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祁宇不仅通过了试训，还是当期签约IG.Y青训队里价格最高的。即使他的年龄还不能参加比赛，但教练组都对他寄予厚望。陆姝并不意外，如果可以，她甚至不想让祁宇还钱，最好能签个投资人协议，她给的2000就当是天使投资，往后能在祁宇身上永久分红。
个子不高，胃口不小。
得知陆姝的妄想后，祁宇如此评价。
他当然还了钱，甚至还附赠了一个礼物——银项链上挂着一颗青红渐变的双色宝石。陆姝本要拒绝，祁宇却说，这根项链是定做的，没法退，价格不贵，只是个心意。陆姝这才勉强收下。祁宇也给老杨他们寄了礼物，据说还给茜茜买了冰雪奇缘的周边，把她高兴坏了。
陆姝的工作也很顺利，17班的语文期末平均分全年级第一，被主任点名表扬。故而暑假作业陆姝也给学生们放了水，不仅没有额外的，必须布置的也不用全部做完。
“陆老师，是不是又想趁着暑假上分呀？”郭启瑞欢呼过后揶揄陆姝。
“想上分又怎么样，难道你这个不屈白银还能带我？”
陆姝笑眯眯的，没有否认，学生们笑成一团。
“我还想让陆老师带带我，一晚上十五连胜上铂金，那个野王是不是老师的男朋友？”
郭启瑞嘿嘿一笑，带得大家起哄得更厉害了。
“学习不刨根问底，八卦倒是起劲，”陆姝挑眉，“再胡说多给你们加几篇周记。”
暑假前的最后一堂语文课，轻松愉快的结束了。
普通的日子，平凡的活着，在接到父亲车祸去世的噩耗前，陆姝还享有这样宁静的幸福。等她匆匆赶往医院时，妈妈已经等在病床边，而病床上只有一个人——陆炜。男孩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头和手都缠着绷带，安静的病房里，只有监测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来了。”陆姝妈说道，没有抬头。
“医生怎么说？”陆姝递过一张餐巾纸，给妈妈擦了擦脸上了的泪。
“陆礼元开的车，颅脑大出血，抢救无效，被送去太平间了。那个女的坐在副驾驶，当场就没了。你爷爷坐在后排，没系安全带，车祸的时候被甩了出去……”陆姝妈叹了口气，看着床上的陆炜，“只有这孩子，坐在驾驶位后座，垫了增高垫，绑了安全带，只受了轻伤。”
陆姝想起那天开车离开医院停车场时，女人站在原地，局促的模样。
后悔那时斥责她的自己过于冷酷无情，她又哪里有资格去斥责一个母亲，她都不曾有勇气去承担抚养和教育另一个人的责任。
“我们出去吧，”看见男孩的睫毛抖了抖，陆姝扶起妈妈，“让他多休息一会。”
走廊上，母女俩靠在一起。
“妈，你恨不恨我爸？”
“恨过，”陆姝妈苦笑，“二十多年夫妻，什么苦都吃过来了，他临到你高考的关头要离婚，真的让我寒心。那女人怀的孩子是命，我生养的女儿就不是命吗？那时候我和他吵得很凶，他指着我说‘郑丹，你别不知好歹，她怀的是个儿子’。”
陆姝妈将自己擦泪的手甩了甩，似乎觉得这眼泪流得不值当。
“他想要个传宗接代的，一把年纪了还不肯罢休。那个女人才比你大两岁，他都下得去手……你生病的时候他怨天尤人，B超查出来是个儿子，就立马要跟我离婚，陆礼元他……”陆姝妈顾忌女儿，还是把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他真的不是个东西！”
“我在医院见过他们，”陆姝斟酌着用词，不想太让妈妈伤心，“爷爷住院都是她在照顾……爷爷，很喜欢陆炜。”
“能不喜欢吗？那是个带把的。”陆姝妈讽刺了一句，又摆摆手，“罢了罢了，人都死了，说这些也没用，丧事办完，我和他这辈子的夫妻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陆姝点点头，擦去脸上的泪。
父亲在她的记忆中，一直是个骄傲的文人。不会来事，所以在国企里干到退休都只是个小领导。不屑逢迎，所以朋友没有多少，交心的更是凤毛麟角。不近庖厨，所以要有人照顾生活，酱油瓶子倒了都不肯屈尊去扶一下。
过去，父亲总把这美化成“君子生活”。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也确实将这贯彻到底，一妻一妾，一女一儿。人死之后，一地鸡毛。
死，只是一个状态。身后事总需要人处理，短暂互相安抚情绪之后，陆姝去办父亲的死亡证明，发讣告，陆姝妈去墓地询价，准备丧礼事宜。
这是陆姝第二次拿起父亲的手机。
上一次是高一的时候，她放假在家，父亲去楼顶摆弄他的鸽子，语音电话响了，陆姝拿起来，看见屏幕上的备注是小艳，陆姝拿上楼去给父亲，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挂断了语音。
那时陆姝心里就有些不适，但不想因此就破坏父母间的感情，就没有告诉妈妈。谁知，一年多以后，妈妈顾虑她的感受独自承担下了这一切。
陆姝心疼妈妈，但回想起来，即使那时告诉妈妈，也不算是更好的办法。看错了人，嫁错了人，受伤不过是早晚的分别。
陆姝试了几个密码，最后用父亲的生日打开了手机锁屏。相册里有不少记录生活的照片，关于儿女亲人的并不多，最多的还是父亲自己拍的书法作品。
并不意外，他的一生本就是最爱自己。
否则也不会为了“恣意欢谑”这样的理由，大早上突然决定带着父亲孩子驱车去附近旅游。陆姝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提及父亲重男轻女时，父亲陆礼元反问她：“姝儿，你觉得爸爸对你不好吗？”
陆姝那时不知如何回答，现在想起，恍然有了答案。她不是怪父亲对她不好，而是觉得如果她是个男孩，父亲会对她更好。她从小就要靠自己努力来争取的父爱，陆炜从一出生就能完整拥有。被爱得越多，失去时就越痛。现在看来，比起一夜之间失去双亲的陆炜，陆姝甚至是幸运的，她至少还有妈妈。
陆姝妈确定了葬礼的举办的时间地点，陆姝便把讣告发到朋友圈，父亲的生前的好友不多，但这个年纪意外去世还是在熟人圈里造成了不小的冲击。灵堂里来吊唁的人不少，很多叔叔阿姨陆姝都没见过，她只管跪在棺木前，来人上香磕头，她便是孝子还礼。
爷爷的葬礼在隔壁一间，都由两个姑姑操持，毕竟爷爷去世时已是耄耋之年，过去的朋友大都不在人世，相比这边冷清很多，两个姑姑也过来帮忙。
死者为大，郑丹就是陆礼元唯一的妻子，陆姝就是陆礼元唯一的女儿。墓碑上不落陆炜的名字，他的母亲也不会被承认，如果不是那群人深夜来灵堂闹，有关于这一切纠葛本该随着父亲的死，到此为止。
陆姝没见过这种场面，四五个男人面色不善的走进灵堂。不说上香，不说告慰死者。只叫嚣着要赔钱，要陆礼元给他妹妹张艳一个名分。
“呵，陆礼元躺在那里，你把他喊醒，让他给你钱，给你名分，冲我喊什么！”
陆姝妈将女儿挡在身后，毫不示弱。
“我妹妹张艳跟了他这么多年，儿子也生了，老子也伺候了，房子车子不说，连个证都没有，现在命都陪给这狗男人，挽联落款都没我侄子，你们说过得去不！”
为首的那个男人一身横肉，声如洪钟，话音刚落就有人附和说“过不去”。
“过不去，你们去下面找他讨债去，在这里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什么意思？这小三是我要她去当的？这儿子是我请她生的？这老公是我求她拿去用的？我是陆礼元民政局领证的老婆，管你去哪儿说理，我都站得住！”
守夜的人不少，隔壁灵堂的人见这边吵起来，也过来看热闹，陆姝只觉得丢人。
“老婆不承认，孩子是他的，陆礼元有什么家产，都有陆炜的一份！”
男人终于道出了真实目的，陆姝妈跟他争得有来有回。
……
“我那时候刚来城里打工，什么都不懂……”陆姝想起女人在她面前羞愧的神情。
“哥，钱我汇给你了，你带妈去看病，别舍不得……”陆姝想起女人躲在转角打电话。
“是没之前多，炜炜上学要花钱，我的助听器坏了，想换个好的……没法将就用了，杂音太大了……厂里留下的老毛病，治不好了。”陆姝想起女人控制不住的大嗓门。
……
陆姝没有问她的名字，甚至今天才知道，她叫张艳，去世的时候才27岁，初中没念完就出来打工，年轻时工作的厂子不合规，噪声作业毁了听力，之后再找工作都被人嫌弃。
相貌不出众，谈过两次恋爱，都被男方家里嫌弃残疾，她母亲要钱救命，只有陆礼元肯借给她钱，陆礼元成熟稳重不在乎她半聋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遇见过对她这么好的人。
……
陆姝陷入了道德困境，她和母亲没有错，但张艳的可怜也没有错。如果她处于和张艳一样的位置，难道就能拒绝这个男人伸出的援助之手，看着等钱救命的母亲去死？
两年前，她甚至连易桓之都拒绝不了。
“都别吵了！”陆姝突然吼了一声，两方停下来，看着她。陆姝拿了个一次性杯子，亲自去倒茶，端给张艳的哥哥。
“小姑娘会来事。”男人见她服软，喝了口茶。
“来都来了，吃了饭再走，”陆姝面无表情，“要不然什么都讨不到，回去不好交代。”
“哦哟哟这小姑娘，话说得这么冲，躺在医院的陆炜就是证据，他是你们陆家的种！”
“你说是就是？”陆姝抬眼，“他是户口登记在我爸名下了，还是我妈多生了一个我不知道，你要去打官司，得证明他是我爹的儿子，你拿什么证明？”
“亲子鉴定！”人群里有人喊，男人也跟着附和。
“人死在那儿了，今晚上就要抬去火化，做不了亲子鉴定。”陆姝神色平静。
“火化个屁，老子撬开棺材也要把这亲子鉴定做了！”男人将空杯子摔在地上，塑料的，响声不清脆，像是“摔杯为号”摔了个哑炮。
“非刑事案件不经家属同意，所做的亲子鉴定取证流程不合法，法庭不会采信。”
“他妈的，这些道理你留到法庭去说……”
“而且我家三套房子，卖了一套，剩下两套都在我名下，跟我爸没关系，”陆姝的声音不高，但气势却似已胜了这个外强中干的男人，“你就算证明了，也分不到多少钱。”
“苍蝇也是肉！”
“那钱是陆炜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收养他，作他的监护人，养他到18岁？”陆姝反问，男人一窒，复而凶狠道：“我是他亲舅舅，有什么不可以。跟你废话这么多有屁用，兄弟们撬棺材，先把该留下的留下，以后才好做亲子鉴定！”
几个男人推搡着，就要去把棺盖打开。灵堂里大都是女人，根本拦不住。
“灵堂上撬棺材，也不怕晚上死人来找你。”张艳的哥哥被人拿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老杨？”陆姝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她想让祁宇专心训练，发讣告的时候特意在朋友圈屏蔽了祁宇和他认识的人。
“吊唁亲友，”老杨言简意赅的回答了陆姝的问题，转向张艳的哥哥，“你亲妹妹去世不去灵堂守灵，在这里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撬棺材，真想得出。”
“管NM闲……事呢……”张艳哥哥想接着骂，突然发现老杨不是一个人来的，老杨身后还有六七个男人，年纪都不大，看起来可不像陆姝母女这么好拿捏。
老杨笑笑，递过去一支烟，自己点了一根。
“哥们，人都死了，有什么不能等下葬了之后好好说，非要现在闹得自己进局子？”
“我怎么没有好好说？”男人借坡下驴点了根烟，“我妹给他家男人做牛做马，买个丫鬟还要给钱呢，现在车祸害死了人还一分钱不出……”
“哦，你妹是她家母女开车撞死的？”老杨打断他的话。
“……不是。”男人看了陆姝母女一眼，不情愿的承认，“那是她爹开的车，父债子偿！”
“冷静冷静，父债子偿嘛，你妹妹不还生了一个，你怎么不让他偿？”老杨笑眯眯。
“他……他还是个孩子！”男人争辩道。
“我们陆姝怎么又不是孩子了呢？谁家没个孩子，”老杨拍拍男人的肩，“你说是不是。”
“……”
“况且父债子偿这种事情，是封建遗留，现在法律可不支持，你真的想要，立马抹脖子去地底下要，没人拦着你。”老杨吐出一口烟，敛去笑容，“在这里要，做梦。”
男人还想争论什么，被跟他一起来的人拉住，男人甚至狠话都不敢留，带着人悻悻走了。
老杨跟陆姝妈问了一声好，跪下磕头，给陆礼元上了一炷香。陆姝磕头还礼，让厨房给老杨他们煮了吃的。
“小宇不知道？”老杨问道。
“嗯，他在上海训练，我发讣告的时候特意屏蔽了他……我也屏蔽你了，你怎么会来？”
“亲友过世，遇上了。”
“唉，节哀。”陆姝叹气。
“这话该我说，节哀，”老杨拍拍陆姝的肩，“你该告诉小宇，这种事他要是事后知道了没陪在你身边，会生气。”
“……你知道祁宇今年才15岁吧？”陆姝有点无语。
“所以呢？”
“你知道我多少岁吗？”
“那肯定比小宇大呗，”老杨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女大三抱金砖。”
“……我25了。”陆姝的白眼翻到了天上。
“唔……那就抱3.3333块金砖？”
“……好我换个说法，”陆姝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老杨换位思考，“要是你知道15岁的茜茜和一个25的男人谈恋爱……”
“杀了他。”老杨毫不犹豫。
“那换到小宇你又……”陆姝不解。
“嗨，男孩子嘛，你不懂，”老杨笑，“谁年轻的时候不喜欢姐姐呢？”
“……我没跟他谈恋爱，你别瞎说，”陆姝不再绕弯子，“人民教师的底线还是在的。”
“看出来了，陆老师，”老杨大笑，“多一个关心小宇的也没什么不好，我看人不会错。他这孩子认死理，你对他好，家人去世却屏蔽他，他觉得自己没用，肯定要难过很久。”
“他要是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还难过什么，”陆姝看着老杨，“你懂我的意思吧？”
“……得，”老杨告饶，“拉我下水让我里外不是人呗，我懂。”
“怎么能说里外不是人，老杨是大大的好人，改天我给你网吧送锦旗去。”
“谢了谢了，受不起。”
奶奶过世得很早，这是陆姝第一次给至亲送葬，她以为，她会平静的，送父亲离开。但看到熟悉的身影被送入火化炉，往昔的怨怼，不甘，仿佛都化烟而去。只留下内心缺了一块的不舍，纯粹的，源于亲缘和陪伴的不舍。
“你一个女孩子……”
爸爸总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无论陆姝是否已成年，是否早已能独当一面。
她永远是爸爸心里的小孩子。
“爸……”陆姝抓住栏杆，用尽力气，仿佛想离父亲正要赶去的那个世界更近一些。想说什么，泪却奔涌而出，再也说不出来。
爸，一路走好。
个子不高，胃口不小。
得知陆姝的妄想后，祁宇如此评价。
他当然还了钱，甚至还附赠了一个礼物——银项链上挂着一颗青红渐变的双色宝石。陆姝本要拒绝，祁宇却说，这根项链是定做的，没法退，价格不贵，只是个心意。陆姝这才勉强收下。祁宇也给老杨他们寄了礼物，据说还给茜茜买了冰雪奇缘的周边，把她高兴坏了。
陆姝的工作也很顺利，17班的语文期末平均分全年级第一，被主任点名表扬。故而暑假作业陆姝也给学生们放了水，不仅没有额外的，必须布置的也不用全部做完。
“陆老师，是不是又想趁着暑假上分呀？”郭启瑞欢呼过后揶揄陆姝。
“想上分又怎么样，难道你这个不屈白银还能带我？”
陆姝笑眯眯的，没有否认，学生们笑成一团。
“我还想让陆老师带带我，一晚上十五连胜上铂金，那个野王是不是老师的男朋友？”
郭启瑞嘿嘿一笑，带得大家起哄得更厉害了。
“学习不刨根问底，八卦倒是起劲，”陆姝挑眉，“再胡说多给你们加几篇周记。”
暑假前的最后一堂语文课，轻松愉快的结束了。
普通的日子，平凡的活着，在接到父亲车祸去世的噩耗前，陆姝还享有这样宁静的幸福。等她匆匆赶往医院时，妈妈已经等在病床边，而病床上只有一个人——陆炜。男孩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头和手都缠着绷带，安静的病房里，只有监测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来了。”陆姝妈说道，没有抬头。
“医生怎么说？”陆姝递过一张餐巾纸，给妈妈擦了擦脸上了的泪。
“陆礼元开的车，颅脑大出血，抢救无效，被送去太平间了。那个女的坐在副驾驶，当场就没了。你爷爷坐在后排，没系安全带，车祸的时候被甩了出去……”陆姝妈叹了口气，看着床上的陆炜，“只有这孩子，坐在驾驶位后座，垫了增高垫，绑了安全带，只受了轻伤。”
陆姝想起那天开车离开医院停车场时，女人站在原地，局促的模样。
后悔那时斥责她的自己过于冷酷无情，她又哪里有资格去斥责一个母亲，她都不曾有勇气去承担抚养和教育另一个人的责任。
“我们出去吧，”看见男孩的睫毛抖了抖，陆姝扶起妈妈，“让他多休息一会。”
走廊上，母女俩靠在一起。
“妈，你恨不恨我爸？”
“恨过，”陆姝妈苦笑，“二十多年夫妻，什么苦都吃过来了，他临到你高考的关头要离婚，真的让我寒心。那女人怀的孩子是命，我生养的女儿就不是命吗？那时候我和他吵得很凶，他指着我说‘郑丹，你别不知好歹，她怀的是个儿子’。”
陆姝妈将自己擦泪的手甩了甩，似乎觉得这眼泪流得不值当。
“他想要个传宗接代的，一把年纪了还不肯罢休。那个女人才比你大两岁，他都下得去手……你生病的时候他怨天尤人，B超查出来是个儿子，就立马要跟我离婚，陆礼元他……”陆姝妈顾忌女儿，还是把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他真的不是个东西！”
“我在医院见过他们，”陆姝斟酌着用词，不想太让妈妈伤心，“爷爷住院都是她在照顾……爷爷，很喜欢陆炜。”
“能不喜欢吗？那是个带把的。”陆姝妈讽刺了一句，又摆摆手，“罢了罢了，人都死了，说这些也没用，丧事办完，我和他这辈子的夫妻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陆姝点点头，擦去脸上的泪。
父亲在她的记忆中，一直是个骄傲的文人。不会来事，所以在国企里干到退休都只是个小领导。不屑逢迎，所以朋友没有多少，交心的更是凤毛麟角。不近庖厨，所以要有人照顾生活，酱油瓶子倒了都不肯屈尊去扶一下。
过去，父亲总把这美化成“君子生活”。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也确实将这贯彻到底，一妻一妾，一女一儿。人死之后，一地鸡毛。
死，只是一个状态。身后事总需要人处理，短暂互相安抚情绪之后，陆姝去办父亲的死亡证明，发讣告，陆姝妈去墓地询价，准备丧礼事宜。
这是陆姝第二次拿起父亲的手机。
上一次是高一的时候，她放假在家，父亲去楼顶摆弄他的鸽子，语音电话响了，陆姝拿起来，看见屏幕上的备注是小艳，陆姝拿上楼去给父亲，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挂断了语音。
那时陆姝心里就有些不适，但不想因此就破坏父母间的感情，就没有告诉妈妈。谁知，一年多以后，妈妈顾虑她的感受独自承担下了这一切。
陆姝心疼妈妈，但回想起来，即使那时告诉妈妈，也不算是更好的办法。看错了人，嫁错了人，受伤不过是早晚的分别。
陆姝试了几个密码，最后用父亲的生日打开了手机锁屏。相册里有不少记录生活的照片，关于儿女亲人的并不多，最多的还是父亲自己拍的书法作品。
并不意外，他的一生本就是最爱自己。
否则也不会为了“恣意欢谑”这样的理由，大早上突然决定带着父亲孩子驱车去附近旅游。陆姝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提及父亲重男轻女时，父亲陆礼元反问她：“姝儿，你觉得爸爸对你不好吗？”
陆姝那时不知如何回答，现在想起，恍然有了答案。她不是怪父亲对她不好，而是觉得如果她是个男孩，父亲会对她更好。她从小就要靠自己努力来争取的父爱，陆炜从一出生就能完整拥有。被爱得越多，失去时就越痛。现在看来，比起一夜之间失去双亲的陆炜，陆姝甚至是幸运的，她至少还有妈妈。
陆姝妈确定了葬礼的举办的时间地点，陆姝便把讣告发到朋友圈，父亲的生前的好友不多，但这个年纪意外去世还是在熟人圈里造成了不小的冲击。灵堂里来吊唁的人不少，很多叔叔阿姨陆姝都没见过，她只管跪在棺木前，来人上香磕头，她便是孝子还礼。
爷爷的葬礼在隔壁一间，都由两个姑姑操持，毕竟爷爷去世时已是耄耋之年，过去的朋友大都不在人世，相比这边冷清很多，两个姑姑也过来帮忙。
死者为大，郑丹就是陆礼元唯一的妻子，陆姝就是陆礼元唯一的女儿。墓碑上不落陆炜的名字，他的母亲也不会被承认，如果不是那群人深夜来灵堂闹，有关于这一切纠葛本该随着父亲的死，到此为止。
陆姝没见过这种场面，四五个男人面色不善的走进灵堂。不说上香，不说告慰死者。只叫嚣着要赔钱，要陆礼元给他妹妹张艳一个名分。
“呵，陆礼元躺在那里，你把他喊醒，让他给你钱，给你名分，冲我喊什么！”
陆姝妈将女儿挡在身后，毫不示弱。
“我妹妹张艳跟了他这么多年，儿子也生了，老子也伺候了，房子车子不说，连个证都没有，现在命都陪给这狗男人，挽联落款都没我侄子，你们说过得去不！”
为首的那个男人一身横肉，声如洪钟，话音刚落就有人附和说“过不去”。
“过不去，你们去下面找他讨债去，在这里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什么意思？这小三是我要她去当的？这儿子是我请她生的？这老公是我求她拿去用的？我是陆礼元民政局领证的老婆，管你去哪儿说理，我都站得住！”
守夜的人不少，隔壁灵堂的人见这边吵起来，也过来看热闹，陆姝只觉得丢人。
“老婆不承认，孩子是他的，陆礼元有什么家产，都有陆炜的一份！”
男人终于道出了真实目的，陆姝妈跟他争得有来有回。
……
“我那时候刚来城里打工，什么都不懂……”陆姝想起女人在她面前羞愧的神情。
“哥，钱我汇给你了，你带妈去看病，别舍不得……”陆姝想起女人躲在转角打电话。
“是没之前多，炜炜上学要花钱，我的助听器坏了，想换个好的……没法将就用了，杂音太大了……厂里留下的老毛病，治不好了。”陆姝想起女人控制不住的大嗓门。
……
陆姝没有问她的名字，甚至今天才知道，她叫张艳，去世的时候才27岁，初中没念完就出来打工，年轻时工作的厂子不合规，噪声作业毁了听力，之后再找工作都被人嫌弃。
相貌不出众，谈过两次恋爱，都被男方家里嫌弃残疾，她母亲要钱救命，只有陆礼元肯借给她钱，陆礼元成熟稳重不在乎她半聋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遇见过对她这么好的人。
……
陆姝陷入了道德困境，她和母亲没有错，但张艳的可怜也没有错。如果她处于和张艳一样的位置，难道就能拒绝这个男人伸出的援助之手，看着等钱救命的母亲去死？
两年前，她甚至连易桓之都拒绝不了。
“都别吵了！”陆姝突然吼了一声，两方停下来，看着她。陆姝拿了个一次性杯子，亲自去倒茶，端给张艳的哥哥。
“小姑娘会来事。”男人见她服软，喝了口茶。
“来都来了，吃了饭再走，”陆姝面无表情，“要不然什么都讨不到，回去不好交代。”
“哦哟哟这小姑娘，话说得这么冲，躺在医院的陆炜就是证据，他是你们陆家的种！”
“你说是就是？”陆姝抬眼，“他是户口登记在我爸名下了，还是我妈多生了一个我不知道，你要去打官司，得证明他是我爹的儿子，你拿什么证明？”
“亲子鉴定！”人群里有人喊，男人也跟着附和。
“人死在那儿了，今晚上就要抬去火化，做不了亲子鉴定。”陆姝神色平静。
“火化个屁，老子撬开棺材也要把这亲子鉴定做了！”男人将空杯子摔在地上，塑料的，响声不清脆，像是“摔杯为号”摔了个哑炮。
“非刑事案件不经家属同意，所做的亲子鉴定取证流程不合法，法庭不会采信。”
“他妈的，这些道理你留到法庭去说……”
“而且我家三套房子，卖了一套，剩下两套都在我名下，跟我爸没关系，”陆姝的声音不高，但气势却似已胜了这个外强中干的男人，“你就算证明了，也分不到多少钱。”
“苍蝇也是肉！”
“那钱是陆炜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收养他，作他的监护人，养他到18岁？”陆姝反问，男人一窒，复而凶狠道：“我是他亲舅舅，有什么不可以。跟你废话这么多有屁用，兄弟们撬棺材，先把该留下的留下，以后才好做亲子鉴定！”
几个男人推搡着，就要去把棺盖打开。灵堂里大都是女人，根本拦不住。
“灵堂上撬棺材，也不怕晚上死人来找你。”张艳的哥哥被人拿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老杨？”陆姝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她想让祁宇专心训练，发讣告的时候特意在朋友圈屏蔽了祁宇和他认识的人。
“吊唁亲友，”老杨言简意赅的回答了陆姝的问题，转向张艳的哥哥，“你亲妹妹去世不去灵堂守灵，在这里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撬棺材，真想得出。”
“管NM闲……事呢……”张艳哥哥想接着骂，突然发现老杨不是一个人来的，老杨身后还有六七个男人，年纪都不大，看起来可不像陆姝母女这么好拿捏。
老杨笑笑，递过去一支烟，自己点了一根。
“哥们，人都死了，有什么不能等下葬了之后好好说，非要现在闹得自己进局子？”
“我怎么没有好好说？”男人借坡下驴点了根烟，“我妹给他家男人做牛做马，买个丫鬟还要给钱呢，现在车祸害死了人还一分钱不出……”
“哦，你妹是她家母女开车撞死的？”老杨打断他的话。
“……不是。”男人看了陆姝母女一眼，不情愿的承认，“那是她爹开的车，父债子偿！”
“冷静冷静，父债子偿嘛，你妹妹不还生了一个，你怎么不让他偿？”老杨笑眯眯。
“他……他还是个孩子！”男人争辩道。
“我们陆姝怎么又不是孩子了呢？谁家没个孩子，”老杨拍拍男人的肩，“你说是不是。”
“……”
“况且父债子偿这种事情，是封建遗留，现在法律可不支持，你真的想要，立马抹脖子去地底下要，没人拦着你。”老杨吐出一口烟，敛去笑容，“在这里要，做梦。”
男人还想争论什么，被跟他一起来的人拉住，男人甚至狠话都不敢留，带着人悻悻走了。
老杨跟陆姝妈问了一声好，跪下磕头，给陆礼元上了一炷香。陆姝磕头还礼，让厨房给老杨他们煮了吃的。
“小宇不知道？”老杨问道。
“嗯，他在上海训练，我发讣告的时候特意屏蔽了他……我也屏蔽你了，你怎么会来？”
“亲友过世，遇上了。”
“唉，节哀。”陆姝叹气。
“这话该我说，节哀，”老杨拍拍陆姝的肩，“你该告诉小宇，这种事他要是事后知道了没陪在你身边，会生气。”
“……你知道祁宇今年才15岁吧？”陆姝有点无语。
“所以呢？”
“你知道我多少岁吗？”
“那肯定比小宇大呗，”老杨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女大三抱金砖。”
“……我25了。”陆姝的白眼翻到了天上。
“唔……那就抱3.3333块金砖？”
“……好我换个说法，”陆姝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老杨换位思考，“要是你知道15岁的茜茜和一个25的男人谈恋爱……”
“杀了他。”老杨毫不犹豫。
“那换到小宇你又……”陆姝不解。
“嗨，男孩子嘛，你不懂，”老杨笑，“谁年轻的时候不喜欢姐姐呢？”
“……我没跟他谈恋爱，你别瞎说，”陆姝不再绕弯子，“人民教师的底线还是在的。”
“看出来了，陆老师，”老杨大笑，“多一个关心小宇的也没什么不好，我看人不会错。他这孩子认死理，你对他好，家人去世却屏蔽他，他觉得自己没用，肯定要难过很久。”
“他要是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还难过什么，”陆姝看着老杨，“你懂我的意思吧？”
“……得，”老杨告饶，“拉我下水让我里外不是人呗，我懂。”
“怎么能说里外不是人，老杨是大大的好人，改天我给你网吧送锦旗去。”
“谢了谢了，受不起。”
奶奶过世得很早，这是陆姝第一次给至亲送葬，她以为，她会平静的，送父亲离开。但看到熟悉的身影被送入火化炉，往昔的怨怼，不甘，仿佛都化烟而去。只留下内心缺了一块的不舍，纯粹的，源于亲缘和陪伴的不舍。
“你一个女孩子……”
爸爸总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无论陆姝是否已成年，是否早已能独当一面。
她永远是爸爸心里的小孩子。
“爸……”陆姝抓住栏杆，用尽力气，仿佛想离父亲正要赶去的那个世界更近一些。想说什么，泪却奔涌而出，再也说不出来。
爸，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