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皆苍茫。
她仿佛已经走了许久。
既看不见前路，亦望不到归途。
天是晦暗的，空中漂浮着数不尽的灯笼，颤动的火苗散出清冷的光，影影绰绰地蜿蜒向远方。
天地空旷，这么漫长的路途，却仿若只有她一人。
孤独的，寂寥的，迷惘又彷徨。
一步一步，静默地前行，走向未知的远方。
她不知走出了多远。
每踏出一步都仿若重若千斤。
——停下吧。
她在心底一遍遍地重复。
然而足下的步履却未曾缓下些许，仿若还有另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她：不可以，不能停。
仿佛有人在前方等待，仿佛有至关重要的事静候着她去完成。
在一片寂静中，为了忽视心底巨大的空洞，她开始数起了空中的灯笼。
数到八百三十五盏之际，前方蓦然缓缓浮现出一个身影。
席地的月白长衫隐在氤氲的雾气中，连带身影都显得虚无缥缈。
那个身影在几步开外，步履仿若估量过般地，一步步走得缓慢。
她雀跃起来，步履仿若变得轻快，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个身影之后。
心蓦地安定下来。
仿若这苍茫的天地间，终究还有一人能够依托。
秦微澜睁开双目，黑暗令她头晕目眩。
缓缓闭上眼，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又是如此……每当她回到这，总会陷入奇怪的梦境。
这个梦她做过很多次。
坠入梦中之时觉得真实非常，仿若梦里的场景曾真正历经过。清醒时，又感觉一切虚幻得很，和她全然没有什么关系。
这般时常出现的脱节感，让她觉得现今历经的一切仿佛都是旁人的人生。
秦微澜平复了一下心绪，于暗夜中缓缓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这是一间再简单不过的屋子。
除了她睡的床，便是一个不大的衣柜与一张茶几。
全然没有多余的摆设，屋内干净而陈旧，寂寥得不带丝毫人气。
“不管多少次都觉得很离谱啊……”秦微澜坐起身，感叹道，“就算是修道之人，这住处也太无欲无求……”
“扶柳。”蓦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醒了吗？”
“哇啊——”秦微澜吓了一跳，而后反应过来，“……师叔？”
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秦微澜眯起眼，在晦暗的光线下仔细打量，隐隐看见未开的门扇前立着一个身影。
这声音并不如何熟悉。
「扶柳」是她的道号。许是入门早，她是观中唯一有道号的弟子。而会这么唤她的，除了师父，也就只有——
“师叔，天色未亮，想必还早，我尚不想起来。”
她随口敷衍着，只因自幼便与这位师叔不大亲近。
倒也无关他几日前突兀地把自己扔下山去历练之事。毕竟他虽不大管她，但作为苑中除了师父之外最为熟稔之人，基本的情分还是有的。只是相较于他的一板一眼，她日常更热衷欣赏灵动的美人。
倘若只是喜爱「美人」倒也无妨，毕竟师叔的容色出众，过于俊秀的脸庞亦当得起「美人」二字，但眼波流转的美人自是赏心悦目，面若好女的男子在她看来就只是……娘娘腔。
一念至此，秦微澜默默地捂了捂腮帮。
所幸师叔为人冷淡，照其日常对她的态度而言，想必也不大喜欢她。
门边的人没有答话。
“师叔……”秦微澜开口，想再次声明一下自己睡意浓厚。
许久，门外终于传来话音：“我点了安神香。”
“谢谢师叔。”秦微澜应着，终于松开怀中的薄被，下床开了门。
门只开了不大的一道缝隙——并非是她的动作，而是被人从门外固定住了。
有只手从这道缝隙里，递进来一个香炉。
又是新月时分，洒在山中的光华并不十分明亮。
香炉不大，却仍需她双手才可捧稳。秦微澜伸手接过，触手处皆是繁复的兽纹。
将香炉在唯一的茶几上放好，秦微澜回过身来，却发现门边的人不见了。
她掩上门，屋内缓缓弥漫出浅淡的木香。
——她的这位师叔啊……
秦微澜抱着被子躺下，一时间心绪烦杂。
转醒之时，天已大亮。
整理好被褥，估摸着已经过了早课开始的时间。
师父现下不在山上，师叔不管事，错过早课的秦微澜亦无愧怍之心。
打开门，屋外空无一人，显得寂静非常。
兜兜转转这么久……她回到了这里。
分明这处地方已变了样，却终将成为她的归处。
眼前浮现出数月前母亲故去的模样。
年逾四十的妇人垂垂老矣，面容枯槁，少年时的美貌早已不见半分踪迹，满面愁容的脸上却缓缓勾起了一抹笑意，仿佛遗憾，又仿若释然：“总算……总算是……看不见了……多、多好啊……多好……”
那双紧紧握着她的手最终也落了下来。
她知道母亲在担忧什么，心下并没有过多的感伤之情。
修道对她无甚意义。
她时常觉得自己与旁人格格不入，母亲故去几乎斩断了她和这世间的联系，她终将独自一人，漂泊无依。
回到这里既是母亲之愿，她遵循便是了。
如今她所住的是一间相对独立的厢房，就如她目前的心境。
许久前，这原是师叔的住所。
幼时，若水苑还只有几间破屋。每当她回到山上，师叔便会把自己所住的屋子让出。虽然从前她不在时，师叔依然住在这里，但她回山的日子久了，无甚愧怍之心地觉得这合该就是她的住处。
不远处偌多的弟子房顺着山势延绵，算不得富丽堂皇，亦已足够令人瞠目结舌。
唯一不变的是苑里依然不曾供奉仙神，师父亦照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偶有迎面而来的人，若非新进师门的生面孔，便是跋山涉水前来求卦而不得的过路人。
刚行至后院的空旷处，天边便隐没了最后一抹日光，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秦微澜站在廊下，眼见雨有愈下愈大，她突发善心地对着尚一板一眼做着早课的师弟妹们挥手道：“散了吧。”
唯有几个入门不久的弟子停下动作，朝她的方向看来，而大多数弟子则不为所动。
她是偶然路过的。
山中清闲，她有时会旁观一下师弟妹们的早课，间或做些不太着调地指导，但显然时至今日依然一点威信都没有。
正叹息着真是一个大古板养出的一堆小古板，骤然便听闻耳畔有个声音响起：“散了吧。”
同样的话，出自于不同人之口。
声色温润，语调平板。
不知何时，有人站到秦微澜的身侧。
她没有听闻脚步声，亦没有察觉到丝毫气息，就如身侧的人是凭空出现一般。
长衫席地，纷乱的雨丝未曾沾染其分毫，披散的发丝错落着灰白两色，却有一张清隽的少年面容。
所有弟子停下动作，陆续往檐下走。
秦微澜行礼道：“师叔。”
处理完李家的事，秦微澜回苑后又过了半月，师父依然未归。她未曾去问师叔，即便问了，他也多半不会答。
就如现今，他只是微微颔首，未曾多看她一眼便转身就走。
秦微澜看着三三两两离去的师弟妹们，胡乱地一撩衣摆，直接坐了下来。
她堪堪坐在檐下，偶有纷乱的雨丝飘至眼前。于是她侧头避开，恰见那道身影消失在长廊的拐角。
收回目光，秦微澜望着晦暗的天际出神。
幼时，简陋的若水苑仅有她与师父、师叔三人。
修行的日子枯燥而乏味，多个人说话玩闹也是好的。
然而那时的师叔就似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以至于多年来，他们间都不太对付。
此时，她想起昨夜半梦半醒，胡乱翻身之际，脑袋磕到的一件物什。
迷迷糊糊地将其摆好之后倒是又很快陷入沉眠。待到晨起之时，探手摸到那件事物，取来细看，才发现是个不大的玉瓶。
玉瓶不大，约莫比她展开的手掌大上寸许。瓶身是浅淡的青色，线条流畅，瓶腹宽，瓶颈收窄，有丝丝缕缕的纹路盘旋其间，触手温润，置于枕边，不知作何用途。
初时，以为此是师叔私藏的酒。
暗自在心中笑完又觉得，以师叔的性子断不会饮酒。距她此次遵循母亲的遗命回苑以来，已占了此间房月余，只简单用同质的瓶盖塞着的玉瓶也未曾漏出丝毫酒味。
她纵对他人的事不感兴趣，心下仍有些好奇。禁不住打开瓶盖细看，却依旧辨不出瓶中所盛何物。
青玉瓶口狭长，在日光下，隐约可见瓶中所盛之物清澈，凑近细嗅亦不觉有什么异常，仿若其间所盛仅是清水。
房内的茶具自她入住之时即是空的，干净得没有丝毫水渍——她的这位师叔，似乎已经辟谷多年。
不用茶具，却还会用玉瓶喝水吗？
秦微澜并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但想来也不重要。只是这若真的师叔惯用的物什，落下了，总归得找个机会归还。
师叔走得太快，下次有机会应当问问才是。
这一日过得稀松平常，入夜，秦微澜刚想睡下，目光却不经意凝在置于案几的香炉上。
她几步上前，捧起香炉正待细看，却在入手的那一刹那觉察到些微异样。
——这般入手的重量，未免也太轻了些。
双手捧着底座缓缓地把香炉转了一圈。
秦微澜幼时只习术法，对于古籍、器皿等物皆无心得。
昨夜未及细查，今日捧于眼前细看，亦看不出什么所以然。
唯独在触手处可察觉到轻微的灵力波动。
香炉被施了法……
秦微澜闭上眼，静心感受着自指尖传来的灵力。
片刻后，她分辨出来了——避火诀。
再次将香炉在掌中略微翻转，心下有些讶异。
——所以这般轻的重量是因为……此香炉是木质的？
这么多年，纵使仅是出于对师长的敬仰，在修习术法外没有过多接触，然而师叔日常用物能省则省的寡淡个性仍可窥见一二。恐怕平日里他并没有焚香的习惯，想一时间在观中翻出个香炉亦有些为难。
然而……深夜送来一个被施了避火诀的木质香炉。
秦微澜觉得自己这位师叔真是难懂。
放下香炉，秦微澜合上窗躺在床上，陷入了新一轮的梦境。
初时，是彻骨的寒凉。
从僵冷的四肢蜿蜒向心窝，逐渐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秦微澜捂着胸口跪倒于地，缓慢地呼着气。
膝下的触感柔软，却又带着尖锐的刺痛，仿若是连绵的碧草上凝结着冰霜，刺骨的冰寒沾染了衣裙，最终连她小口呼出的热气一并带走。
十指揪紧了湿冷的衣物，因无法呼吸而起的呛咳在这一方空旷的天地中回荡，神识飘忽间仿若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是一个蓦然出现的人，将她紧锁于怀抱之中，渴求的温热自其身上传来，驱不散寒意，却如被熨烫到一般瑟缩了起来。
她刚一动，来人便随她一动，加重双臂的力道，将她进一步搂紧。
艰难地张开嘴，却没发出声响，只断断续续地漏出几个气音。
空气愈加稀薄，她缓缓地抬头望向苍茫一片的天际，不着边际地想着自己是不是命不久矣。
“不、不能……”
不高的音调在寂静中显得突兀非常。
惊疑不定之下，恍然发觉这声音居然出自她口。
想说什么呢？
脑海中闪现许多模糊的念头，她听闻自己的声音断续得几近一字一顿地飘散在空中。
“……冷……救、救我……”
一直紧紧怀抱着她的双臂一颤，温热的液体滴落于她的脖颈，耳畔仿若回荡着克制不住的呜咽。
——不是啊。
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重复。
不是，不是要说这句话，不是啊。
蜷起被压于胸前几近痉挛的手指，缓缓上抬。费力地呼了一口气后，手指抓挠上咽喉。
不是啊。不是要这么说。
抵在咽喉处的手指费劲气力抓出了几道红痕，却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她仿佛已经走了许久。
既看不见前路，亦望不到归途。
天是晦暗的，空中漂浮着数不尽的灯笼，颤动的火苗散出清冷的光，影影绰绰地蜿蜒向远方。
天地空旷，这么漫长的路途，却仿若只有她一人。
孤独的，寂寥的，迷惘又彷徨。
一步一步，静默地前行，走向未知的远方。
她不知走出了多远。
每踏出一步都仿若重若千斤。
——停下吧。
她在心底一遍遍地重复。
然而足下的步履却未曾缓下些许，仿若还有另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她：不可以，不能停。
仿佛有人在前方等待，仿佛有至关重要的事静候着她去完成。
在一片寂静中，为了忽视心底巨大的空洞，她开始数起了空中的灯笼。
数到八百三十五盏之际，前方蓦然缓缓浮现出一个身影。
席地的月白长衫隐在氤氲的雾气中，连带身影都显得虚无缥缈。
那个身影在几步开外，步履仿若估量过般地，一步步走得缓慢。
她雀跃起来，步履仿若变得轻快，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个身影之后。
心蓦地安定下来。
仿若这苍茫的天地间，终究还有一人能够依托。
秦微澜睁开双目，黑暗令她头晕目眩。
缓缓闭上眼，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又是如此……每当她回到这，总会陷入奇怪的梦境。
这个梦她做过很多次。
坠入梦中之时觉得真实非常，仿若梦里的场景曾真正历经过。清醒时，又感觉一切虚幻得很，和她全然没有什么关系。
这般时常出现的脱节感，让她觉得现今历经的一切仿佛都是旁人的人生。
秦微澜平复了一下心绪，于暗夜中缓缓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这是一间再简单不过的屋子。
除了她睡的床，便是一个不大的衣柜与一张茶几。
全然没有多余的摆设，屋内干净而陈旧，寂寥得不带丝毫人气。
“不管多少次都觉得很离谱啊……”秦微澜坐起身，感叹道，“就算是修道之人，这住处也太无欲无求……”
“扶柳。”蓦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醒了吗？”
“哇啊——”秦微澜吓了一跳，而后反应过来，“……师叔？”
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秦微澜眯起眼，在晦暗的光线下仔细打量，隐隐看见未开的门扇前立着一个身影。
这声音并不如何熟悉。
「扶柳」是她的道号。许是入门早，她是观中唯一有道号的弟子。而会这么唤她的，除了师父，也就只有——
“师叔，天色未亮，想必还早，我尚不想起来。”
她随口敷衍着，只因自幼便与这位师叔不大亲近。
倒也无关他几日前突兀地把自己扔下山去历练之事。毕竟他虽不大管她，但作为苑中除了师父之外最为熟稔之人，基本的情分还是有的。只是相较于他的一板一眼，她日常更热衷欣赏灵动的美人。
倘若只是喜爱「美人」倒也无妨，毕竟师叔的容色出众，过于俊秀的脸庞亦当得起「美人」二字，但眼波流转的美人自是赏心悦目，面若好女的男子在她看来就只是……娘娘腔。
一念至此，秦微澜默默地捂了捂腮帮。
所幸师叔为人冷淡，照其日常对她的态度而言，想必也不大喜欢她。
门边的人没有答话。
“师叔……”秦微澜开口，想再次声明一下自己睡意浓厚。
许久，门外终于传来话音：“我点了安神香。”
“谢谢师叔。”秦微澜应着，终于松开怀中的薄被，下床开了门。
门只开了不大的一道缝隙——并非是她的动作，而是被人从门外固定住了。
有只手从这道缝隙里，递进来一个香炉。
又是新月时分，洒在山中的光华并不十分明亮。
香炉不大，却仍需她双手才可捧稳。秦微澜伸手接过，触手处皆是繁复的兽纹。
将香炉在唯一的茶几上放好，秦微澜回过身来，却发现门边的人不见了。
她掩上门，屋内缓缓弥漫出浅淡的木香。
——她的这位师叔啊……
秦微澜抱着被子躺下，一时间心绪烦杂。
转醒之时，天已大亮。
整理好被褥，估摸着已经过了早课开始的时间。
师父现下不在山上，师叔不管事，错过早课的秦微澜亦无愧怍之心。
打开门，屋外空无一人，显得寂静非常。
兜兜转转这么久……她回到了这里。
分明这处地方已变了样，却终将成为她的归处。
眼前浮现出数月前母亲故去的模样。
年逾四十的妇人垂垂老矣，面容枯槁，少年时的美貌早已不见半分踪迹，满面愁容的脸上却缓缓勾起了一抹笑意，仿佛遗憾，又仿若释然：“总算……总算是……看不见了……多、多好啊……多好……”
那双紧紧握着她的手最终也落了下来。
她知道母亲在担忧什么，心下并没有过多的感伤之情。
修道对她无甚意义。
她时常觉得自己与旁人格格不入，母亲故去几乎斩断了她和这世间的联系，她终将独自一人，漂泊无依。
回到这里既是母亲之愿，她遵循便是了。
如今她所住的是一间相对独立的厢房，就如她目前的心境。
许久前，这原是师叔的住所。
幼时，若水苑还只有几间破屋。每当她回到山上，师叔便会把自己所住的屋子让出。虽然从前她不在时，师叔依然住在这里，但她回山的日子久了，无甚愧怍之心地觉得这合该就是她的住处。
不远处偌多的弟子房顺着山势延绵，算不得富丽堂皇，亦已足够令人瞠目结舌。
唯一不变的是苑里依然不曾供奉仙神，师父亦照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偶有迎面而来的人，若非新进师门的生面孔，便是跋山涉水前来求卦而不得的过路人。
刚行至后院的空旷处，天边便隐没了最后一抹日光，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秦微澜站在廊下，眼见雨有愈下愈大，她突发善心地对着尚一板一眼做着早课的师弟妹们挥手道：“散了吧。”
唯有几个入门不久的弟子停下动作，朝她的方向看来，而大多数弟子则不为所动。
她是偶然路过的。
山中清闲，她有时会旁观一下师弟妹们的早课，间或做些不太着调地指导，但显然时至今日依然一点威信都没有。
正叹息着真是一个大古板养出的一堆小古板，骤然便听闻耳畔有个声音响起：“散了吧。”
同样的话，出自于不同人之口。
声色温润，语调平板。
不知何时，有人站到秦微澜的身侧。
她没有听闻脚步声，亦没有察觉到丝毫气息，就如身侧的人是凭空出现一般。
长衫席地，纷乱的雨丝未曾沾染其分毫，披散的发丝错落着灰白两色，却有一张清隽的少年面容。
所有弟子停下动作，陆续往檐下走。
秦微澜行礼道：“师叔。”
处理完李家的事，秦微澜回苑后又过了半月，师父依然未归。她未曾去问师叔，即便问了，他也多半不会答。
就如现今，他只是微微颔首，未曾多看她一眼便转身就走。
秦微澜看着三三两两离去的师弟妹们，胡乱地一撩衣摆，直接坐了下来。
她堪堪坐在檐下，偶有纷乱的雨丝飘至眼前。于是她侧头避开，恰见那道身影消失在长廊的拐角。
收回目光，秦微澜望着晦暗的天际出神。
幼时，简陋的若水苑仅有她与师父、师叔三人。
修行的日子枯燥而乏味，多个人说话玩闹也是好的。
然而那时的师叔就似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以至于多年来，他们间都不太对付。
此时，她想起昨夜半梦半醒，胡乱翻身之际，脑袋磕到的一件物什。
迷迷糊糊地将其摆好之后倒是又很快陷入沉眠。待到晨起之时，探手摸到那件事物，取来细看，才发现是个不大的玉瓶。
玉瓶不大，约莫比她展开的手掌大上寸许。瓶身是浅淡的青色，线条流畅，瓶腹宽，瓶颈收窄，有丝丝缕缕的纹路盘旋其间，触手温润，置于枕边，不知作何用途。
初时，以为此是师叔私藏的酒。
暗自在心中笑完又觉得，以师叔的性子断不会饮酒。距她此次遵循母亲的遗命回苑以来，已占了此间房月余，只简单用同质的瓶盖塞着的玉瓶也未曾漏出丝毫酒味。
她纵对他人的事不感兴趣，心下仍有些好奇。禁不住打开瓶盖细看，却依旧辨不出瓶中所盛何物。
青玉瓶口狭长，在日光下，隐约可见瓶中所盛之物清澈，凑近细嗅亦不觉有什么异常，仿若其间所盛仅是清水。
房内的茶具自她入住之时即是空的，干净得没有丝毫水渍——她的这位师叔，似乎已经辟谷多年。
不用茶具，却还会用玉瓶喝水吗？
秦微澜并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但想来也不重要。只是这若真的师叔惯用的物什，落下了，总归得找个机会归还。
师叔走得太快，下次有机会应当问问才是。
这一日过得稀松平常，入夜，秦微澜刚想睡下，目光却不经意凝在置于案几的香炉上。
她几步上前，捧起香炉正待细看，却在入手的那一刹那觉察到些微异样。
——这般入手的重量，未免也太轻了些。
双手捧着底座缓缓地把香炉转了一圈。
秦微澜幼时只习术法，对于古籍、器皿等物皆无心得。
昨夜未及细查，今日捧于眼前细看，亦看不出什么所以然。
唯独在触手处可察觉到轻微的灵力波动。
香炉被施了法……
秦微澜闭上眼，静心感受着自指尖传来的灵力。
片刻后，她分辨出来了——避火诀。
再次将香炉在掌中略微翻转，心下有些讶异。
——所以这般轻的重量是因为……此香炉是木质的？
这么多年，纵使仅是出于对师长的敬仰，在修习术法外没有过多接触，然而师叔日常用物能省则省的寡淡个性仍可窥见一二。恐怕平日里他并没有焚香的习惯，想一时间在观中翻出个香炉亦有些为难。
然而……深夜送来一个被施了避火诀的木质香炉。
秦微澜觉得自己这位师叔真是难懂。
放下香炉，秦微澜合上窗躺在床上，陷入了新一轮的梦境。
初时，是彻骨的寒凉。
从僵冷的四肢蜿蜒向心窝，逐渐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秦微澜捂着胸口跪倒于地，缓慢地呼着气。
膝下的触感柔软，却又带着尖锐的刺痛，仿若是连绵的碧草上凝结着冰霜，刺骨的冰寒沾染了衣裙，最终连她小口呼出的热气一并带走。
十指揪紧了湿冷的衣物，因无法呼吸而起的呛咳在这一方空旷的天地中回荡，神识飘忽间仿若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是一个蓦然出现的人，将她紧锁于怀抱之中，渴求的温热自其身上传来，驱不散寒意，却如被熨烫到一般瑟缩了起来。
她刚一动，来人便随她一动，加重双臂的力道，将她进一步搂紧。
艰难地张开嘴，却没发出声响，只断断续续地漏出几个气音。
空气愈加稀薄，她缓缓地抬头望向苍茫一片的天际，不着边际地想着自己是不是命不久矣。
“不、不能……”
不高的音调在寂静中显得突兀非常。
惊疑不定之下，恍然发觉这声音居然出自她口。
想说什么呢？
脑海中闪现许多模糊的念头，她听闻自己的声音断续得几近一字一顿地飘散在空中。
“……冷……救、救我……”
一直紧紧怀抱着她的双臂一颤，温热的液体滴落于她的脖颈，耳畔仿若回荡着克制不住的呜咽。
——不是啊。
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重复。
不是，不是要说这句话，不是啊。
蜷起被压于胸前几近痉挛的手指，缓缓上抬。费力地呼了一口气后，手指抓挠上咽喉。
不是啊。不是要这么说。
抵在咽喉处的手指费劲气力抓出了几道红痕，却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