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琅是被五六个护士和民警合力抬上病床的。

    他个子高,力气大,那样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的时候,徐楚不知为何想到了厨房里那条挣扎不屈的黑鱼。

    她趴在地上想抱起林琅,却怎么都抱不住。

    他浑身痉挛得随时要挣脱她怀抱,牙关打着颤,淌出清稀的口津。

    那双凝聚力极强的眼已经涣散了,流成一滩稀软的焦距。

    她把他脑袋搂在怀里大哭,“林琅,林琅……”

    几双有力的大手伸进来,把林琅从徐楚怀里夺走。

    她跪在地上尖叫着去拉扯他们,如同七岁那年想把断气的雪球从大人们手里抢回来。

    护士们关上病房门,徐楚就去拍窗玻璃,巴掌心拍的血红。

    “不可以,不可以带走他!”

    一个穿制服的民警拖着徐楚远离窗户,“你冷静一点,我们是在救他!”

    他去拽着她胳膊,她却虚脱得站不起来了。

    男医生这时赶到,他站在病床前,打开手电筒对着林琅的眼睛照来照去,指挥护士们紧急备药。

    很快,五六个灌满淡黄液体的大吊瓶挂上了林琅床头。

    针头扎进他青筋突起的手背,细长的输液管子垂下来,液体在管内快速流动,流进他的身体。

    林琅不断蹬动的两条长腿渐渐停下来,他枕头垫的很高,就保持这样的头高位平复了鼻息,睡过去。

    徐楚呆坐在走廊的一排长椅上,披头散发地耷拉着脑袋。

    路过的病人家属纷纷侧目,以为这穿病号服的女人是从六楼精神科病房跑出来的。

    中年男医生一出病房就四处张望,看到徐楚,怒气冲冲走向她。

    人还没走到,他冒着怒火的嗓音就在凌晨的大厅里提前到达。

    “中度脑震荡患者要避免任何颅内压增高的因素,就连用力咳个嗽都会让他颅内出血,你都说了些什么刺激他?”

    徐楚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低头说,“我只是不想瞒着他队友殉职的事,我没想到……”

    男医生走到徐楚跟前,手插进白大褂口袋,俯视她。

    “你如果真的是为他好,就换到另一间病房休养吧。你还需要再住院观察一天,你们两人不能再共住一间房了。”

    白大褂一角被眼前的女人怯怯地抓住。

    徐楚仰起头,把红肿如鲜桃的一双眼现在他面前,“可是医生,我想陪着他。我保证再也不多嘴,我只想照顾他,拜托您……”

    男医生后退半步,抚平自己的衣角。

    他冷冷道,“该提醒的我已经说过了。最后一晚。明天你的各项身体指标没问题了就办理出院吧。”说完转身就走。

    “谢谢医生,谢谢陈大夫!”

    一直折腾到半夜两点,徐楚去卫生间打了点热水,绞了条热毛巾,给半昏半瞑的林琅擦身子。

    她发现照顾一个人其实是无师自通的,无非就是吃喝拉撒睡,给他把这五样事情弄服帖了,他就舒服了。

    给林琅收拾完,徐楚刚想爬上自己的病床睡觉,病床的铁栏杆被人轻轻敲了敲。

    她回过头,看见林琅气息奄奄地朝她一笑。

    他气若游丝地说,“楚楚,来我这里。”

    徐楚羞惭地笑了笑,“陈大夫不让我跟你一张床。”

    林琅艰难地侧过身,朝她遥遥地伸出手臂,像讨糖吃的小孩。

    肢体的所有动作都在求她:来嘛。

    她总是拿他无言的倔犟没办法。

    徐楚无奈地钻进林琅被子,这张一米单人床只留给两个人侧卧的空间。

    仿佛又回到他出租屋的小床上,两个人得紧紧相拥才能不掉下去。

    她拱进林琅怀里,摸着他冰凉的手说,“陈大夫说我明天就能出院,我想办个手续脱掉病号服,再以家属的名义陪床。”

    他会心一笑,“我们一起,我明天也想走。”

    “那怎么行!你起码得卧床休息两个星期,还得每天放松心情。案子就交给其他人吧,你专心养病,啊。”

    徐楚轻抚着林琅越来越长的头发,五指深深插进去,揉捏他的头皮。

    她柔声说,“毕竟脑袋里有个地方在流血呢。”

    林琅问,“小江什么时候出殡?”

    “先不谈这个,好吗?”她在他肩上轻轻拍哄。

    “我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徐楚揪了一把林琅脸颊的薄肉,“别想这些了,听话。”

    他眼睛暗淡下去,低声说,“我刚才吼你了,对不起。”

    “我才该说对不起,是我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琅忽然猫腰往下一拱,头埋进徐楚怀里,“楚楚,其实我很怕……”

    他呼出的热气吹得她前胸又湿又痒,徐楚笑着把他脑袋环住,“怕什么呢?你已经挺过最难的一关了。”

    他声音闷闷的,呢喃不清。

    “我梦到了许多事,也记起了很多事。”

    她等着他说下去。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一个很大的锅炉边。你穿一双黑皮鞋,蕾丝白袜,从吃狗肉的民工手里买下了我,对不对?”

    徐楚错愕,“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后来我被带回你家,妈妈在马路上被碾死了,我什么亲人都没有了。是你收留了我,你相信我的毛会从灰变白,所以给我取名雪球,对不对?”

    徐楚想低头看林琅一眼,他却在她怀里赖得更深了,音调愈发破碎。

    “后来我越长越大,经常驮着你在家里走来走去,你还抱着我的脑袋亲过我,对不对?”

    “别吓我,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也许我上辈子真的是你养的小狗,是这次脑部受伤,才让我恢复了记忆。”

    徐楚又哭又笑,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才好了。

    “我确实对上天许过愿,只是没想到梦想会成真。”

    林琅说,“所以我才感到害怕……我怕我的命运会跟上辈子一样,不能陪你到最后。”

    徐楚才感觉胸前湿凉一片,她扳开林琅脑袋,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

    “怎么会呢?你之前说过的啊,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意志和人生,无论上辈子发生过什么事,这辈子都不会再重演。”

    她捧住林琅的脸,“还有,我已经不在乎你是不是雪球了。我爱雪球,但我更爱你。雪球是狗,你是人。你们完全不一样,知道吗?”

    他仰起头,睫毛沾着晶莹的泪珠,连鼻尖也是红红的。

    “楚楚……”

    怎么又成了雨中小狗哀哀哭泣的一双眼呢。

    徐楚在心里笑着叹了口气,轻轻地去吻林琅,润湿他干渴的唇。

    “当我说出爱你的那一刻,我的爱才刚刚开始,所以林琅,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我还没有爱够你呢。”

    他扯起被子蒙过头顶,把她拉进去。

    “这里可是病房……”

    徐楚细碎的惊呼被什么东西堵住。

    紧接着,小小的病床在布帘后摇颤起来。

    \\

    第二天一早,徐楚满面潮红地从被窝里钻出来时,林琅还在熟睡。

    侧身躺了一晚上,两人脸上都有淡淡的枕痕。

    他总能在她的身边找到困意,也许守着她,众多的不安全感总能得到填充,心就落到了实地。

    卧床休息。

    徐楚回味着这几个字,想他确实卧得够彻底。

    在窗口办完出院手续,徐楚碰到导医台那几个护士。

    她们问起林琅,“昨天晚上他情况怎么样,没再做出什么激烈举动吧?”

    “什么?”

    徐楚短暂地溜了个号,脸蓦地红了,“……他挺好的,一切正常。”

    她说完低头快步朝病房走去,一想到昨晚被窝里那档子事,感觉脑袋都在冒着微热的蒸汽。

    冷不防撞到一个人,徐楚一抬头,对上徐芳琴愣怔的一张脸。

    母亲把手里的水果袋一扔,猛地抱紧她,枕着她肩膀哭出声。

    “吓死我了……你吓死妈妈了啊楚楚!”

    徐楚抚慰母亲几句,提起水果袋,扶她进病房。

    “我都办理出院啦,我能这么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多亏了病床上的那个人。你一会儿进去好好感谢感谢他,知道不?”

    碰巧林大夫也在房里,他说起林琅的检查情况,“脑部CT和核磁共振结果都还好,没有发现血肿,昨夜可能是突然受刺激颅内压有点增高。”

    提到“刺激”二字,他凌厉的眼风扫了徐楚一眼,又道,“今天再吃点抗炎药,之后就慢慢调养吧。”

    徐楚忙堆起笑脸道谢。

    医生走后,林琅靠着枕头坐直了身,对徐芳琴淡淡一笑,“徐阿姨好。”

    徐芳琴坐在徐楚病床上,两手紧抓膝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每句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次多亏你救了我们楚楚,谢谢啊。”

    徐楚难得看母亲紧张,她坐在林琅腿边,笑嘻嘻地开始给苹果削皮,“妈,林琅对我这么好,我们是不是该有点表示?”

    徐芳琴一看她又要把苹果削成土豆,连苹果带刀都拿过来,边削边说:“你有什么想法?”

    徐楚偏过头看着林琅说,“我想以身相许。”

    林琅与她对视一眼,又被惊讶呛得微微咳起来。

    他将一只空心拳头抵在嘴边,斯文地用咳嗽掩饰内脏的震动。

    “休想。”

    徐芳琴条件反射地说完,被徐楚狠瞪一眼,她连忙改口,“怎么也等林琅病好了再说这些。”

    “行啊,等他病一好,我就好好跟你说道说道这个事。”徐楚拎着热水瓶起身说,“我去打开水给你俩喝。”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眼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可别趁我不在乱说话啊!”

    见病房门被虚掩上,徐芳琴的笑容淡下去。

    她把苹果放到床头柜上,看着林琅说,“你救了楚楚一命,我谢谢你。但我必须要说清楚,就算你拿命去搏这份感情,我还是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不能给她幸福。”

    林琅似乎预料到了她的变脸。

    他仍挂着谁也不惹的微笑,“您说的对。但我再补充一点,那就是我从没想过带给徐楚幸福。”

    徐母愠怒道,“你还挺会顺杆爬的。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不必提房子车子那些俗的,就连最基本的生命,你都无法保障。你的同事已经殉职了,说句不好听的,这次是他,下次保不准就轮到你。你们年轻人干这一行,我表示敬佩,但我绝不会眼睁睁看女儿跳火坑。如果你还有点良心,请你,不,算我这个土埋半截的人求你,离开楚楚,把我的女儿还给我。我只想让她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

    林琅看着徐母的脸,那对纹绣过的铜绿眉毛此刻拧起来,恨不得插进鬓角里。

    他说,“徐阿姨,我还没有说完。我从没想过带给徐楚幸福,因为我知道她并不打算从我这儿谋求幸福。您了解过她心中所想吗?如果她要的是那种安安稳稳的幸福,您现在早就抱上孙子了。”

    他说完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心里估算着徐楚从病房到开水间来回折返的时间。

    “我养了女儿三十年,你和她认识不过三个月。”徐母从鼻腔里冒出一声冷笑,“来,你告诉我,她心中想的是什么,她要的是什么?”

    林琅平静地说,“冒险,激情,青春,也许还有更多。但我可以肯定,徐楚不想要的只有一种,那就是您强加给她的所谓的幸福。”

    徐母问,“你怎么证明她需要的就是你?”

    林琅说,“徐阿姨,我以为真正的感情不需要证明。只要是需要证明的感情,就有错。”

    “就算如此,你们的感情也只有在这种特殊时期才有点价值!等日子一久,回归到柴米油盐,楚楚就会明白的。”

    徐芳琴越说越激动,她拎包站起来,嘴里喷出的唾沫炸开了礼花。

    她指着林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除了一条贱命,没有什么可以许给她。”

    林琅笑了笑。

    先是轻蔑的,自嘲的,然后一丝苦楚的笑浮上来,“我这条贱命,生来就是归她的。”

    他慢慢地说完,听着病房门“砰”地一声摔上,整个空间都震颤良久。

    两个人都知道这场谈话没救了。

    徐楚双手提着一壶开水,拿后背顶开了病房门。

    “刚才在开水房排了会儿队,前面一个老太太不会用机器,我帮她捣腾半天……”徐楚环视一圈病房,“嗳,我妈呢?”

    林琅从彷徨中回过神,“阿姨来了个电话,店里临时有事,她先走了,让我跟你说一声。”

    徐楚摆出明显不信的神情。

    林琅笑起来,“骗你做什么。”

    临近中午,工作日的医院住院部人声沸腾。林琅拉起蓝布帘,在帘后脱换衣服。

    徐楚端着一盘从食堂打来的饭菜问,“你要走?”

    “案期还有最后三天,我得回去。”

    “队里那么多人呢。”

    “内鬼还没有揪出来,现在我谁也不相信。”

    林琅穿好警裤,将皮带扣到最紧的孔眼里,一下又有了宽肩窄腰的体形,整个人笔挺起来。

    徐楚放下饭菜走到帘后,“要是再脑出血怎么办?昨晚怎么答应我的,今天就不拿身体当回事。”

    “昨晚我被滋补得很好啊,一身毛病全没了。”他冲她笑,“再说这病床紧俏的很,干嘛不留给真正需要的人?我吃点口服药就完事了。”

    徐楚抱着胳膊倚在窗边,“你倔起来的时候真挺驴的。”

    他只摆出人畜无害的傻笑,“这床太小,夜里根本施展不开,我们回家睡觉多好。”

    徐楚认输了,“那,吃完午饭再走总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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