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阳紫红,透过窗棂折射出晦暗的光,铺满小小的单人床。

    林琅的小屋仍和从前一样,冷冷清清。

    屋里很静,徐楚和他并排坐在床沿,仅是这样坐着,就有了离别的意味。

    林琅佝着背,双手垂在膝前。

    白天把西服穿得那样气派的人,现在暮气沉沉。

    “我打算先问问余唯,”他咽了口唾沫说,“这次的具体任务是什么。”

    “问出结果,然后呢?”徐楚并着双腿,坐得挺直。

    她偏头看一眼林琅,“你比我更清楚这一行,只是普通的缉毒任务,他们犯得着找一个脱离警队的前警察吗?”

    林琅抬起头,“我也有放弃的权利,我可以选择不接受任务。”

    “为什么不接受?”

    “我走了你怎么办!”

    他一拍膝盖,直起身瞪着徐楚。

    她声音依旧淡淡的,“我说过,我会等你。”

    “等我什么?”林琅吼起来,“等我盖着白布的尸体吗?然后像小江老婆那样别一朵白花给我守灵?”

    徐楚扭头看着咫尺的林琅。

    她闪过一丝怅然的笑,然后伸出手。

    啪——

    在他冰凉的脸上来了一巴掌。

    不大不小的一声。

    扇得利落清脆。

    “操!”徐楚刚要松手,林琅一把拽过她的手覆在脸上,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又他妈打我。”

    徐楚看着他的眼睛,“你再说这样的浑话,我还会打。”

    林琅一时语塞。

    徐楚抽开自己的手,林琅脸上浮起浅浅的指痕。

    她问,“冷静了吗?”

    “……你想干嘛?”

    “想清楚了就给余唯打电话。”徐楚把手抄进羽绒服口袋,慢慢说,“去或者不去,都是你的人生你的命运,少拿女人当挡箭牌。”

    林琅闻言,气笑了。

    “等我回来,你要是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徐楚睨他一眼,手又扬起来,林琅下意识往后一缩脖子,被她揪着后脖颈的肉摁到眼前。

    她抵着他鼻尖,一字一句说,“我会让孩子喊你一声爸爸的。”

    林琅猛地一喊,“徐楚——”

    话音未落就被她偏头用嘴堵住。

    只亲一口,徐楚就把林琅推开了。他腆着脸凑过来,她又五指张开把他脸挡回去。

    “干你的正事去。”

    林琅笑着倒在床上,他举起手机正要拨号,看徐楚起身要走,忙喊,“你去哪。”

    她头也不回地脱掉羽绒服,“洗澡。”

    雾满水汽的浴室里,徐楚打开花洒,听着喷薄如瀑的水声。

    门外,林琅的声音很沉,她听不真切,只知道他打了很久的电话。

    她也冲了很久的热水,一直冲到皮肤烫红。

    徐楚包着浴巾走出浴室,乌黑湿亮的头发在头顶盘成一个髻。林琅停下收拾书包的动作,扭头看她。

    徐楚心头一跳,“现在就要走?”

    “明天早上八点的飞机。”林琅只看一眼,又转过身。

    “飞哪儿?”

    他沉默一秒,刚想说,徐楚自顾笑着走到床头柜边,取出吹风机,“我打住,不问了。”

    她侧身坐在床沿,打开吹风机。

    一双大手伸过来,从她手中取过吹风机,另一只手摸上她湿热的头顶,轻轻揉抓起来。

    他很明显不会给女人吹头发,热风盯着一个地方吹很久,还不知道挪开。只有那手的动作无比轻柔。

    她转动一下脑袋,他才明白意思,把风口对准其他地方。

    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只有风声嗡鸣。

    那一晚过得无比安静。

    为了赶早班飞机,两人早早钻进被窝。似是长久以来的郁结得到疏通,林琅很快睡着了。徐楚看着他的睡容,看了很久。

    黑暗中,她看不清林琅的五官,只看见他脸庞的轮廓,如线条刚毅的山丘。

    活到三十岁,徐楚对命中注定这件事深信不疑。

    有些人,注定就是要走的。

    他本是翱翔天地的大鹏,岂能被关到麻雀堆,缠在一蓬垛草和乱麻里?

    她的男孩。

    她只来得及短暂拥有他一刹。

    就要放手。

    凌晨两点,林琅睡得很沉,和她在一起,他的睡眠质量总是很好,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年轻人。

    徐楚想从床边起来,又伏身回去。他喜欢抚摸她刚洗完头的头发,凉凉滑滑,还有香气。结果,那一把发梢就在他手里握着,握得那样紧。

    她吃痛,拔不出最末梢的一截。

    徐楚趴在床上,从床头柜摸出一把剪刀。

    她剪断了头发,把那一截永远留在他手里。

    如果……

    如果……

    她无奈地笑了,俯身写下一张纸条,留在他枕边。

    如何让一场生离死别显得不像生离死别?

    徐楚摸着断了截发梢的头发,轻轻关上了门。

    她想,总得有一个人提前离开。

    \\

    起飞前半小时,登机口。

    林琅的行李依旧只有一个黑色背包。余唯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说,甚至没说——

    李师庭也要来。

    久未见面,余唯和李师庭都变了些样子。

    听说余唯被调去缉毒队做中队长,人升了官,满脸都写着意气风发,也比以前更爱笑了。

    李师庭则是头发长长不少,她披着及肩黑发,冲林琅一笑。

    他还不适应她这样娴静的模样。

    “眼睛都看直了。”她走到林琅身边,一扬下巴,“不认识我了?”

    林琅刚想张嘴,余唯斜起一只嘴角笑,“他很明显是睹物思人呢,看见你这发型想起什么人了呗。”

    李师庭翻了个白眼,见登机口排起长队,她边走边回头,“你俩还不来?”

    林琅对她招手,“你先去。”

    他看了眼余唯,“一根烟的时间,聊聊?”

    “行啊,聊聊呗。”

    两人走到吸烟区。

    林琅掏出一盒黄鹤楼,嗑出一根递给余唯。两人点上烟。

    林琅问,“吴队最近还好吗?”

    “……吴队?”

    余唯的语气像是听到笑话,“吴队大年初二在家喝酒,脑梗没了。”

    林琅很重地吸了口烟。

    他说,“没人通知我。”

    “那个节骨眼上,通知你不是给你心里添堵吗?”

    余唯倚在扶手栏杆上,慢悠悠道,“吴书达给刘洲当走狗这些年,明里暗里做了多少亏心事,他死在大年初二算是老天开眼。我见他老婆孩子跟他感情挺淡的,从英国回来办丧事,全程眼泪也没流一滴。”

    林琅看着远处的飞机滑翔上天,声音轻轻的。

    “再怎么不仁不义,他也做过我一年师父。”

    “过去的事就别提啦!”

    余唯拍拍林琅的肩,掐灭烟头。

    林琅收回视线,看着余唯,“这次到底是什么任务?”

    余唯说,“我不跟你谈,到了重庆,会有总队长来接你。她跟你谈。这次行动,我和小李都是你的掩护。”

    林琅掸了掸烟灰,轻笑。

    “这工作交代得跟交代后事一样。”

    余唯哼了一声,忽问,“你跟她,领证没?”

    林琅盯住他,“你什么意思?”

    余唯虚起眼笑,鼻腔里钻出一团不知压了多久的烟雾。

    “没别的意思,问问。”

    飞机上,林琅最后看了眼手机相册。这只旧手机有他和徐楚去西藏一路上拍的照片。有风景,也有她。

    舷窗边的景色飞速后退,飞机开始加速滑行。

    林琅给手机关机,将一枚电话卡插进新手机,开机。

    至此,他身上不再有关于她的东西。

    除了胸口口袋里那一截头发,和一张纸条。

    简简单单四个字。

    活着回来。

    \\

    一行三人在中午抵达重庆。

    当地警方派了两辆车接人,林琅一个人上前面那辆,打开后车门,已经有个短发中年女人坐在里面。

    “总队长?”他屈身问。

    穿高领毛衣的女队长冲他笑了笑,“我姓齐。”

    齐队是个爽快人,林琅一坐进车,她就开门见山。

    “先给你三天时间,吃喝玩乐,都找重庆最顶级的消费,所有开销我买单。”

    林琅挑了挑眉。

    “顶级消费?”

    齐队看着他点头,“吃喝嫖赌嘛,多学两天你就会了。”

    林琅张了张嘴,想说话,但他至今还没弄清这是什么状况,只能闭嘴。

    一个警察队长笑眯眯鼓励他去胡作非为。

    还是去顶级场所胡作非为。

    能有什么好事。

    两辆车停到一家火锅店。

    齐队带着他们进了一间包厢。

    八人位的八仙桌上已经摆了一口红汤浓郁的大锅,正中央,有一圈碗大的白汤锅。

    齐队和重庆当地警察有五个人,他们三人,正好围坐一圈。

    齐队一落座,就风风火火地招呼服务员开酒涮菜。

    “在座的各位有没有谁不吃辣啊?提前知会一声。”

    李师庭看一眼林琅,他没做声。

    她说,“我不吃辣。”

    大伙很快开始吃喝聊天,没一个人急着聊案子。

    李师庭和余唯不急,因为他们只需要做后备支援,指哪打哪就行。

    但林琅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承担多关键的角色。

    林琅掏出烟盒,递给抽烟的几个重庆警察。

    散完烟,他看着齐队,“您还是先告诉我去干什么吧,不然,这酒我喝不踏实。”

    齐队看了眼林琅空掉的烟盒,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看你就不是云南本地的缉毒警,你做这个,我们又多了几分把握。”

    林琅不解。

    余唯从碗里抬起头,说,“听说云南缉毒警之间从来不相互敬烟。”

    齐队笑,“是有此事。那边情况复杂,缉毒队里常出内鬼,互相陷害,同僚递过来的烟,就算是没开封的烟盒都不能碰,前几年就有人用针管把毒注射进烟盒,给自己战友抽了。”

    林琅苦笑。

    “复杂的又何止是云南。”

    齐队看着林琅的表情哈哈大笑,“我们本地的警察也很少敬烟,看来还是你们云城执法环境好。”

    林琅吃了几口菜。

    桌上所有人的筷子几乎都在红汤锅里横挑竖拣,没过多久,白锅里的汤就被染红了。

    重庆本地火锅的辛辣太过浓烈,几滴红油溅进白汤,锅底就有了辣味。林琅的胃开始微微作痛。

    他又想起和徐楚吃火锅那次。

    所有人的餐台就和现在一样,红油乱溅。只有他们那一桌,干干净净,红锅白锅各主其位。

    也只有她,会在他疼的时候给他捏虎口,生怕他误吃了一口辣椒。

    林琅从兜里摸出达喜,在桌下取出一颗药,不动声色扔进嘴里。

    几两白酒下肚,一些感情就被催了出来。

    吃完火锅,林琅去前台买单。未来几天的任何消费都由他付账,开发票,齐队走程序给他报账。

    毕竟是公家拨款,一切都得走程序。

    齐队站在旁边,瞥了眼林琅的钱包。

    塑料膜里,卡着一张小女孩牵大灰狗的合照。

    她笑,“看你年纪轻轻,女儿都长这么大了?”

    林琅合上皮夹,把服务员递来的发票塞进兜里,垂眸一笑。

    “不是女儿,是老婆。”

    两人上了车,重庆的璀璨江景和金碧辉煌的洪崖洞在窗外飞逝。车开进灯红酒绿的酒吧街。

    看样子,他又要被拉到什么地方“腐败”去。

    “您不妨给交个底吧。”林琅转头盯着齐队,“我这次的公开身份到底是什么?”

    齐队似乎也不打算再兜圈子。

    她问,“你还记得机长吗?”

    “云城最大的毒.贩,我怎么会忘。”

    想当初,他追进地铁捉黄狗,不就是为了摸到机长的底。

    齐队说,“你这次的公开身份是来往云城和重庆间的富二代,做家具生意,马上要去云南交接一批货。机长的货。”

    “机长的货怎么要跑到云南交接?”

    “这中间有太多情报误差。”齐队的视线落在林琅脸上,“机长的货虽长期在云城供给,但他最尖的一批货都留在云南,而他本人,也在云南。”

    林琅听完,泛起一抹很苦的笑。

    “原来我上了一艘这么大的贼船,让我做卧底跟机长碰头呢。”

    齐队仍笑,“现在想躲也没门儿啦。那什么,你老婆……总之明的暗的需要照顾的,跟姐说一声哈。”

    林琅笑不出来了。

    车停在一家装修华贵的洗浴中心门口,齐队偏头看窗外,“呀,到了。”

    她推推林琅,“去吧,好好享受几天,一切消费姐报销。”

    林琅一下车,人几乎是被推着走向大厅。

    身着制服的女领班右手臂戏剧化地荡开,一个个小姐如扇展开来,沿着罗马式楼梯一阶阶站着。

    年轻如花的女孩们一齐对他展开笑靥。

    林琅有一瞬的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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