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温泉酒店,芭蕉林外万籁俱寂。

    林琅跟着机长走上一条鹅卵石小路,前往附近的园林别墅。

    李师庭、穿花衬衫的司机还有三个马仔,一行人跟在几米外。

    这已经是今晚换的第三个地点。

    林琅扫了眼别墅外的院墙,墙垒得很高,墙上每隔一点远就有一个圆孔。他猜那是射击孔。

    大门外左右各设一座钟楼,里面却没有钟鼓一类报时用的东西。

    说明这里的每一处设计都不是为了常规居住,而是——

    作战。

    两座炮楼架在门外,别墅就成了天然的军事堡垒。

    雕花木门从里面缓缓推开,机长走在前面,对林琅回头一笑。

    “老弟,来吧。”

    林琅点头,随机长走上罗马式旋梯。几个穿花罩衣的女人毕恭毕敬站在楼梯拐角,应该是房子里的佣人。

    而这所房子里究竟还有多少人,林琅不得而知。

    他从进来那一刻就感到大理石地面很滑。

    滑得先遣队一冲进来就会滑倒。

    机长一直走到三楼,司机和马仔们停在某个房间门口,不进去。

    林琅往里一走,心里咯噔一下。

    这间房是会客厅,摆了几条黑沙发和巨大的玻璃茶几。

    一个马仔正在摆弄茶几上的锡纸,机长走过去,拿一张锡纸,眼都不抬地跟林琅说,“尝尝?”

    他瞬间懂了那架势。

    真正的考验从来不是小姐,而是吸.毒。

    机长拿一片红药片,放在锡纸上,打火机在下面一燎,药片顿时化作一股青烟。

    他耸耸鼻翼,锡纸放到鼻边,一吸而尽,舒服得翻起了白眼。

    “尝尝!”

    机长冲林琅招手,“跟待会交给你的麻.果是同一批货,爽死啦!”

    林琅坐下沙发,与机长面对面。

    他笑,也拿起一片药,学机长的样子照方抓药,只是吸的时候微微倾斜锡纸,并没有真的把烟吸进鼻子。

    机长是警察,他也是警察。

    他吸,他不吸,他就必死无疑。

    一片药吸完,林琅也长舒口气,享受地眯起眼。他跷起二郎腿,手搭上沙发靠背,“不错。”

    这时,旁边的马仔走过来,谦恭地俯身,看着林琅眼睛。

    “哥,你怎么不吸进去啊?”

    话里有冷意。

    林琅勾嘴一笑,没有抬头与马仔对视。

    他按按鼻子说,“我说咋没感觉呢,你这屋里灯太暗了,根本看不清。”

    话音刚落,机长倾身过来,“老弟,我给你点。”

    林琅想也没想,把手上一叠锡纸递过去,“还是老哥周到。”

    只见机长不慌不忙地把两张锡纸燎了,他递一张给林琅,剩下一张捏在自己手里。

    林琅这次没耍一点滑头,干干净净把一片□□吸得一点不剩。

    吸完,他抓起旁边的矿泉水,抿了一口。

    隐约中,他感觉机长满意地点了点头,才把自己手上那片药吸掉。

    机长的话音听起来忽近忽远。

    “老弟,还吸吗?”

    灯光晦暗,林琅点着头。

    又是一人一片。

    “还吸吗?”

    林琅胡乱揉了把脸,又点点头。

    “老弟,你那美女保镖板着脸一晚上了。”

    机长瞅着沙发背后的李师庭干笑,“让她也来一片,吸完笑一下给我看看。”

    李师庭手负背后,不说话。

    林琅扭头看她一眼。李师庭一头及肩黑发利落干脆,脸一如既往地沉静,高傲,不对任何人轻易露出笑容。

    “她吸不了这个。”

    林琅转回来,看着机长笑,“她除了功夫,什么也不会。”

    “再说,”林琅边说边给自己又燎了一片药,在青烟的雾障中虚起眼,“这么好的东西,给不懂行的人吸了纯属浪费,暴殄天物啊。”

    机长哈哈大笑。

    他问,“老弟这次要不带点四号回去?这批货我亲自盯的工厂,一点滑石粉没加,特纯。”

    说完又补充,“我这人做事从不打折扣,要做就要做最好的。”

    做警察如此,制.毒也是如此。

    林琅沉默看着机长。

    过一会,他问,“你要我加多少?”

    机长蘸着矿泉水在桌上写一个数字。

    “两公斤,带回云城让大伙尝尝真正的好货。”他笑。

    林琅看见数字,扁嘴摇摇头,“下次,下次吧哥。这回的货已经够多了。”

    机长语气悻悻然,“四号现在市价在涨啊,大哥。”

    林琅眉头一紧。

    他看着沙发对面的机长,感到机长的手似乎在抖,而且他开始喊林琅“大哥”。这肯定不对。

    他今晚喊的一直是“老弟”啊!

    “大哥,你瘾够大的,还吸啊!”

    林琅晃了晃脑袋,再睁眼,机长已经坐到他身边了。机长早不吸了。

    不知何时起,门口几个马仔和花衬衫司机都进来了,张口结舌看着他面前摞起的一堆锡纸。

    最开始吸,林琅还记着自己的片数。

    到后来,他看机长吸一片,自己就跟一片。最后,他甚至不知道机长什么时候停了动作。

    “哈哈哈,十六张。”

    机长像数钱一样数完那打锡纸,冲林琅竖起大拇指,“有种!”

    说完,他朝马仔一扬下巴,“上茅台。”

    按说,吸完海.洛.因不能喝白酒,喝了轻则呕吐重则休克。但麻.果这种新型毒品不一样。

    林琅看机长不以为然,索性一博,“喝!”

    机长就在客厅旁的圆桌摆酒设宴。

    林琅从沙发起身,膝盖一软,他整个下肢都麻了,身上,鞋里全是汗。

    他撑住沙发扶手,一咬牙,站起来,对上李师庭很沉的脸。

    她用眼神向林琅摇头,他把她往旁边推了推,笑着朝酒桌走去。

    “来啊哥,喝酒!”

    酒桌上的颜色光怪陆离,酒柜里还有个紫檀木镂空盒子,看起来又重又硬,林琅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看那个盒子。

    他的话变得很密,什么都想说,什么都想拿在手上把玩。

    比如那个硬盒子。

    抄起盒子把机长脑袋砸开花,肯定很爽。

    “老弟喜欢那个?”

    机长朝盒子的方向看去,歹歹一笑,没等林琅回答,他吩咐马仔取来盒子。

    “这里面装的可是好东西。”

    盒子送到林琅眼前,猛地弹开。

    吧嗒——

    半截紫红舌头放在木盒子里。

    “我操!”

    林琅把盒子往旋转桌上远远一推,“这他妈什么玩意!”

    林琅清醒了。

    彻底清醒了。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为什么机长还不带他验货?

    “哥。”

    林琅放下酒杯,扯了扯皮衣里的黑背心,说,“爽也爽过了,咱们去验个货?验完了还有正事要办呢。”

    机长看林琅躁动的动作,夹烟的手指着他晃了晃。

    “哈哈哈,看来脑子还没吸坏,还惦记酒店里等着的那个呢!”

    他一拍桌,“行,时候不早了,验货去!不耽误我老弟办正事!”

    林琅笑了笑。

    出别墅前,他去了趟卫生间。

    出发前,傅兵和林琅约定,交易开始前要以上卫生间为名义给指挥部打电话。

    林琅一关起门,发现自己确实已经不太正常,脑子里幻觉不停,腿虽然虚弱,手上却有使不完的劲,见什么都想砍想砸。

    他抬头,看见厕所吊灯的金属架子很结实,当下就来股冲动,跳上马桶盖,把架子拧下来。

    林琅双手握着铁架子,恨不得冲出去照着机长就是一抡。

    他深呼吸几下,才逐渐回归现实。

    林琅打开抽水马桶,把铁架子“哐当”一扔,他给傅兵打完电话,双方什么都没有说,但信号已经传达出去。

    唯一的问题是先遣部队何时破门而入。

    林琅身上空空荡荡,只有手机和打火机。

    他想出一个办法——

    手机不掐电话,往兜里一塞,拿它当麦克风,让指挥部评估进攻时间。

    答案简单得令人遗憾,但条件所限,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就在那一刻,林琅同时冒出另一个念头。

    即使行动失败,他也要死得明白,要让那个人……那个一直在等他的女人,知道他曾坚持到最后一秒。

    他不能辜负她的放手。

    交易现场就在别墅地下室。

    里面是一个生产车间的标准间,林琅皱起鼻子走进去,浓烈的化学酸味充斥整个车间。

    墙壁上方有许多通风口和排污口,抽风机一刻不停地运转,发出低声嗡鸣。

    长桌上堆起半人高的红色药片,都用透明塑料袋包装,是他的三十万颗麻.果。

    “老弟,你点点。每一袋里面是一千颗麻.果。”

    机长点燃一根烟,马仔们进入车间,自觉在机长身后站成一排。

    林琅和李师庭对了个眼色,两人把药片码到一堆,开始点数。

    为了让指挥部了解现场情况,林琅故意点出声音。

    “五袋,十袋……”

    李师庭默默把药片装进尼龙袋。

    点到一半,林琅发现机长眼睛眯成一条缝,正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林琅笑了笑,放低点数的音量,到最后,几乎无声地完成这套动作。

    车间安静下来,只有风扇的呼声。

    按理说,等林琅点完数,货一过手,指挥部就会下令强攻。

    但就在此时。

    砰砰砰——

    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马仔去开门,见完门外那人,他用云南土话和机长快速说了句什么。

    “操!”

    机长一个箭步冲到李师庭面前,抄起尼龙袋就往地上抖擞,刚点完的麻.果掉落满地,“有内鬼,把货烧了,快烧!”

    屋外响起两声尖啸的巨响。

    林琅和李师庭对视一眼,知道这是红色烟.雾弹划破长空的声音。

    马仔们边倒汽油边往地上扔打火机,车间顿时火光一片。

    林琅扭头,对准身后的马仔就是一记勾拳。侧边又冲出一个提砍刀的,林琅闪身一避,捉腕抢刀,一个过肩摔把那人扔进火里。寒光凛凛的砍刀“哗”地落在地上。

    林琅两拳紧握,手肘贴肋,朝着机长的方向边走边挥拳,打得双眼通红,吸完药正愁没处使的力气一下全挥洒出来。

    每个从身侧扑出来的马仔,都被他当成厕所吊顶的铁架,或拧或掰,一拳直击面门,打得人满脸是血,再往熊熊燃烧的火坑里一丢。

    顷刻间,火光漫天的车间只剩他,机长和李师庭三人。

    那边,机长正要摸后腰,李师庭已经反扣他一只手,枪口对准他脑门。

    “不准动,后退!”

    她挟着机长,一步步往车间门的方向倒退。

    指挥部有令,必须抓活的。

    因为机长之上,还有更大的老板。

    别墅之外,距瑞丽170公里的中缅国境线已经由军队全部封锁。

    芭蕉林外的所有高速路口设好拦截路障,温泉酒店和别墅外圈由武警层层包围。

    傅兵带领余唯和一纵分队直捣别墅。

    手电筒在黑夜里束成乱倒的干戈,明灭之间,炮楼突然冒出一个人头。

    傅兵大吼,“卧倒!”

    接连几个手榴弹照着他们脑袋扔下来。

    几个武警率先轰开别墅大门,门打开一刹那,一排机枪口对准他们扫射。

    穿罩衣的女人们个个手持机枪,面不改色,从旋梯一直冲锋到门口。

    子弹交错横飞间,女人们一个个倒下,血流遍地。

    傅兵手掌一弯,“上!”

    余唯和缉毒警们跟上。

    围墙外,士兵们搭建人梯,攻下两座炮楼,占领别墅最高点。

    一打烟雾弹扔下去,从别墅四面八方冲过来的马仔全都乱了阵脚,在雾障中胡乱射击。

    “上火箭炮!”

    一阵轰天巨响后,别墅硝烟弥漫,直接炸毁一半,成为废墟。

    “继续冲!”

    地下车间,持续转动的风机吹散浓烟,但火势越来越大。

    火光照得三个人面目都扭曲了。

    林琅步步逼近机长,腮边的肌肉都在颤抖。

    因为他没有枪,只能凭自己的赤手空拳。

    隔四五米距离,林琅朝李师庭大喊。

    “师庭你先搜身,确保他没有藏枪!”

    李师庭后背紧贴车间铁门,她一手用枪口对准机长脑勺,一手飞快在他腰间摸索。

    “没有……”

    枪字还未出口,她神色一凛,手心摸到一抹津骨的凉。

    几乎同时——

    机长反手抽出后腰匕首,李师庭扣下扳机。

    她晚了一步。

    来不及转头,机长脸朝林琅,反握刀柄直直插进李师庭心脏。

    再用力一钻。

    鲜血喷洒。

    一线缉毒警,最知道如何让人一招致命。

    一线血从李师庭嘴边流出。

    扳机上的手指已经聚不拢力气。

    林琅飞跑而来夺枪,他的手触到李师庭指尖一刹那,她虚脱地松了手,手.枪落地,林琅用力一踢,枪滚到几米开外。

    再一抬头,机长猛地从李师庭胸口拔出匕首,刀尖鲜血淋漓,直冲林琅面门。

    林琅向后弯腰,躲过那记带风的狠劈,再一直身,机长扭开铁门要往外跑,林琅长腿往他后背一踹,机长脸嗑铁门,满脸是血。

    机长一回头便是龇牙咧嘴,咬着血口对准林琅胸口一刺。

    林琅连步后退,再往后就是地狱般燃烧的热浪。

    机长猛冲过去,林琅侧身一避,抄起带火星的椅子往机长脑门一砸,他身上登时烧成一团火球。

    机长胡乱一扔匕首,边跳边拍熄火焰。

    眼看火势快灭,林琅跳上去扑倒机长,将他摁在地上,一拳接一拳地捶。

    机长脑袋一下又一下嗑在被火烧旺的水泥地上。他满头的血流下来,模糊了五官,眼睛都睁不开。

    林琅还在发狂。

    尽管他眼前已经一片虚焦,只有火红飞舞,粘稠的液体不断溅他脸上,他还在挥拳。

    一下,又一下。

    门扉之外,傅兵带余唯破开厚重铁门。

    接连冲进来的人拉开林琅,他双腿还在猛踹僵死不动的机长。

    “操,操!”

    林琅扯嗓喊得脖筋鼓起,整张脸又红又黑,“操,操,我操!”

    很快,几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在冲天火光中奔来跑去。

    “快,镇定剂!……侦察员到临界值死剂量了,纳洛酮解毒,快!……再加五百个单位!出现散瞳症状,准备心肺复苏!……”

    林琅猛张的瞳孔已经涣散。

    视线里的一切都很虚,是光点,光点一时散开,一时聚拢。每个人都面目模糊,每个人都满脸鲜血。

    耳边也很吵。笛声长鸣。每个人都在大吼大叫。

    只有一个人安静地看着他。

    她的背后是一片白光。

    而她就那样站在门框里,歪头对着他笑。

    明明世间万物都在天旋地转,林琅却觉得大脑定格,天地只剩这幅画面。

    凝固在他脑海里,成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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