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

    余唯一带徐楚进审讯室,谈话桌后面一位穿制服的警察就这么喊她。

    徐楚和他对了个眼光,一看到那张乐呵呵没正经的脸,想起来是饭桌上见过的小蔡。

    “你好。”

    她淡淡一笑。

    余唯在身后冷冷地说,“坐下。”

    “嫂子”二字跟扎着他似的。

    徐楚仍站在原地,“不太想坐。”

    “你以为自己在哪里?”余唯咔哒一声给审讯椅开了锁,“在这里,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他盯着徐楚。

    “我屁股疼。”

    “再过一会儿,你疼的就不只是屁股了。好好看看这间房,知道那面玻璃窗后面都有什么吗?”

    徐楚不做声了,自觉把双腿伸进审讯椅的脚环里落座。铁寒的U型锁立即扣上她两只手腕。

    余唯把一沓档案夹甩到桌上,拉开椅子,很不客气地坐下来,桌椅弄的砰砰响。

    “她可是白永征的情妇。”

    “啊?”小蔡嘴张得能放下个鸡蛋。

    “少他妈一口一个嫂子。”余唯看小蔡一眼,神色中有淡淡的嫌恶。他按下录音笔,“开始吧。”

    夜晚11点的审讯室,徐楚只穿一条短裙,手和脚都缚着铁锁,她已经感到夜露的寒气从瓷砖地面钻进脚底。

    余唯一面翻资料一面半抬眼看她,问:“你今晚在威斯汀酒店见了谁?几点见的面?”

    “白永征。八点。”

    “在酒店做了什么?”

    徐楚看着审讯室里的一面玻璃,静静地说。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对这种侵犯隐私的问题,我有沉默的权利。”

    余唯朝桌沿一甩资料簿,厉声道,“别他妈学了点英语就搞国外那套,在我们国家,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说完又冷笑,“不过也是,你还能做什么?你和白永征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就不捅破了,我只问你,被打成这样为什么不报警?”

    顺着他的话,小蔡的目光爬上徐楚狼狈的脸。

    徐楚对上余唯的眼睛,“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哼,没见过你这样上赶着做情妇的女人。”

    他眉毛一挑。

    “你骂我,我要投诉你。”

    余唯笑起来,“我骂你了吗,我说一个脏字了吗?”

    “你到底想问什么?”

    审讯开始后,小蔡的眼神也凝重起来。

    谈话桌上的两个人眉间浮着疑云,冷冷的目光射过来,徐楚整个人都被看毛了。“没有任何手续就把我捉来这里审讯,这合理吗?”

    “有情绪了?”

    余唯嘴角滑过一丝嘲笑,他再次翻开簿子,“质检员李钢死亡当天,9月12号晚上10点,你在做什么?白永征又在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那时还不认识他。”

    “撒谎!”

    他吼得徐楚浑身一颤,“在你做性教育演讲那天,校长冯元就引荐你们认识,你和他从那时就已经勾搭上了。”

    “你胡说!我是从那时认识的白永征,但我不接受勾搭的说法。余队长审讯的方式就是给女人泼脏水么?”

    她也提高声量,音色在破碎的边缘。

    余唯勾起嘴角笑了笑,意思是认识就等于勾搭。

    他接着问,“无名女尸被发现当天,9月25号,那一整天你都做了什么?”

    徐楚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我……有私事。”

    “你那天在哪里?”

    “凤凰山。”

    “一个人?”

    “……不是。”

    “和谁?”

    “反正不是和白永征。”

    余唯的眼神锐起来,“我必须要告诉你,你的不诚实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我把知道的都说了。”

    “好,那我换个问题。你给白永征做情妇期间,收过他哪些礼物和钱财?”

    徐楚双手一锤桌面,U型锁把桌子敲起一声巨响。

    “有你这样预设的警察吗?!你凭什么假定我收他了的钱。还有,我说过我不是他情妇,他只是我学生的家长,别拿那些龌龊思想来定义我!”

    余唯举起一张照片竖在脸边,“照片显示你和白心言上周五晚上乘坐白永征的黑色林肯,在他的私人花园别墅待到很晚。我再问一遍,那天之后,你有没有收受他的财物?”

    “没有。”

    “我会调取你的银行记录,徐小姐。别对我撒谎。”

    “你去查啊!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满不在乎地把下巴一扭。

    “白永征身上很可能背负了四条人命,你这样拒不配合,我完全可以定你一个包庇罪!”

    徐楚把手上脚上的铁链子甩得哐当响,“你纯属信口胡诌,你们警察就是这样办案的,啊?白的说成黑的,警察队伍里出了你这种人才是最大的污染源,我看你根本是□□的保护伞吧,随便诬陷一个人丢进大牢,再继续和你的黑大哥丧尽天良去!”

    做笔录的小蔡愣住,眼看两人要吵起来,不安地看了眼墙上的单面玻璃镜。

    那面镜子背后,站着吴书达、杨小江和刑警队的所有人。

    大家都以为捉到白永征的情妇就能有所突破。

    没想到她如此油盐不进。

    更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徐楚。

    “你喊什么喊?他妈的,什么货色也敢冲我喊。”余唯跳起来,手指着徐楚,却对小蔡发话,“把她拷到暖气片上,不电出一句实话不准放她走!”

    她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手机还给我,我要请律师,你这是暴力执法!”

    两人争到一半,审讯室的铁门被拉开了。

    进屋的人裹挟着冰凉的寒气,像是刚从天寒地冻的地方来到此地。

    余唯和小蔡的错愕双双冻在脸上。

    徐楚扯嗓喊完一长串话,喘得全身一沉一浮。

    她贪婪地呼吸,吸着那股清冽的似有若无的淡香,是冰雪和森林的味道。

    一件蓬松的灰色羽绒服披上她肩头。

    那个轻柔的声音伴着鼻息扑到耳边时,徐楚背过脸,再也伪装不下去了。

    她强忍住泪,看着白墙上的高大影子低伏下去。

    是他半跪在地,给她解去审讯椅上的脚锁。

    他说,“楚楚,我们走。”

    徐楚看向余唯。

    一小时前,他在车上要她陪自己演一出戏。

    警队出了内鬼,才会紧急通知白永征离开威斯汀——那具无名女尸的身份数小时前得到了确认。

    她叫秦雪,52岁,外省人,是质检员李钢唯一的情人。

    在她死亡一个多月后,派出所今天收到了一起失踪人口的报案。

    白永征之所以走的那样匆忙,就是要找到报案人灭口。

    “警队所有人都会在另一个房间旁听这场审讯,”余唯说,“我需要你做一个拒不配合警方的贱人,只有卧底把审讯结果通报给白永征,你才能保命。”

    徐楚问,“有多贱?”

    “尽你所能地去犯贱。气着我了,就算成功。”

    眼下,余唯气着了吗?

    林琅的视线掠过徐楚的脸,仅仅一瞬的惊愕,他便挪开眼,知道她不愿让他看到这幅模样。

    他拿羽绒服的毛领帽子盖住徐楚脑袋,让她的脸藏进帽檐阴影里。

    拦腰抱起她,林琅转身向门。

    “余副队长,人我先带走了。”

    惨白的灯光打下来,林琅紧抿嘴唇的脸似乎崩着一股劲,冷若冰雕。

    “老子话还没问完,你过来打什么岔?”

    余唯在林琅身后叉起腰,“这满屋子的人都听见了啊!我审白永征情妇审的好好的,是林琅擅自闯进来,想学英雄救美劫法场啊?还嫌自己头顶不够绿是吧?”

    林琅只留给余唯一面背脊。

    这背脊挺阔,板直,会说的话比嘴还要多。

    此刻,他的背脊正以一种决然的姿态表现傲视。

    为救心爱的女人于水火,他压根不在意那些难听的啐言啐语,也不在乎干扰审讯会给他带来没完没了的批评、训话甚至是处罚。

    此刻他只想带她离开这里。

    余唯的怒骂愈来愈远,近乎缥缈,“你知道这女的有多不要脸吗,赶着把自己送上白永征的床,你还维护她做什么……”

    林琅抱着徐楚走出审讯室,踏出门槛,他勾脚将铁门狠狠踢回去。

    门框和门缝都在震颤。

    门扉后的声音成了一团嗡嗡细语。

    她再也不用忍受这些了。

    另一间房里,有人想出去拦林琅。

    吴书达抬起手,示意那人停住脚步,“找她来只是为了震慑一下白永征,提醒他我们已经查到他身上了。目的既然达到,就别管年轻人的事了。”

    一直走到警局门外的马路上,林琅才放下徐楚。

    她仍戴着羽绒服的巨大毛绒帽子,立在他面前。

    他忽然想起那个夏天的深夜。

    她来给舅舅签戒毒同意书,他送她出来,他们也是这样面对面,一时无话,但都静听着彼此的心跳。

    命运的齿轮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转动。

    “你在东北还好吗?”

    “白永征打的?”

    他们异口同声问。

    借着鹅黄的街灯,徐楚看见林琅手背上鼓起树杈形的青筋。

    林琅透过帽檐和羽毛的虚缝去看她的眼。

    他说,“我在那边挺好的,答应过你,一定平安回来。可你却……”

    徐楚忍住眼眶的酸涩,把林琅肌肉绷紧的拳头包在手心,感受那些筋络慢慢软下去。

    这抚摸似乎令他一阵痉挛。

    林琅别过脸,做深呼吸,强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

    徐楚微抬起头看他。

    几天不见,他侧脸的轮廓更深邃了,头发也长长了,细碎刘海下的眼睛微微作痛。

    他闭着眼说,“我要是早一天回来……早一天就好了。”

    “这不怪你。”徐楚说,“余唯说警队出了内鬼,所以白永征早就发现了我们的事,故意把车停在家楼下威胁我,我今晚不得已才去找他的。”

    她感受着林琅臂膀那阵轻微的颤抖,去望他,才发现他紧咬牙关,满脸的五官都在努力憋回决堤的泪。

    “不难过了,啊,我已经没事了。”

    徐楚想要去捧林琅的脸,他却向后一步躲开,直摇着头,“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把你拖进这趟浑水,你如果什么都不知道该有多好。”

    她却盛开出一个笑脸,给红肿的脸蛋添了几分娇憨。

    “不是你拖我下水,是我想陪你在水里呆着啊。”

    这话说的无知又蛮勇。

    深秋的夜晚起了雾,雾很稠。

    徐楚脱下帽子,仰视眼前高大又单薄的男孩子。

    她不知道是哪里打动了他,那句话还是那个笑容,总之林琅再没能忍住,在她面前垂着脑袋哭了。

    她头一次知道男孩子的眼泪也会如此迅猛,像春汛的河水,什么也挡不住。

    林琅赶紧用手捂住脸,他的手指还似青春期男孩那样骨节分明,也似青春期男孩对突如其来的眼泪感到耻辱。

    “我为什么不下飞机就给你打电话呢?那时打电话兴许就能听出不对劲赶来救你……我他妈还想着要回家给你个惊喜,结果回了家见不着你人影,是师父告诉我,余唯把你关进了审讯室。”

    他从呜咽中漫出破碎的句子。

    说完还不足以发泄懊悔似的,又一拳砸向街边的水泥花坛,话语都在哆嗦,“我一定要亲手拷了那个畜生……不,我要杀了他!”

    “笨蛋,对自己身体撒什么气啊!”

    徐楚喊起来。

    她捉住他拳头,摩挲着手背上凸起来的尺骨,已经磨破了皮,渗出血。

    “白永征只是扇了我十几个巴掌而已,跟那些受害人比起来,这算不得什么。”

    林琅一把抱住徐楚,就要触上她脸上条状的指痕,手又悬在空中,舍不得弄痛她。

    “而已,你怎么……能说而已?!”

    他哭得更伤心了,“楚楚,我根本不配爱你。”

    “不准说这些傻话,什么配不配的。”

    林琅激动起来,“你那么辛苦地给我求观音保佑,结果最后受伤害的是你,这不讽刺么?我好像一个扫把星,把你的平安健康都吸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就碰到十年不遇的大暴雨,地铁进水,后来你又跟男友分手,再后来……”

    徐楚按住他嘴唇,“再说我就生气了。”

    “楚楚,我们——”

    林琅的眼里布满血丝,那个在九千米高空上生发出的念头,几乎就要在这一刻脱口而出。

    我们结婚吧。

    林琅看着徐楚伤痕累累的脸,五个字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个好时候。

    白永征的事情还没有完,案子的根系在黑暗里伸向四面八方。

    他不能就这样冲动而幼稚地许她一生。

    “怎么了?”

    见林琅直直盯着自己,徐楚抚了抚脸,闷声道,“我现在很丑,别看了。”

    “才没有,我是想说……算了,”林琅用力吸了吸通红的鼻头,转言道,“楚楚,我们回家吧。”

    走到楼道口,徐楚下半身荡了个秋千,又被稳稳托进林琅怀里。

    “我自己能走。”

    他瞬间专横起来,“我不管。”

    她只得环住他脖子。

    林琅专心看脚下的台阶,徐楚则专心看他。

    五瓦的楼道灯泡令光线暗淡的像雾,给林琅整张脸都蒙上毛茸茸的光晕。

    他心事很重的样子,薄薄的唇紧抿着,下颏的胡茬长出来了点。长点胡子也蛮好的,她把脸凑过去轻轻挨了下扎,那感觉是她一直在暗暗等待长大的男孩终于长成了男人。

    林琅笑着颠了颠徐楚,“又偷看我。”

    徐楚缩进他怀里,闻他衣领上淡淡的烟味。

    忽然就不想管他戒不戒烟了。

    她喜欢的不就是这样的他么。兼具男孩气和男人味的他,多好。干燥的烟草味总能让她想到冬天暖和的太阳。

    一进屋,徐楚就被安排地服服帖帖,直接被林琅抱上了床。

    “我又没有丧失行动能力。”

    她一边嘟囔,一边顺从地张开手臂,任林琅给她解开外套,娴熟地脱下裙子。

    直到像条小蛇光溜溜现在他面前,徐楚又叫起来,“等会,我还没洗澡……”

    她刚想起身,被林琅按住肩膀,轻轻捺回枕头上。

    “别洗了,直接睡吧。”

    “会把你床单弄脏的。”

    “脏就脏呗,又不要你洗。”

    他给她大被蒙过头顶,自己却去浴室淋浴了。

    屋子里的灯关了,只有浴室还亮着暖黄的光。哗啦啦的水声像白噪音,知道那里面有个令她安心的人,她很快睡着了。

    无解的失眠症就这样忽然痊愈。

    久违的深度睡眠让徐楚似乎过了梦中十年,她醒来时,林琅温热的鼻息吹在脸上,像只热气蓬勃的小兽守在身边。

    他正架着胳膊,侧躺着看她。

    “我睡了多久?”

    “十分钟。”

    她舒服地往他那边钻了钻,“你回来就好了,我再也不害怕睡觉了。”

    林琅伸出手臂,覆上她的腰,“我以后每晚都陪着你睡觉。”

    “以后?”

    “嗯,以后。”

    林琅含笑看着她。

    徐楚也望回去。

    世界若真因白永征那样的人坏了个透,林琅的存在依然如一汪清水。

    他眼睛真好看,圆润而狭长的一双杏眼,那么透明,什么也不掩藏,温柔就盛在那里面。

    她不由地说,“现在想想,过去几个月真像做梦。如果我在下暴雨那天没有去坐那一班地铁,我就会错过你。如果没有你,我不敢想象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我可能已经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以为爱情,婚姻和人生不过如此。”

    仅是一念,命运的错位就令徐楚战战兢兢。

    她看着月光下的林琅慢慢支起身,那只覆在腰间的手缓缓上移,直到将两个胳膊架在她两侧,整个身体朝她俯下来。

    一副嘴唇扣在她的嘴上,动也不动,就那样扣住她。

    他轻声说,“楚楚,要相信……你和我,是有很多以后的。”

    如此温和,柔缓,毫无侵略性的,完成了对她的占有。

    徐楚的眼泪乍然滚出眼眶。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和他“玩玩而已”。

    很久之前,她就幻想出了他们的“以后”。

    当她说出爱他的那一刻,她的爱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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