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领悟到这一层,徐楚想也没想就说了好。

    山顶是呆不下去了,巴掌大的地方挤满人。

    两人决定下山,沿山路走走看看,哪儿人少,有长椅,就停下来歇息。

    \\

    林琅仍保留着饭后一支烟的习惯。

    走在下山的斜坡路上,他摸出一根烟,刚想捺燃打火机,徐楚的声音幽幽响起。

    “医生不是要你戒烟吗?”

    她在昏黄的路灯下寻找他的眼睛。

    找到了,便直直盯住。

    林琅的动作顿在空中,想了想,还是把打火机塞回了兜里。

    “行,不抽了。”

    林琅看向徐楚,眼里有了种轻微的招惹,或说挑逗,“闻闻总行吧?”

    得到默许,他微低下头,把烟放在鼻下,对着干燥的烟丝深深嗅了一把,再把烟夹到耳边。

    舒坦了。

    徐楚看着这一幕,想到的却是她的高中时代。

    徐芳琴无论工作多忙,都要开车接她放学,怕的就是她在路上碰到那些叼烟的坏男生。

    母亲太知道这一类带着痞气的男孩,多着迷于女儿这样的乖乖女。

    恰巧,这些男孩也是绝大多数少女白日梦的诱因。

    因此她必须把徐楚对于吸烟的憧憬和好奇,早早掐死在青春期。

    徐楚在心中为母亲感到遗憾。

    爱情总是防不胜防的到来。她天性中对这类男孩的钟情根本无法被矫正,被改良。

    这不,她30岁了,还是碰到了这么一个人。

    她迟来的青春期。

    天色彻底转为墨黑,山里起了薄雾,山路在灯下呈现出柔和的蓝灰色调,营造出梦幻的氛围。

    他们是绝无仅有的逆行者,因此下山的坡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徐楚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踱步下坡。

    她开始后悔,不该穿匡威出来爬山。帆布鞋很磨脚,她两只脚的小拇指外侧被磨得生疼。她猜那里已经破皮了。

    林琅一眼就看出徐楚的动作不对劲。

    他站到她前面,背对她屈下膝盖,转头说,“上来,我背你。”

    “啊?不,不用吧。”

    话一出口,她也觉得这是很明显的欲拒还迎。

    “上来呗,我不累。”

    林琅蹲得更低了些,一整面宽阔的脊背在徐楚眼前展开。

    像一种热情的邀请:压上来吧。

    徐楚怔怔道了声谢,爬上林琅的后背。

    他立刻用胳膊托起她的两条腿,确保她的腿牢牢卡在他腰间。

    徐楚环搂住林琅的脖子,不敢用力勒着他。他像巨人一样直起身,她竟有一瞬的晕眩,发现自己变得好高好高。

    原来一米八五的人眼里的世界是如此开阔。

    “疼吗?”林琅问。

    “啊?”

    徐楚问完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手有没有掐着她,“不,不疼。”

    山风拂面,把她的脸吹得又红,又烫。

    这会儿万里无云,圆月挂在他们头顶,像是黑漆的天上悬一个白太阳。

    高高的山毛榉枝叶间透着风、月光和一两声夜猫的啼叫。

    林琅心情好了许多。

    他问,“徐楚,想不想体验骑单车冲下去的感觉?”

    徐楚笑起来,“好啊。”

    “那你抓稳啦!”

    林琅轻呼一声,沿着一条长长的缓坡俯冲跑下去。

    两人的衣袖灌满晚风,徐楚感受着他脊背的颠簸,世界都在眼前旋转。

    她开心得哇哇大叫,双臂不自觉搂紧了许多。待林琅停下来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用下巴填满他的右肩颈窝。

    那是天造地设的,该她去靠的地方。

    “好玩吗?”

    “好玩!”

    徐楚看着林琅的侧脸直笑。

    他的鬓边有细细绒毛,在月光下是透明的。

    “这一路上都没有椅子,我们下山看月亮好么?“

    “都好,听你的。”

    林琅一身大大小小的腱子肉鼓起来,让她分外安心。

    她现在舒服得只想睡觉,赖在他背上不走。

    过一会儿,徐楚真的睡着了。

    林琅听到耳边传来轻微鼾声才发现这一点。

    她的呼吸小风般柔软,吹得他脖子有些痒,这是他全身上下最知痒痛的一带。

    林琅小小地打了个挺,徐楚就在半梦半醒中说起梦话来。

    “林琅,你上辈子……真的是我养的小狗吗?”

    她嗫嚅着。

    这是她绕不过去的心事,连梦里都在牵挂。

    林琅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心中冒出几个词,他把它们排列组合又全部打散,只能想出这么个答案。

    “可我不想只做你的小狗,徐楚。”

    他喃喃道。

    她听到了吗?

    林琅偏过脸,去看徐楚紧闭双眼的睡颜。她嘴唇嘟起来,“啵”的冒出一个口水泡。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怎么可以那么妩媚又那么蒙昧?

    明明……

    她才是年纪稍长的那个人。

    他转过头继续看路,怅然地笑了。

    走到山脚,林琅终于在榉树下看到一把长椅。

    他颠了颠背上的人,轻声说,“徐楚,醒醒,看月亮了。”

    “哇——”

    徐楚醒了,从林琅背上滑下来。

    她只感到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夜空中,完全像一盏街灯,照亮他们的脸。

    林琅也仰起头,目光缱绻。

    “真美。”

    “快快,该许愿了。”

    徐楚从夹克衫口袋摸出一个月饼,又掏出一根彩色蜡烛,向林琅摊开手掌心,“打火机。”

    林琅不可思议地看着徐楚,一边从裤兜摸打火机一边笑,“你什么时候买的?”

    “在便利店的时候,我偷偷买的。”

    徐楚将蜡烛插进月饼,点亮火光。

    “今天来不及给你买生日蛋糕,就拿月饼当蛋糕吧。来,许个愿。”

    林琅含笑摇了摇头,对她突然孩子气的一面很没办法。

    他嘬圆了嘴,一口气呼地吹灭蜡烛。

    闭上眼,心里在一遍遍看她的脸。

    林琅睁开眼:“许完了。”

    “这么快?”

    “嗯。”

    他的愿望,再简单不过。

    “那我们吃月饼吧。”

    徐楚在长椅坐下,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林琅坐过去,与她肩并着肩。

    “蛋黄莲蓉味的。”徐楚将月饼一掰为二,递给林琅一半,“蛋黄这边归你,莲蓉这边归我。”

    林琅举着月饼,小口地吃着。

    他的目光爬上徐楚的脸。

    她真的很爱看月亮,痴痴望着那轮光晕,头仰得高高的,长发倾泻在脸边,茸茸的耳垂上有个眼儿。

    人仿佛在月光里浸透了,遍体通明。

    一股凶猛的温热涌上来,林琅心头烧烧的。

    从这一刻起,他的心里发生了一个变化。

    那时他尚不知道,一种叫做爱情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林琅伸出手臂,搭在徐楚背后的椅靠上。

    徐楚听到沙沙的响动,转过头。

    他们的目光相碰。

    如同狭窄山路上的两对车灯相碰,都预感到有翻下公路、坠入深渊的危险。

    但没有人相让,没有人熄灯。

    坠入深渊,就坠入深渊吧。

    林琅看着徐楚浸在月光下的脸,一手捧住她脸颊,再也没有犹豫。

    他倾身吻下去。

    徐楚闭上眼睛。

    尖厉的电话铃划破了夜色温柔。

    在两片嘴唇就要相贴的时候。

    明明已经那么近了,一寸之隔。

    他呼吸着她香软的气息。

    徐楚笑起来,轻轻侧过脸:“你先接电话。”

    她听见他懊恼地叹了口气。

    林琅撇头,从裤兜里猛地掏出手机,看是哪个死人打来这一通夺命电话。

    屏幕上跳着三个字,吴书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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