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地浊
地府，忘川河。
一叶木舟徐缓行驶，直至河尽头。
此处一道天堑深不见底，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范无赦探头看了眼：“就在这下面？”
罗语薇摘下头顶斗篷：“对。”
“见到它就能找到婉儿？”谢必安有些怀疑地问：“它到底是什么？”
罗语薇也探头看了看：“我也没下去过，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一定会见到婉儿。”
崔珏手中握着生死簿：“管他什么东西，总之这次烂账终于可以彻底平了，比贺生庆大闹地府那次强。”
“这下我的工资应该也得涨涨了。”罗语薇憧憬地握着手，对掌舵人说：“走，下去吧。”
老头轻颔首，手握船杆一划，船身倾斜至九十度，以极快的速度顺着倾斜的河水往下滑。
湿气与风刮着耳边鬓发，几人望着天堑下方越来越深的黑暗，逐渐融入其中，只剩忘川河里的鬼火勉强照出一丝亮光。
下落不知道多久，再次抵达尽头，船身一震又稳稳停下。
深渊两侧都是高不见顶的嶙峋怪石，仅在中间留下一条蜿蜒难走的小路。
石壁上附着一层浓郁阴气，有人闯入变化成枯木似的鬼手，又变化成几张狰狞的人脸，似要拉扯进入这条路的人。
范无赦嫌恶地看它们一眼：“送进来的魂魄竟然只是囚禁在石头里？那还不如在十八层地狱受刑。”
罗语薇冷冷掀眼，扼制住墙上躁动不安的恶鬼：“受完刑还有重生的机会，倒不如永远困在此地不见天日。”
“永生不灭，或许才是最残酷的惩罚。”罗语薇淡淡道：“进去吧，去看看这位鬼帝到底是何方神圣。”
行走在无尽黑暗的深渊之下，有种神在自然里也渺小的错觉。
罗语薇久违的感到一股恐惧，步伐减缓。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锁链声。”崔珏很警惕。
“他被锁起来了。”罗语薇手指结出术法，继续往前：“都小心些。”
越往前道路越窄，走到最后，只能侧着身子才能勉强通过。
侧身进入一个岩洞，罗语薇倏然停下脚步，锁链声就在几人左侧，细听还伴有轻微的滴水声。
罗语薇抬起双手，将一缕阴气化作绿莹莹柔光，送往前方照明。
一米之外是一片直径五米被滴水惊出涟漪的圆形深潭。
柔光停留在潭水之上，隐约照亮湖面。
罗语薇诧异蹙眉：“它、他在里面。”
身后三人互看一眼，往水边靠近，垂眸往下。
潭水正中央悬挂着一个浑身被墨黑色雾气缠绕的男人。
他似乎处于沉睡状态，低垂着头。刚好遮住锁骨的中长发垂在脸颊两边挡着脸，发丝随着潭水轻轻飘荡着。
“要把他捞起来？”谢必安看了眼，男人的双手被雾气幻化的铁链缠绕着双手，雾气和湖水看上去又似乎浑然一体，他们不确定能将二者分开。
罗语薇也在想办法，拧着眉垂眸看着这个男人。
忽然间，男人似感应到了来人，猛地抬起头，耳边发丝被水冲开，露出完整的一张脸，在绿莹莹的光下唇角倏然勾起了一抹浅笑。
无常大惊：“这...”
崔珏也不免握紧了手中的判官笔：“怎么会，会是贺之淮？”
罗语薇相较三人显得镇定不少，可瞳孔还是不免颤了颤。
有过猜想，可亲眼所见，还是有种难以言说的震撼。
她沉默片刻：“看来要我们下去了。”
说罢，她先上前踏入水中，脚一瞬踩空，瞬间被潭水裹挟，身体虚实摇晃，坠入黑暗之中。
两秒，罗语薇脚踩实，紧接着身后出现三人。
崔珏愣了下：“这是哪儿？”
眼前并没有出现鬼帝，反而是在一个看似村庄的地方，头顶高悬一轮诡异的明月，他赶快用判官笔划出阴气屏障，护着几人。
“那些未入地府的魂魄的栖息地。”罗语薇看了眼麦田，又抬眸看了眼月光，无声叹了口气：“先去找谢婉儿吧。”
-
另一边，天清收回望月的视线。
“他们到了。”
她的声音平静极了，仿佛也等待这一刻许久。
谢婉儿望了眼麦田，希望看到阎王或者无常的身影，可他们却迟迟未出现。
她默了一瞬，又憋不住了，问：“说了那么多你能不能告诉我，天清和地浊到底是什么？”
“一个人。”天清笑说：“不对，严格来说他不是人，他没有通过母体便降生了。”
天清手指着贺之淮，谢婉儿摆手：“不是的，贺之淮是人。”顿了下，她说：“至少我背后的这个人，是人！”
天清好像还有些小孩子脾气，揣着手：“又护着他。”
“什么叫又？”
“天清与地浊相互感应，而巫女能通天灵。”天清说。
“啥意思？”谢婉儿拧着眉。
“她的意思是，你也感应到了地浊的存在。”
是阎王姐姐的声音，谢婉儿一瞬觉得有人给自己撑腰了，慌忙往麦田里看。瞧见几个人影，伸出手：“我们在这儿，在这儿！”
几步路，罗语薇走到谢婉儿面前，而后转过身双手交叠在胸前，微微俯身，朝天清行了地府的叩拜礼。
能让阎王行如此大礼的人，历史以来都没几个，见状崔珏无常都跟着行了此礼。
谢婉儿此时才莫名生出几分心虚。
可她不明，为什么阎王要这样。
此时，阎王已然转身，毫不留情就朝谢婉儿头上敲了一击：“都是你惹的祸，你还没大没小的。”
谢婉儿还没来得及捂头，她的头顶放上一只手，替她揉了揉。
贺之淮语气有几分不悦：“你打她干什么？”
“你、”罗语薇抬手指着贺之淮：“要不是看在你是鬼帝的一缕精魂的份儿上，我连你也一起打。”
... ...
众人讶然，唯独天清淡笑：“他的真身在地府？”
“在。”罗语薇答。
“今日之后，他与我的真生都会不复存在。”天清又问：“我们会再次转世，对吗？”
罗语薇挤出一抹笑：“是。”
得到这个回答，秦简抢在谢安逸前头先急了，他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不可能，天清是永生的，怎么可能会不复存在。”
“人不可能永生。”天清：“我告诉过你了。”
“那你、还有这只猫，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可以活到现在！”秦简几步上前，一把揪起金九递到天清面前：“它还能变成白虎，你们明明就是神，是神！！”
天清失笑：“之所以有神，是因为人需要神，而并非神本身就是神。它只是一只被我用灵气养大，学了些术法的白虎而已。”
这话连谢安逸也不信了：“不对，我师父就是奇，你认识的，他给了我一个铃铛，你收走的那个，他说上面有天道秘法，要我学会它。”
“天道秘法？”天清再次发噱：“鬼道、秦简，还有那些想要寻找我的人，都在找所谓的天道秘法？”
她拿出铃铛看了看上面刻写的字：“可这根本不是什么天道秘法。”
“那是什么？”金九挣脱掉秦简的束缚，跑到天清脚下：“我看不懂上面的字。”
“是我刻上去的，这铃铛上也被巫女注入了灵气，可它只是保你的命，和祭祀仪式上祈求灵魂得到安息的工具，仅此而已。”天清俯身摸了摸金九的头：“上面的字，是我替你取的名字，还有捡到你的位置。”
“啥！？”金九傻眼了：“合着这个被争抢的玩意，就是个...猫牌？”
天清迟疑：“嗯。”
“不过它确实有灵力，因为捡到你的时候，你太虚弱了，我只能用灵气吊住你的命。后来这铃铛被灵气滋养，巫女便让我用它来安抚灵魂。”
“那这个罗盘？”谢婉儿从怀里掏出几块碎片。
“它是我用一个与天火同时降落的石头做成的，它上面有我没有见过的能量。”天清抚摸上面的纹路：“我采集了不少灵气与它融合，因此也打开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
“打开，这不是你创造的？”谢婉儿愕然。
“当然不是，只是利用罗盘与鲛珠的力量开启、维系这个‘世界’而已。”天清说：“开辟鸿蒙，并非人力可为，我说过，我只是一个人。”
谢婉儿还想深究她为何能被奉为神，被罗语薇打住。
“天地之始，从无到有诞生了无数生灵，人自然也是其中一员。而在灵气充盈的世界，万物皆有灵性，得以开蒙。可人要进步发展，就需要有人来推动，所以天清诞生了，也因此被人当做神一般的存在。”
“可万物也相生相克，要保持平衡，与她一并诞生的还有地浊。就像齿轮旋转，两股力量相互抗衡。天清将万物的灵魂超度送往北冥荒地，之后再由地浊重塑灵魂送返大地，以此生生不息，形成循环。这也是最早的轮回。”
谢婉儿：“你早就知道了，都不告诉我？”
罗语薇摆手：“昨天刚知道的。”
谢婉儿揣着手：“既然有了这么丝滑的操作，又关我什么事啊？”
“天清与地浊相互感应，达成共识，也开创了属于他们的文明。可是你却告诉本就已经惧怕死亡的天清，总有一天她也会死。”
“我？”谢婉儿颤抖着手：“可、这、这是实话吧，人本来就会死。”
“可你不但说了人会死，还预言只有天清才能找到让人永生的办法。”罗语薇冲她摇头。
“什么办法？”
天清说：“你让我自己去寻找，于是我找到了这个。”
说着天清抬手从渊与金九身上拂过，她的指尖跳跃着像尘埃一般跳动的白色颗粒。
“这是什么东西？”
“在深溟冰川里找到的，冰川里有一具鱼人的尸体，它们就在尸体之上，令它永远不腐。”
“可光有这个东西不能让人永远活着，灵魂一旦离开体内，这些物质只能保持它们肉身不腐。”
“那你是用什么办法将魂魄锁在人身里的？”
“锁魂钉。”天清说：“你们现在这要叫它。”
“要把钉子钉到人的体内？”
“在木刺上刻下符篆，再注入灵气，将它推入活物的四肢与颅钉，就可以将魂魄钉在体内。”
谢婉儿：“二者缺一不可？”
“对，不然就会成为一具可以行走的干尸。”
不敢想象这种诡异场景，谢婉儿说：“你们这，确实有点儿疯狂了。”
天清失笑：“确实挺疯、疯狂的。为了寻找这类物质，让更多的人永生，我将灵魂困到罗盘打开的空间里，用这颗鲛珠提供能量，让它们不至于消失。”
“啊？”谢婉儿环顾四周：“这里有很多魂魄？”
罗语薇：“嗯，都在麦田里。天清为了让他们认为自己还活着，将这里变成一个村庄，让他们生活。可尽管她的术法已然登顶，却还是没有办法制造出真的四季与时间，它们更像是被困在一个无限反复的时间节点。天清也因此创造出了可以抛弃时间、更改时间的术法。她，确实很聪明。”
“可、这说来说去，也不关我的事吧？”谢婉儿觉得自己冤枉。
“为了制造这种物质，你怂恿她屠杀了至少一半的生灵，将它们的尸体丢去海里。你为什么会被奇勒死，就是他们已经看不下去了。”罗语薇叹口气。
“我？”谢婉儿瞪大眼睛：“我...不是吧。”
“是。”罗语薇再次肯定：“不然你积什么德？造了孽，就一定要消除业障。”
... ...
谢婉儿弱弱嘟囔着：“我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这只有当时的你才知道了。”罗语薇：“或许不需要好处，只因为你想。”
谢婉儿被几人诧异的目光打量着，浑身不自在，她扭头看着贺之淮：“别光说我啊，他呢，他要是没有犯错为什么会被天道罚去幽冥深渊？”
罗语薇捧着她的脸：“这又多亏了你这个小可爱啊。”
谢婉儿的脸被挤变形了，含糊着：“我又干嘛了。”
“刚刚我说了地浊有将灵魂重塑再送返大地的本事，你怂恿天清要拿走他的这种术法。”
“所以开战了？”谢婉儿弱弱地问。
“不仅是开战，还因此惹来天道的惩罚，迎来天灾。”天清唇角的笑意敛了起来：“直到那些生灵死于天火之中，我被五族的人用罗盘送到这里，我才明白，想要永生的妄念有多错。”
看着天清渐渐垂下的眼眸，贺之淮长叹一口气。
“奇在寻找天清的时候，也知道这一切都错了。”
谢安逸侧目看着他：“什么？”
贺之淮：“五族的人将她送到这里和天道开辟深渊镇压鬼帝是一样的，不是保护而是惩罚。所以奇不再寻找天清，他怕，怕这扇门打开，天清重返人间，会重蹈覆辙当年的悲剧。”
谢安逸不明白了：“那她的追随者不是应该很恨她吗？为什么还要把她供起来？”
贺之淮：“事情总有两面性，她曾经一定也做对了很多事。”
“也许吧。”天清眉眼含笑，长舒一口气，显得坦然：“等我的灵魂入了地府，鬼道的术法也会一并消失。渊，你和金九别怪我。”
渊看着她，神色依然恭敬，对着她俯身一拜，什么话都没有说。
看这样子事情是要了结，谢婉儿赶紧站出来：“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说我又护着他？”
她反手指了下贺之淮。
天清揉了揉她的发顶：“我本有机会杀掉他的肉身，是你救了他。就像当你成为谢婉儿时，将他从河里救了起来。你很明白地浊不能死，一旦他死了，齿轮就无法运转，你要让他与我抗衡。”
谢婉儿莫名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什么因为她喜欢上了地浊之类的小爱。
说不定当时自己的心里也有什么大业要完成。
看来自己当时也挺厉害嘛。
天清点了下她的额心：“确实挺厉害，能运用术法将灵气炼化的本事，只有你我。”
怪不得她学地府的术法快得很，原来是与生俱来的。
谢婉儿想笑，又笑不出。
若当时真的有无数生灵是因她对天清的洗脑、怂恿，她的确是一个时代的罪人。
天清深深看她一眼：“秦简告诉你秦笙是杀死我的那把刀是错的，那把刀，一直是你。”
谢婉儿对上她的视线：“为什么？”
“你们体内的木刺是由我种下，而我体内的木刺是由你，现在也要由你将它取出。”天清说罢朝她伸出双手。
“不要，不要！”
谢婉儿还未伸出手，秦简扑了上来拦住她的手：“不可以，不是这样的，这些都是假的，那些术法是真的，是真的！会有永生的办法，一定会有的。”
“别在执迷不悟了。”天清手指微弹，秦简顷刻被推到一米远，跌坐在地上。天清顺势握住谢婉儿的手：“开始吧。”
将木刺与物质逼出体内的术法很简单。
就像取锁魂钉一般容易，谢婉儿一念咒，就感觉到天清血管里有东西在移动。
它们从女生的肌肤里钻出，撕扯出一缕薄薄的柔光，是天清的残破的命魂。
柔光像是萤火徐缓盘旋、升空。
远处的龙魂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夜空之中突然爆发一震令人心颤的龙吟声。
那轮‘明月’在瞬间出些裂痕，光逐渐暗淡。
当它再也无法维持原状时，随着龙吟，它彻底爆裂，化作无数闪烁的星点落入麦田之中。
接触到星点的麦田迅速枯萎，化作一滩又一滩深褐色的污泥。
污泥又在星点的包围之下缓缓膨胀，变化成已然看不清长相的魂魄。
秦笙看到田地里站着无数的黑影，才赫然明白天清的那句“结不了穗。”
是她，根本就没有办法让他们死而复生。
也是她，将他们困在这里千万年，让他们失去了再次成人的机会。
她之所以留下三滴精血，留下她存在的证据，是为了让人找到她，修正她曾经的错误。
或许也不是她。
是这群人反复说的：天道。
崔珏看到这数不清的人，将生死簿送入空中。
一个个黑影在一束白光下化作黑色尘烟，被吸入生死簿中。
持续了数十秒，生死簿再次回到崔珏手中。
他不由掂了掂：“命，果然很重。”
“好了。都结束了。”天清收回落在崔珏手上的视线，脸上出现了第一道裂纹。
“天清。”渊先注意到她脸上的变化，看见她眼底落下的一滴泪和双唇逐渐出现的血色。
“我到底应该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天清的声音还在从四周传来，缥缈又凄凉：“在我诞生的时候还没有名字，连我的母亲都没有名字。”
“我记得她送给我一份礼物，是一只叫声很好听的鸟，她希望我也能有开口说话的一天。”
“我是个哑女，是唯一一个不说话说的人，却也因此被他们当做神，当做他们需要的神。我被赋予权力，成为他们的寄托。我要看着春去秋来，要迎接他们生，目送它们死，如此往复。可我终究是个人，我也惧怕死亡，恐惧无法再感应万物的那一天到来。直到那只鸟也离我而去，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了北冥，也在那场梦后第一次感应到了他的存在。”
“在他的眼里，我看到了与我截然相反的情绪，看到他不惧生死，看到他无忧无虑，不被束缚的与那些灵魂一起。”
“这不是巫女一个人的错，是我的错，是所有人的错。”天清眼底的光暗淡下去，肌肤上的裂纹原来越多，这副皮囊已然是即将破裂。
“别做傀儡，别做被掌控的傀儡。”
天清喉咙滚动着，张嘴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那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去做自由的灵魂。”
尾音被风吹散，一同散去的还有天清的皮囊。
只留下一缕发出柔光的生魂萦绕在崔珏的生死簿上，停留片刻，它触碰纸张，缓缓消失。
随着她的消失，谢婉儿手中的五块碎片也在顷刻间碎成尘埃，像一把握不住的沙撒落地面。
地面开始摇晃，罗语薇抬眸看了眼即将下压的黑云：“这里要消失了。”
“要从哪里出去？”谢婉儿看着四周不断塌陷的地面。
“随它一起消失就好。”罗语薇伸出手放在篝火之上，猛地往下一拂，火光熄灭，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谢婉儿心中一凛，果断反手握住贺之淮的手腕，与他一起往下坠落，跌进一片冰凉的湖水之中。
水灌入口中，谢婉儿脑海里闪过那一年贺显生被林道生丢进鬼脉进过的河流之中，而她潜入水中，在水中寻找到他，她紧握他的手腕，将他从河中救了上来。
也在这一刻，她感应到了远在幽冥深渊的鬼帝，在时隔千万年的今日，再次感应到了。
他在分裂，同天清一般，那副皮囊快要消散。
鬼帝也在最后的时刻，告诉了她答案，为什么要送双生魂出来。
只因当年他做错了一件事，他太想离开北冥了，他太想去看看那个与他同时降生，却拥有不同命运的人的世界到底是怎样。他看到她被万人拥簇，感应到她因生死而滋生出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情绪。
他终于等来一个机会，将自己的魂魄撕碎，随巫女一同降生了。
所以她并非真的通天灵，能感应到亡魂，而是...透过那一片魂，看到了北冥荒地。
之后迎来天灾，他被镇压在幽冥之后，他欣然接受一切，想要与天清一起，永远被困，永远被天道所惩罚。
可天道终究仁慈，所定的命数还是给了他们一次再次转世的机会。
鬼帝消失在眼前，谢婉儿睁开眼睛。
雨点拍打在她的脸上，偶尔落入几滴在瞳孔之中。
她半阖着眼睛，余光看见群山环绕。
她漂浮在天池里，天还未亮，大片阴云遮挡在上空。
谢婉儿抬起手试图用鬼术屏蔽落在脸上的雨水。
连续试了几次，鬼术...消失了。
她猛然站起来。
水竟不深，只淹过了腰间。
她回过头，岸上空无一人。
群山之间，唯她自己。
“贺之淮！”
回声在山间环绕。
“贺之淮！！”谢婉儿又叫了声，托着被浸湿的衣服艰难往岸上走：“贺之淮！”
无人回应她的声音，只惊起了几只林中飞鸟。
所有人都不见了。
可她的斜挎包还在。
上前捡起自己的包，从里面翻出手机，摁亮屏幕。
谢婉儿松了口气，是她前几日新设置的屏保。
时间在跳动，五点零一分。
在那个空间里待了那么久，竟只过去了一分钟。
可其他人去哪儿了？
谢婉儿翻出手机通讯录，所有人的联系方式都在。
她又暗自松了口气，拨打出贺之淮的电话。
静静等待几秒，嘟...嘟...的声音消失。
传来男人干净的嗓音：“喂。”
“贺之淮！你跑哪儿去了！？”
那边明显愣了一瞬
许久，贺之淮的声音磕磕巴巴地传来：“你、你是谁？”
一叶木舟徐缓行驶，直至河尽头。
此处一道天堑深不见底，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范无赦探头看了眼：“就在这下面？”
罗语薇摘下头顶斗篷：“对。”
“见到它就能找到婉儿？”谢必安有些怀疑地问：“它到底是什么？”
罗语薇也探头看了看：“我也没下去过，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一定会见到婉儿。”
崔珏手中握着生死簿：“管他什么东西，总之这次烂账终于可以彻底平了，比贺生庆大闹地府那次强。”
“这下我的工资应该也得涨涨了。”罗语薇憧憬地握着手，对掌舵人说：“走，下去吧。”
老头轻颔首，手握船杆一划，船身倾斜至九十度，以极快的速度顺着倾斜的河水往下滑。
湿气与风刮着耳边鬓发，几人望着天堑下方越来越深的黑暗，逐渐融入其中，只剩忘川河里的鬼火勉强照出一丝亮光。
下落不知道多久，再次抵达尽头，船身一震又稳稳停下。
深渊两侧都是高不见顶的嶙峋怪石，仅在中间留下一条蜿蜒难走的小路。
石壁上附着一层浓郁阴气，有人闯入变化成枯木似的鬼手，又变化成几张狰狞的人脸，似要拉扯进入这条路的人。
范无赦嫌恶地看它们一眼：“送进来的魂魄竟然只是囚禁在石头里？那还不如在十八层地狱受刑。”
罗语薇冷冷掀眼，扼制住墙上躁动不安的恶鬼：“受完刑还有重生的机会，倒不如永远困在此地不见天日。”
“永生不灭，或许才是最残酷的惩罚。”罗语薇淡淡道：“进去吧，去看看这位鬼帝到底是何方神圣。”
行走在无尽黑暗的深渊之下，有种神在自然里也渺小的错觉。
罗语薇久违的感到一股恐惧，步伐减缓。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锁链声。”崔珏很警惕。
“他被锁起来了。”罗语薇手指结出术法，继续往前：“都小心些。”
越往前道路越窄，走到最后，只能侧着身子才能勉强通过。
侧身进入一个岩洞，罗语薇倏然停下脚步，锁链声就在几人左侧，细听还伴有轻微的滴水声。
罗语薇抬起双手，将一缕阴气化作绿莹莹柔光，送往前方照明。
一米之外是一片直径五米被滴水惊出涟漪的圆形深潭。
柔光停留在潭水之上，隐约照亮湖面。
罗语薇诧异蹙眉：“它、他在里面。”
身后三人互看一眼，往水边靠近，垂眸往下。
潭水正中央悬挂着一个浑身被墨黑色雾气缠绕的男人。
他似乎处于沉睡状态，低垂着头。刚好遮住锁骨的中长发垂在脸颊两边挡着脸，发丝随着潭水轻轻飘荡着。
“要把他捞起来？”谢必安看了眼，男人的双手被雾气幻化的铁链缠绕着双手，雾气和湖水看上去又似乎浑然一体，他们不确定能将二者分开。
罗语薇也在想办法，拧着眉垂眸看着这个男人。
忽然间，男人似感应到了来人，猛地抬起头，耳边发丝被水冲开，露出完整的一张脸，在绿莹莹的光下唇角倏然勾起了一抹浅笑。
无常大惊：“这...”
崔珏也不免握紧了手中的判官笔：“怎么会，会是贺之淮？”
罗语薇相较三人显得镇定不少，可瞳孔还是不免颤了颤。
有过猜想，可亲眼所见，还是有种难以言说的震撼。
她沉默片刻：“看来要我们下去了。”
说罢，她先上前踏入水中，脚一瞬踩空，瞬间被潭水裹挟，身体虚实摇晃，坠入黑暗之中。
两秒，罗语薇脚踩实，紧接着身后出现三人。
崔珏愣了下：“这是哪儿？”
眼前并没有出现鬼帝，反而是在一个看似村庄的地方，头顶高悬一轮诡异的明月，他赶快用判官笔划出阴气屏障，护着几人。
“那些未入地府的魂魄的栖息地。”罗语薇看了眼麦田，又抬眸看了眼月光，无声叹了口气：“先去找谢婉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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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天清收回望月的视线。
“他们到了。”
她的声音平静极了，仿佛也等待这一刻许久。
谢婉儿望了眼麦田，希望看到阎王或者无常的身影，可他们却迟迟未出现。
她默了一瞬，又憋不住了，问：“说了那么多你能不能告诉我，天清和地浊到底是什么？”
“一个人。”天清笑说：“不对，严格来说他不是人，他没有通过母体便降生了。”
天清手指着贺之淮，谢婉儿摆手：“不是的，贺之淮是人。”顿了下，她说：“至少我背后的这个人，是人！”
天清好像还有些小孩子脾气，揣着手：“又护着他。”
“什么叫又？”
“天清与地浊相互感应，而巫女能通天灵。”天清说。
“啥意思？”谢婉儿拧着眉。
“她的意思是，你也感应到了地浊的存在。”
是阎王姐姐的声音，谢婉儿一瞬觉得有人给自己撑腰了，慌忙往麦田里看。瞧见几个人影，伸出手：“我们在这儿，在这儿！”
几步路，罗语薇走到谢婉儿面前，而后转过身双手交叠在胸前，微微俯身，朝天清行了地府的叩拜礼。
能让阎王行如此大礼的人，历史以来都没几个，见状崔珏无常都跟着行了此礼。
谢婉儿此时才莫名生出几分心虚。
可她不明，为什么阎王要这样。
此时，阎王已然转身，毫不留情就朝谢婉儿头上敲了一击：“都是你惹的祸，你还没大没小的。”
谢婉儿还没来得及捂头，她的头顶放上一只手，替她揉了揉。
贺之淮语气有几分不悦：“你打她干什么？”
“你、”罗语薇抬手指着贺之淮：“要不是看在你是鬼帝的一缕精魂的份儿上，我连你也一起打。”
... ...
众人讶然，唯独天清淡笑：“他的真身在地府？”
“在。”罗语薇答。
“今日之后，他与我的真生都会不复存在。”天清又问：“我们会再次转世，对吗？”
罗语薇挤出一抹笑：“是。”
得到这个回答，秦简抢在谢安逸前头先急了，他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不可能，天清是永生的，怎么可能会不复存在。”
“人不可能永生。”天清：“我告诉过你了。”
“那你、还有这只猫，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可以活到现在！”秦简几步上前，一把揪起金九递到天清面前：“它还能变成白虎，你们明明就是神，是神！！”
天清失笑：“之所以有神，是因为人需要神，而并非神本身就是神。它只是一只被我用灵气养大，学了些术法的白虎而已。”
这话连谢安逸也不信了：“不对，我师父就是奇，你认识的，他给了我一个铃铛，你收走的那个，他说上面有天道秘法，要我学会它。”
“天道秘法？”天清再次发噱：“鬼道、秦简，还有那些想要寻找我的人，都在找所谓的天道秘法？”
她拿出铃铛看了看上面刻写的字：“可这根本不是什么天道秘法。”
“那是什么？”金九挣脱掉秦简的束缚，跑到天清脚下：“我看不懂上面的字。”
“是我刻上去的，这铃铛上也被巫女注入了灵气，可它只是保你的命，和祭祀仪式上祈求灵魂得到安息的工具，仅此而已。”天清俯身摸了摸金九的头：“上面的字，是我替你取的名字，还有捡到你的位置。”
“啥！？”金九傻眼了：“合着这个被争抢的玩意，就是个...猫牌？”
天清迟疑：“嗯。”
“不过它确实有灵力，因为捡到你的时候，你太虚弱了，我只能用灵气吊住你的命。后来这铃铛被灵气滋养，巫女便让我用它来安抚灵魂。”
“那这个罗盘？”谢婉儿从怀里掏出几块碎片。
“它是我用一个与天火同时降落的石头做成的，它上面有我没有见过的能量。”天清抚摸上面的纹路：“我采集了不少灵气与它融合，因此也打开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
“打开，这不是你创造的？”谢婉儿愕然。
“当然不是，只是利用罗盘与鲛珠的力量开启、维系这个‘世界’而已。”天清说：“开辟鸿蒙，并非人力可为，我说过，我只是一个人。”
谢婉儿还想深究她为何能被奉为神，被罗语薇打住。
“天地之始，从无到有诞生了无数生灵，人自然也是其中一员。而在灵气充盈的世界，万物皆有灵性，得以开蒙。可人要进步发展，就需要有人来推动，所以天清诞生了，也因此被人当做神一般的存在。”
“可万物也相生相克，要保持平衡，与她一并诞生的还有地浊。就像齿轮旋转，两股力量相互抗衡。天清将万物的灵魂超度送往北冥荒地，之后再由地浊重塑灵魂送返大地，以此生生不息，形成循环。这也是最早的轮回。”
谢婉儿：“你早就知道了，都不告诉我？”
罗语薇摆手：“昨天刚知道的。”
谢婉儿揣着手：“既然有了这么丝滑的操作，又关我什么事啊？”
“天清与地浊相互感应，达成共识，也开创了属于他们的文明。可是你却告诉本就已经惧怕死亡的天清，总有一天她也会死。”
“我？”谢婉儿颤抖着手：“可、这、这是实话吧，人本来就会死。”
“可你不但说了人会死，还预言只有天清才能找到让人永生的办法。”罗语薇冲她摇头。
“什么办法？”
天清说：“你让我自己去寻找，于是我找到了这个。”
说着天清抬手从渊与金九身上拂过，她的指尖跳跃着像尘埃一般跳动的白色颗粒。
“这是什么东西？”
“在深溟冰川里找到的，冰川里有一具鱼人的尸体，它们就在尸体之上，令它永远不腐。”
“可光有这个东西不能让人永远活着，灵魂一旦离开体内，这些物质只能保持它们肉身不腐。”
“那你是用什么办法将魂魄锁在人身里的？”
“锁魂钉。”天清说：“你们现在这要叫它。”
“要把钉子钉到人的体内？”
“在木刺上刻下符篆，再注入灵气，将它推入活物的四肢与颅钉，就可以将魂魄钉在体内。”
谢婉儿：“二者缺一不可？”
“对，不然就会成为一具可以行走的干尸。”
不敢想象这种诡异场景，谢婉儿说：“你们这，确实有点儿疯狂了。”
天清失笑：“确实挺疯、疯狂的。为了寻找这类物质，让更多的人永生，我将灵魂困到罗盘打开的空间里，用这颗鲛珠提供能量，让它们不至于消失。”
“啊？”谢婉儿环顾四周：“这里有很多魂魄？”
罗语薇：“嗯，都在麦田里。天清为了让他们认为自己还活着，将这里变成一个村庄，让他们生活。可尽管她的术法已然登顶，却还是没有办法制造出真的四季与时间，它们更像是被困在一个无限反复的时间节点。天清也因此创造出了可以抛弃时间、更改时间的术法。她，确实很聪明。”
“可、这说来说去，也不关我的事吧？”谢婉儿觉得自己冤枉。
“为了制造这种物质，你怂恿她屠杀了至少一半的生灵，将它们的尸体丢去海里。你为什么会被奇勒死，就是他们已经看不下去了。”罗语薇叹口气。
“我？”谢婉儿瞪大眼睛：“我...不是吧。”
“是。”罗语薇再次肯定：“不然你积什么德？造了孽，就一定要消除业障。”
... ...
谢婉儿弱弱嘟囔着：“我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这只有当时的你才知道了。”罗语薇：“或许不需要好处，只因为你想。”
谢婉儿被几人诧异的目光打量着，浑身不自在，她扭头看着贺之淮：“别光说我啊，他呢，他要是没有犯错为什么会被天道罚去幽冥深渊？”
罗语薇捧着她的脸：“这又多亏了你这个小可爱啊。”
谢婉儿的脸被挤变形了，含糊着：“我又干嘛了。”
“刚刚我说了地浊有将灵魂重塑再送返大地的本事，你怂恿天清要拿走他的这种术法。”
“所以开战了？”谢婉儿弱弱地问。
“不仅是开战，还因此惹来天道的惩罚，迎来天灾。”天清唇角的笑意敛了起来：“直到那些生灵死于天火之中，我被五族的人用罗盘送到这里，我才明白，想要永生的妄念有多错。”
看着天清渐渐垂下的眼眸，贺之淮长叹一口气。
“奇在寻找天清的时候，也知道这一切都错了。”
谢安逸侧目看着他：“什么？”
贺之淮：“五族的人将她送到这里和天道开辟深渊镇压鬼帝是一样的，不是保护而是惩罚。所以奇不再寻找天清，他怕，怕这扇门打开，天清重返人间，会重蹈覆辙当年的悲剧。”
谢安逸不明白了：“那她的追随者不是应该很恨她吗？为什么还要把她供起来？”
贺之淮：“事情总有两面性，她曾经一定也做对了很多事。”
“也许吧。”天清眉眼含笑，长舒一口气，显得坦然：“等我的灵魂入了地府，鬼道的术法也会一并消失。渊，你和金九别怪我。”
渊看着她，神色依然恭敬，对着她俯身一拜，什么话都没有说。
看这样子事情是要了结，谢婉儿赶紧站出来：“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说我又护着他？”
她反手指了下贺之淮。
天清揉了揉她的发顶：“我本有机会杀掉他的肉身，是你救了他。就像当你成为谢婉儿时，将他从河里救了起来。你很明白地浊不能死，一旦他死了，齿轮就无法运转，你要让他与我抗衡。”
谢婉儿莫名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什么因为她喜欢上了地浊之类的小爱。
说不定当时自己的心里也有什么大业要完成。
看来自己当时也挺厉害嘛。
天清点了下她的额心：“确实挺厉害，能运用术法将灵气炼化的本事，只有你我。”
怪不得她学地府的术法快得很，原来是与生俱来的。
谢婉儿想笑，又笑不出。
若当时真的有无数生灵是因她对天清的洗脑、怂恿，她的确是一个时代的罪人。
天清深深看她一眼：“秦简告诉你秦笙是杀死我的那把刀是错的，那把刀，一直是你。”
谢婉儿对上她的视线：“为什么？”
“你们体内的木刺是由我种下，而我体内的木刺是由你，现在也要由你将它取出。”天清说罢朝她伸出双手。
“不要，不要！”
谢婉儿还未伸出手，秦简扑了上来拦住她的手：“不可以，不是这样的，这些都是假的，那些术法是真的，是真的！会有永生的办法，一定会有的。”
“别在执迷不悟了。”天清手指微弹，秦简顷刻被推到一米远，跌坐在地上。天清顺势握住谢婉儿的手：“开始吧。”
将木刺与物质逼出体内的术法很简单。
就像取锁魂钉一般容易，谢婉儿一念咒，就感觉到天清血管里有东西在移动。
它们从女生的肌肤里钻出，撕扯出一缕薄薄的柔光，是天清的残破的命魂。
柔光像是萤火徐缓盘旋、升空。
远处的龙魂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夜空之中突然爆发一震令人心颤的龙吟声。
那轮‘明月’在瞬间出些裂痕，光逐渐暗淡。
当它再也无法维持原状时，随着龙吟，它彻底爆裂，化作无数闪烁的星点落入麦田之中。
接触到星点的麦田迅速枯萎，化作一滩又一滩深褐色的污泥。
污泥又在星点的包围之下缓缓膨胀，变化成已然看不清长相的魂魄。
秦笙看到田地里站着无数的黑影，才赫然明白天清的那句“结不了穗。”
是她，根本就没有办法让他们死而复生。
也是她，将他们困在这里千万年，让他们失去了再次成人的机会。
她之所以留下三滴精血，留下她存在的证据，是为了让人找到她，修正她曾经的错误。
或许也不是她。
是这群人反复说的：天道。
崔珏看到这数不清的人，将生死簿送入空中。
一个个黑影在一束白光下化作黑色尘烟，被吸入生死簿中。
持续了数十秒，生死簿再次回到崔珏手中。
他不由掂了掂：“命，果然很重。”
“好了。都结束了。”天清收回落在崔珏手上的视线，脸上出现了第一道裂纹。
“天清。”渊先注意到她脸上的变化，看见她眼底落下的一滴泪和双唇逐渐出现的血色。
“我到底应该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天清的声音还在从四周传来，缥缈又凄凉：“在我诞生的时候还没有名字，连我的母亲都没有名字。”
“我记得她送给我一份礼物，是一只叫声很好听的鸟，她希望我也能有开口说话的一天。”
“我是个哑女，是唯一一个不说话说的人，却也因此被他们当做神，当做他们需要的神。我被赋予权力，成为他们的寄托。我要看着春去秋来，要迎接他们生，目送它们死，如此往复。可我终究是个人，我也惧怕死亡，恐惧无法再感应万物的那一天到来。直到那只鸟也离我而去，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了北冥，也在那场梦后第一次感应到了他的存在。”
“在他的眼里，我看到了与我截然相反的情绪，看到他不惧生死，看到他无忧无虑，不被束缚的与那些灵魂一起。”
“这不是巫女一个人的错，是我的错，是所有人的错。”天清眼底的光暗淡下去，肌肤上的裂纹原来越多，这副皮囊已然是即将破裂。
“别做傀儡，别做被掌控的傀儡。”
天清喉咙滚动着，张嘴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那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去做自由的灵魂。”
尾音被风吹散，一同散去的还有天清的皮囊。
只留下一缕发出柔光的生魂萦绕在崔珏的生死簿上，停留片刻，它触碰纸张，缓缓消失。
随着她的消失，谢婉儿手中的五块碎片也在顷刻间碎成尘埃，像一把握不住的沙撒落地面。
地面开始摇晃，罗语薇抬眸看了眼即将下压的黑云：“这里要消失了。”
“要从哪里出去？”谢婉儿看着四周不断塌陷的地面。
“随它一起消失就好。”罗语薇伸出手放在篝火之上，猛地往下一拂，火光熄灭，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谢婉儿心中一凛，果断反手握住贺之淮的手腕，与他一起往下坠落，跌进一片冰凉的湖水之中。
水灌入口中，谢婉儿脑海里闪过那一年贺显生被林道生丢进鬼脉进过的河流之中，而她潜入水中，在水中寻找到他，她紧握他的手腕，将他从河中救了上来。
也在这一刻，她感应到了远在幽冥深渊的鬼帝，在时隔千万年的今日，再次感应到了。
他在分裂，同天清一般，那副皮囊快要消散。
鬼帝也在最后的时刻，告诉了她答案，为什么要送双生魂出来。
只因当年他做错了一件事，他太想离开北冥了，他太想去看看那个与他同时降生，却拥有不同命运的人的世界到底是怎样。他看到她被万人拥簇，感应到她因生死而滋生出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情绪。
他终于等来一个机会，将自己的魂魄撕碎，随巫女一同降生了。
所以她并非真的通天灵，能感应到亡魂，而是...透过那一片魂，看到了北冥荒地。
之后迎来天灾，他被镇压在幽冥之后，他欣然接受一切，想要与天清一起，永远被困，永远被天道所惩罚。
可天道终究仁慈，所定的命数还是给了他们一次再次转世的机会。
鬼帝消失在眼前，谢婉儿睁开眼睛。
雨点拍打在她的脸上，偶尔落入几滴在瞳孔之中。
她半阖着眼睛，余光看见群山环绕。
她漂浮在天池里，天还未亮，大片阴云遮挡在上空。
谢婉儿抬起手试图用鬼术屏蔽落在脸上的雨水。
连续试了几次，鬼术...消失了。
她猛然站起来。
水竟不深，只淹过了腰间。
她回过头，岸上空无一人。
群山之间，唯她自己。
“贺之淮！”
回声在山间环绕。
“贺之淮！！”谢婉儿又叫了声，托着被浸湿的衣服艰难往岸上走：“贺之淮！”
无人回应她的声音，只惊起了几只林中飞鸟。
所有人都不见了。
可她的斜挎包还在。
上前捡起自己的包，从里面翻出手机，摁亮屏幕。
谢婉儿松了口气，是她前几日新设置的屏保。
时间在跳动，五点零一分。
在那个空间里待了那么久，竟只过去了一分钟。
可其他人去哪儿了？
谢婉儿翻出手机通讯录，所有人的联系方式都在。
她又暗自松了口气，拨打出贺之淮的电话。
静静等待几秒，嘟...嘟...的声音消失。
传来男人干净的嗓音：“喂。”
“贺之淮！你跑哪儿去了！？”
那边明显愣了一瞬
许久，贺之淮的声音磕磕巴巴地传来：“你、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