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谕虽然年岁小,但毕竟不是傀儡皇帝,郑平能清楚地感受到,这话是在问自己。

    孟郁是边关小将,无直接上奏皇帝的权力,偏头关所有的军报和劄子都是要先递到兵部,经了兵部的手才能到尚书台,而后才能直接到皇帝手里。

    太原王虽然因为从龙之功现在留在了洛阳,但他的家底还在晋阳那边,虽说他的封邑向北也就到雁门关,但偏头关到底是雁门关西北方向的屏障,有什么情况自己了解一些是为上策。

    于是沉默良久的他开口问道:“若是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左右今日陛下和太后殿下都在。”

    李徽仪知道今日一旦掰扯开一定会牵涉到郑平,也就等于牵到了柳京,她最近是在筹谋通过侵田案动柳京,但也只是想借赵谓在关中的手,但是赵谕先开口问了,又有太原王在侧扇风,她心里清楚,今日这件事是含糊不了的。

    只能朝着孟郁点了点头。

    孟郁朝着地上深深一拜,道:“回陛下,太后殿下,偏头关的军饷,已经有连续三年未曾跟上了。”

    听到“军饷”两个字,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太后是武将世家陇西李氏出身,当年陇西的军饷就常常跟不上,说到军饷,那就等于是在拔她的倒刺一般。

    李徽仪果然蹙了蹙眉,语气也比方才冷了几分,“军饷?军饷为何会跟不上,细细说,好好说!”

    她又想起了李策当年在西羌之乱的时候,也是因为被人算计断粮,才到了后来的地步。

    “末将是建元六年春被提拔为偏头关的主将的,上次回京述职是建元六年年末,末将按照规矩将来年的军饷预算递交到兵部,述职完成后便回了偏头关,但该到的军饷却迟迟没有到,末将几次上劄子往兵部询问相关事宜,都没有得到答复,但末将驻守边关,既无直接上奏的职权,又不能擅离戍所,只能等待兵部回答,直到建元七年秋末,兵部才回了末将,说是关中当年大旱,自身难保,故无法保证晋北的军饷。”

    “建元八年,兵部拨下来的粮食堪堪五万石,其中有近一万石是发了霉的,而偏头关储备兵一万五千人,每名士兵每天需两升米,也就是说,不算损耗,偏头关一年需要约十一万石米,若是爆发战争,所需更多,而兵部拨下来的,不过一半,末将上劄子,一直没有得到音信,建元九年更甚,只有三万石。偏头关的位置不好,没有互市,末将也在中途尝试过屯田,但终究还是以失败告终,末将本不该叨扰陛下,但实属是走投无路了。”

    他这话里句句都牵扯到了兵部,郑平虽是建元八年才做到兵部尚书的,但也是从兵部郎中的位子上升上去的,按道理,此前晋北的军饷,也是要经他的手的。

    如今听了这话,眼睛瞪圆了指着跪在地上的孟郁,怒骂一声:“你放屁!”

    孟郁没有管他,对于他来讲,今日不全说出来,以后就真得没有机会了。

    于是快速接上方才的话,“去年年初的时候,乞伏可汗去世,王庭分裂,夺位失败的二王子磐炽带着自己剩余的势力一路到了王庭西南,就在偏头关向北二百里,预计今年便会对偏头关用兵,殿下,这件事,拖不得——”

    “乌厥王庭的事,太原王不知道,尚书台不知道,就你知道?你莫不是乌厥潜伏在我大魏的细作?”郑平狠狠地甩了下袖子。

    “本王自然知道。”太原王冷笑一声,开口。

    “殿……”郑平看着太原王不算好的脸色,终究还是没有将话说出来。

    孟郁是行军打仗之人,性子耿直,平生眼里最揉不得沙子,也最听不得别人玷污自己的忠心,此时胸腔里憋满了气,重重地朝地上一磕,此时是冬季,宣阳门外的官道上多得是细沙,他再抬头时,额前已经是一片和着泥沙的血肉模糊。

    “陛下,殿下,都说‘文死谏、武死战’,末将情愿战死在沙场上,哪怕是被万箭穿心,尸骨无存,也好过死在这等小人空口白牙的诬陷中,身为边关守将,了解敌情并上报,乃是末将的分内之事,末将不认为逾矩!”孟郁说这话的时候,已然是声泪纵横。

    到底是一起并肩作战过的战友,孟郁为人如何,他在晋北多年,怎么会不知晓,此时再也不能在一旁干看着了,于是按住腰上的佩剑,想要蹲下身子将人搀扶起来,在他耳侧道:“季青,你先起身。”

    孟郁却坚决不肯,目光仿佛是在李徽仪身上锁死了一般,再次重复:“殿下。”

    当今大魏世家当道,太后虽然也是出身世家,但与其他公卿世家不同的是,陇西李氏一直都是武将,他还是一个小兵的时候,就听闻过太后长兄横扫乌厥的事迹,也听说过他爱兵如子,心中一直对其敬畏不已,他相信,太后殿下,与这些人不一样。

    但令他意外的是,李徽仪竟然上前,亲自将他扶起:“孟将军镇守边关辛苦,不当被折辱。”

    而后转头问王琮之,“王令君,尚书台可曾收到过孟将军上报敌情的劄子?”

    王琮之颔首,平声回答:“回殿下,尚书台只分别在建元七年、建元八年、建元九年的二月收到过偏头关乞调拨军饷的劄子,边关是立国之本,尚书台不敢马虎,都是批了的,也都是往下落到户部和兵部的,但,乌厥军情的事情……”王琮之似乎是认真回忆了下,才继续开口说:“尚书台从未看到过相关的劄子。”

    这么看来,矛头很明显的是对准了户部和兵部。

    周望津松开了搀扶着孟郁的手,朝着李徽仪抱拳道:“还请殿下治末将之罪。”

    “周将军护卫京畿皇城兢兢业业,何罪之有?”李徽仪面对周望津时,放缓了语速。

    “乌厥敌情之事,季青在与末将往来书信时曾经提过,末将知晓,却因职分不统,故未曾让此事抵过天听。”周望津沉着声音。

    表面上是在为自己揽罪,实则是以退为进,也是借机说明乌厥的事情,孟郁的确是上过劄子的,只是在兵部这里出了问题。

    郑平眸中闪过一丝慌张,他快速扫视了一圈,负责兵部文书稽查的左丞邓开济今日并未到场。

    他又求助似的将眼光投向缄默许久的柳京,指望他作为连襟,能为自己说一句话,但柳京只是半阖着眼,未曾表态。

    他只好躬下身,说:“回殿下,兵部文书向来由郎中邓开济负责,但今日,他并不在。”

    眼下,也只能先用邓开济为自己挡刀了。

    沈著在一旁见缝插针,气定神闲:“那便说说军饷的事情吧,这件事,我记得一直是由郑尚书你,负责的吧?”

    郑平慌忙地跪在地上,半天只说了一个“是”字。

    “那说说吧。”沈著气定神闲。

    按道理侍中与六曹尚书的品阶是一样的,但沈著头上到底有个太傅的名,是以平日里诸臣都称他沈太傅,而侍中问六部,也在职权之内。

    郑平定了定神,回答:“兵部所派军饷,一直都是记录在账的,但以前的旧帐本,在建元八年秋天的那场大火里被烧完了,没有抢下来的。”

    李徽仪知道郑平的行径,乜了他一眼,说:“你好大的记性啊,近两年大魏四疆都没有战事,军事上的开销无非是周将军统领的中军和各大边防的军饷,你作为兵部尚书,一年往各地派发的军饷,即使说不上来个确切数字,也不能将十一万石记成四五万石吧?再说,建元八年烧了以往的账本,那就说建元九年,去年,是怎么回事?你也休要找什么借口,关中去年,没有什么旱灾蝗灾吧?”

    郑平擦了一把汗,说:“建元九年的军饷,臣会拿账本和殿下对,建元八年及以前的,或许可以调关中的账本,晋北的军饷,一直都是从关中走得。”

    “谁不知道关中的账,从来都是烂账一笔!”说话的是度支都令史许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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