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耳恭听。”太原王偏头看向她。

    一月前的那个风雪夜,当这位太后主动上位来找他的时候,太原王便知晓她是个有手段的,比他那个只会拿着军粮军备压他的侄子建元帝聪明多了,此时看向李徽仪的眼神中,竟也多了几分欣赏。

    李徽仪眸中闪过一道弧光:“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比起你们武将喜欢的那套擒贼先擒王,我更喜欢小火慢炖后再一击毙命。”

    现在当然不是时候,一个郑平,还不足以让她把柳京直接牵扯进去,她在等,等关中。

    只有慢慢地让柳京失去他的臂膀,才能在最后的时候将他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郑平是柳京想杀的,李徽仪替他动了这个刀子罢了,但也正是这样,她才把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可依托这次的主动权逼着他交出程灼。

    朝中负责刑狱司法的,无非是都官和大理寺。

    方尚书年老,都官实则由程灼掌权,一旦柳京选择弃车保帅,那等关中清田完成后,柳京必然会移交大理寺处理。

    而世家这些年有意让大理寺处于边缘化,无论是大理寺卿魏青山还是少卿以及其他官员,皆出身寒门。

    寒门与世家,本就不对付,自然会不遗余力地查柳京。

    太原王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故而你先杀郑平,再逼程灼,就是为了让柳京接连失去在五兵和都官上的人。”

    他说这句的时候,语气是极其肯定的,没有疑惑,也没有恍然大悟后的意外。

    李徽仪只是以一个极其巧妙的角度轻轻地别开了眼,“皇叔说笑了,这程灼在前面可是对自己身上地罪责供认不讳,哪能叫是我杀了郑平呢?”

    “耳听为虚,”太原王在中间稍稍停了下,续道:“当然,眼见也不一定为实,这大魏的朝堂,虚虚实实这么多年了,太后也不必同我打这哑谜。”

    太原王话音刚落,便听到了通传的声音。

    “使君,是中书监来了。”

    李徽仪再次坐直了身子,“皇叔,现在说这些不免为时过早,不如等听尽兴了,我们再讨论旁的。”

    魏青山在堂上坐得端正,将目光聚到柳京身上:“柳使君,昨夜原五兵尚书郑平死在了都官的大狱中,你可知情?”

    柳京从容应了,“不仅知情,我亲眼所见。”

    魏青山原以为柳京要推脱不认,将水全都泼在程灼身上,毕竟程灼与他对质这许久,只是说是程家和郑家有私怨,以及他与郑平的一些个人恩怨,但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明明是上午接了旨后去中书省传的柳京,可直到这时候他才前来,难免不叫人起疑。

    他默默地将本要拿出的供词又放了回去,而后顺着柳京的话问:“那敢问,柳使君亲眼所见的是什么景象?”

    柳京看了眼程灼,真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没有半分关系的事情:“看到了程灼,抱着郑平的尸身。”

    “那便是也见到周将军了?”

    柳京的语气如常,视线没有任何心虚性的躲避偏移:“见到了。”

    魏青山心头的疑云越来越重。

    难道程灼不是受他指使吗?

    但很快,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甚是荒谬。

    公堂之上,从来只看证据,所有没有证据的怀疑都只能是子虚乌有。

    “柳使君与周将军谁先到的狱中?”魏青山捏了捏自己的虎口。

    柳京虽然姗姗来迟,回答之时确是对于魏青山抛出的问题有问必答,既像是清白无比,又像是胸有成竹、有恃无恐。

    “我才到关押郑平的牢房门口,便见到了先前所说的场景,还没等我问,周将军便带着人来了,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何。”

    这话倒是天衣无缝地与周望津遣来的羽林军和都官曹的狱卒说得能完全对上。

    根据狱卒的描述,是程灼先拎着食盒进了狱中,他那时还是都官右丞,又奉命查审郑平案,自然无人阻拦,程灼进去大约一刻钟,柳京前来找程灼,有要事相商,狱卒忌惮他,遂让他也进去了大狱,不过多久,周望津便带着成群的虎贲军来了。

    周望津昨夜进宫和李徽仪通报郑平死的时候,魏青山并没有想多少,直到今天早上才明白过来,在这场博弈里,周望津是站在李太后这边的,所以对于他遣来的虎贲军口中的供词,魏青山只能信一半。

    “当时已接近下值时间,中书监有何事前去寻程灼?”魏青山理清思绪后问。

    柳京很是轻蔑地冷哼了声:“中书省对接都官的政事,还轮不到你魏青山来问。”

    建元帝在位的十年,满朝的世家又只认琅琊王氏和关中柳氏,故而柳京的地位不言而喻,到赵谕这一朝,他已经算是四朝元老,即使是先帝,也颇是敬重。

    魏青山许是知道李徽仪与太原王就在堂后坐着,竟也生出了些底气,“中书监,这里是公堂,你昨夜既然出现在郑平身死的现场,此时说出当时你知道的所有情况是你须做的。”

    柳京没有回答他。

    气氛一度要陷入死寂。

    这时程灼却突然开口说:“中书省掌管文书一事,许是我往上送了劄子,但并不符合规矩,中书监才来都官曹寻我。”

    魏青山的视线再次转移到了程灼身上,他看得出来,程灼是一心求死。

    “程右丞,你何必苦苦维护……”魏青山竟也叹了一声。

    程灼拱了拱手,“我并未维护任何人,实话实说罢了。”

    柳京扬了扬眉,“中书省事务繁忙,大理寺卿可还有其他要问的事情?”

    魏青山知道到了这个份上,他不论问谁问什么问多少,都是一样的答案,因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程灼,唯一值得怀疑的是柳京,可却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证据。

    此时太原王与李徽仪先后从堂后出来,柳京不知两人在后面,明显的吃了一惊,但还是躬身作礼。

    魏青山从座上起来,往出退了两步,“还请两位殿下指点。”

    李徽仪压了压手,“大魏的律法魏卿应当比我更清楚,按律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不必存疑,亦不可徇私。”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魏青山,便先行离开了。

    魏青山只得按照大魏律写了文书——将程灼削职下狱,择日问斩。

    他从前往上递的文书往往要被卡好久才能下来,可这次,竟然第二日便准奏了。

    他此日带着人和文书去程宅的时候,程灼自己褪去了官服和官帽,立在门口,一脸平静。

    魏青山被程灼压了这许多年,从来没想过,只是一夜之间,他与程灼的处境就变成了这般,一时竟也生出了些感慨。

    他没有让狱卒给程灼上铐,与他并肩走着,突然问了句:“其实不是你,对不对?”

    程灼笑了笑,“怎么突然这么问?”

    “你我共事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魏青山脚步停了下来,转头看着程灼。

    程灼却只是抬眼看了看晴湛的天,笑了笑,道:“是我,你没有审错。”

    “不后悔?”魏青山蹙了蹙眉。

    “舍我为程氏满门,死得其所。”程灼震了震宽大的袖摆。

    两人一路缄默无言,直至到了大理寺的狱中,他亲眼看着程灼视死如归一样地走进牢门,不带一丝眷恋的时候,心绪仿佛缠在一起的麻线。

    其实他这半生,与程灼倒也并不一直是敌对关系。

    魏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春天,他是大理寺少卿,那个时候的程灼刚刚进入大魏官场,就在大理寺做事,那个时候,魏青山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看着程灼颇具文辞,于是没忍住问了他句,进入官场图什么。

    当时程灼的回答是——为了安定程氏。

    这许多年过去,程灼靠上了柳京,逐渐与他平分秋色,直至今日,两人的关系再次转变,虽然程灼没有明说,但他清楚,如若他再问,程灼的答案也一定还是那句“为了安定程氏”。

    再他即将转身的时候,程灼叫住了他:“魏伯苍。”

    魏青山步子一顿,他惊讶于程灼竟然知晓自己的表字。

    “我解脱了,后面,到你了。”

    魏青山的心头仿佛被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走出大理寺的牢狱时,他只觉得腿像被灌了铅一般。

    而沈著立于廊下,长身玉立,像是等候了他多时。

    他与沈著交心这么多年,深吸了口气,将程灼的话同他讲了。

    沈著只是拍了拍魏青山的肩:“伯苍,这便是世家。”

    出身世家,所有的谋算都得考虑到整个家族,但往往掣肘也最多。

    魏青山眼底生出些迷茫,他总觉得面前是一片氤氲,似乎世家和寒门之间,永远有这么一道不可逾越的雾障。

    “这算是尘埃落定了吗?”

    沈著将手从袖中探出:“这就要看逐鹿的人了,逐鹿的人想就此收手,粉饰太平那便算是尘埃落定了,逐鹿的人不想,那边又是一场风起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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