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骋是在剧烈头痛中醒来的。

    坐起缓了缓,睁眼才发现自己在谢轻非家客厅的沙发上。因为场景太过不现实,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又倒回去眯了一会儿,再睁眼悚然发现一切都是真的。

    “谢轻非?”

    叫了两声没人应,他突然像做贼一样谨慎起来,裹着毯子小心翼翼往卧室门口走,结果卧室门是开着的,谢轻非并不在。

    洗漱完,卫骋开始绞尽脑汁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和朋友一块喝酒,心情一般,来盏不拒,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很遗憾他是个断片选手,CPU跑炸了,也对自己为何会在谢轻非家毫无头绪。

    这时大门响了,卫骋立马起身看向门外。

    谢轻非晨跑回来,把束发带拽了丢在玄关柜上,手里还拎着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透明塑料袋,送进厨房才出来打量了他几眼。

    “酒醒了?”她的脸颊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跑步热的,泛着粉红,气息略有不稳。

    卫骋因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做些不该做的事,心律比她还不稳,谨慎地回答:“醒了。”

    谢轻非脱下运动服,随手拨了拨额前汗湿的碎发,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面对着他:“那咱们就聊聊昨晚的事情。你也坐,这么紧张干什么?又不是第一回来。”

    卫骋看她也不像要兴师问罪,就没跟她客气,然而刚刚坐下,后脑勺靠上沙发背时一阵刺痛袭来,让他不由拧起了眉。

    谢轻非都看在眼里,嘴角很难压:“疼吗?”

    卫骋更疑惑了:“我这怎么弄的?”

    确定他什么也不记得,谢轻非信口胡说道:“摔的。你也知道自己昨晚喝多了吧?走路东倒西歪的,幸好被我看到了。我是个警察,咱俩呢,也算相熟,为了不妨碍市容市貌,我只好先把你带回来了。”

    怕他不信,她还翻出昨晚和席鸣的聊天纪律作为辅证。

    卫骋看过后兴许是觉得丢脸,也没再追问什么,半天憋出一句:“你真是个热心的好人。”

    谢轻非满意了,说:“头还疼的话就再躺一会儿吧,反正你今天也不用上班。”

    她知道的还挺多。卫骋受宠若惊,完了得寸进尺:“躺床上行吗?”

    谢轻非听不得“床”字,瞪他一眼:“你说呢?”

    她的反应有点不正常,卫骋眯了眯眼,突然道:“喝多了是硬不起来的,所以我昨天应该没有……”

    谢轻非冷笑了两声:“就算你天赋异禀,我也不稀罕。”

    说罢扭头进了厨房。

    眼见人走开了,卫骋独自坐了会儿,也没得到领导的下一条指令。

    他偏头看向茶几,假装不小心把上头的两本书扫到地上,故意发出“哎呀”的惊叫,谢轻非举着锅铲探头看了一眼,见没什么大事,又很平静地走了。

    卫骋这下坐不住了,心里纳闷:居然不着急赶我走。

    她态度越随和,他心里就越不安,这份不安在谢轻非将一碗面条端到他面前时达到了顶峰。

    “看什么,左右我都是要吃早饭的,不给你一份难道让你看着我吃吗?”她居高临下,很理直气壮地说着。

    有点礼貌,但不多。

    “话是这么说但是,”卫骋把筷子缓缓抬高,“这根面条也太长了吧,你煮的时候没觉得奇怪吗?”

    谢轻非视线飘忽着,嘴上嘲讽:“少爷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我们老百姓过生日都会吃长寿面的,这有什么奇怪。”

    卫骋愣了几秒,猛然抬头看她。

    喜色来不及上脸,谢轻非就把他要说的话堵了回去:“你以前也给我过过生日,我煮碗面条还你不是很正常?”

    卫骋像被泼了盆冷水,搁下筷子:“那我不吃了。”

    “……”

    “我不要你还。”

    “……”

    “你就欠着吧,以后每次看见我都要记得自己还欠我个生日。”

    “你想得也太美了,”谢轻非作势要收碗,“罚你吃屁。”

    这回换卫骋急了,忙去抢筷子,为这碗长寿面保卫战爆发了巨大的战斗力,谢轻非拽了一把居然没拽动他,反而因低估了他的力气产生了重大失误。

    茶几低矮,她手掌想找个地方撑都没找到,重心不稳地往前一栽。

    卫骋下意识张开手臂去接她,俩人一抱上,他顿时发出了一声非常上不得台面的闷哼,咬牙切齿地对怀里的人道:“你是不是故意的,大早上这么考验我?”

    “考你个头。”谢轻非趴在他膝盖上,额头沁出了一层冷汗,“我的、我的腰。”

    卫骋一顿:“腰怎么了?”

    谢轻非:“……闪了。”

    ……

    人民医院,骨科。

    医生看着CT结果:“急性腰扭伤。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谢轻非趴在诊疗床上,有气无力道:“警察。”

    “难怪呢,干你们这行是容易腰肌劳损,自己平时也要多注意啊。以前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吗?”

    “前段时间腰就不太舒服……”谢轻非说到一半发现卫骋脸色不怎么好地看着自己,莫名心虚起来,“但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儿,一直没抽出空来看。”

    “你的情况不算严重,也立马做了冰敷处理,待会儿再去旁边推拿一下,回去好好休息个几天,三个月内不要提重物,炎症消下去就好了。其他注意事项待会儿护士会一一跟你说,”医生扫了眼旁边的卫骋,揶揄道,“或者问问卫主任也一样。”

    卫主任可笑不出来,仔细看过谢轻非的片子,和医生讨论过确定不严重,紧皱的眉头才松弛了些。

    护士推来了轮椅,谢轻非自个儿是动弹不得了,卫骋俯身小心地将她抱上椅子。

    “其实也没有特别疼。”她讪讪地说了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

    卫骋乜了她一眼,似乎很有道理要讲。以往遇到这种情况,身为男朋友他是不会指责她不注意身体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务是尊重她的工作,工作中一切不可避免的麻烦都怪不到她身上。但分手以后就该问题他抱怨也抱怨过了,甚至连讽刺的话都说过,谢轻非觉得已经身为旁观者的他现在大概是要骂她两句解气的。

    可是等了片刻,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屈指将她的头发理理顺,平静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护士将人推出门,一旁憋了好久的医生才问道:“卫主任,那是你女朋友?”

    一个医院里不同科室的医生之间也熟络不到哪儿去,急诊的大夫还好算卫骋本科的师兄,从他慌慌张张带人过来起就想问了。

    卫骋在诊疗床上坐下,白色布面上还留有谢轻非的体温。刚要开口,掌心被床面的一个硬物硌到。

    他低头,竟发现手边躺着一枚戒指。

    非常眼熟的形状,眼熟到他可以精确说出这枚戒指的购买地点及日期,甚至是替她戴上时的心情。

    这是从谢轻非身上掉下来的。

    医生也跟着看了眼,拉长腔“哦”了一声,改口道:“还是、你太太?”

    卫骋无声地动了动唇,忽然就想起那天在医院,从谢轻非领口看到的项链。

    她贴身戴着的,藏在胸膛间的项链。

    上面坠着的居然是这个东西。

    卫骋下颌线条顿时绷紧了,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极度不可思议的猜想,砰砰猛砸着他的心墙。

    “都不是。麻烦你……”他捏着这枚戒指端详许久,指腹因压力泛白,倏然笑了一声,“算了,先放我这里吧。”

    谢轻非做完推拿缓和了不少,回去还是卫骋送的。考虑到自己确实行动不便,也没逞强拒绝他跟她进家门。

    换了衣服躺到床上,看见卫骋已经在帮她准备冷敷袋,脸色似乎没刚刚那么臭了。他也不是天生多么沉默寡言,只是大多时候对外都比较高冷,气质上的不好接触让人对他的性格也捎带产生误解,谢轻非从高中认识他到现在很知道他的脾气,但他有心隐藏,她也无法确定他是否是不开心。

    现下看见他忙前忙后的模样,不免又想起还在一起时每一次他照顾她的情景,因为她总觉得他是成熟明智的,所以偶尔还会故意撒娇说好疼好疼,换来他更精心的呵护。那时她享受着这份贴心,也不曾在意他心里有没有因为自己受伤而难过。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和自己一样,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转眼东西都准备好,卫骋走到床头掀开了被子。

    谢轻非趴在柔软的枕头上,居家服被他掀开,露出半截腰。冰块隔着毛巾冻得她一哆嗦,卫骋轻触了几下让她的皮肤适应温度,才松手让冰袋与她扭伤处大面积接触。

    大抵秉持为医者严谨的作风,他做这样简单的事情也十分细致,并没有因为两个人特殊的关系而带上任何或别扭或狎昵的态度。

    这就是情侣与前情侣的差别了。

    谢轻非承了他的情,有心破冰,故意开玩笑道:“好安静,我以为我们永远有话讲。”

    床垫塌下一块,是卫骋在她身边坐下了:“我以前也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谢轻非侧过头来:“好端端的你又说这个干什么?”

    卫骋盯了她半晌,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后悔过和我分手?”

    谢轻非毫不犹豫地:“没有。我从来不做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卫骋道:“可我觉得,你好像还是喜欢我的。”

    谢轻非听不下去了:“就因为我昨天带你回了我家?”

    你你我我的,她分得倒是很清楚。

    卫骋把她忍不住支起的上半身按回去,转移了话题:“学校那边方便请假吗?”

    “早说好了。”她的事情从不需要别人帮忙提醒协调。

    15分钟一到,卫骋将冰袋撤走,捋她衣服下摆时问她:“要扶你平躺吗?”

    谢轻非点头,借他力气翻身,脖子上的项链随着翻动从皮肤上滑过,谢轻非猛然想起自己正穿着浅领口的居家服,登时伸手挡在了胸口。

    卫骋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她确认了项链还好好藏在衣服里,神态暂松,然而下一秒却察觉到不对劲。

    隔着衣服往下摸摸,只有空荡荡的链条和卡扣,坠子却已不见踪影。

    谢轻非在床上枕头下到处都翻了翻,脸色变暗。

    卫骋佯装不知:“找什么?我帮你吧。”

    “没什么,不是重要的东西。”谢轻非尽量镇定地回答,抬眼看他,“今天麻烦你了,我已经好多了,你回去吧。”

    卫骋没应,兀自看了眼表:“两个小时后再冷敷一次,午饭做好了我会给你端进来。”

    不待她开口,他又道:“如果你能找到别人帮你这个忙,我也可以走。”

    “……”谢轻非彻底无言,拉过被子一直遮到鼻子下边。

    卫骋退出了卧室,手中裹在毛巾里的冰块已经融化开,冰水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冻得人手掌麻木。

    他拿拖把将地板拖干净,又拉开冰箱门,不出所料的空荡荡。

    叹息一声,他穿上外套下楼买菜。

    谢轻非太久没吃过他做的菜,望着被端上床边桌的精致的三菜一汤,很不好意思张口。

    卫骋见她不动,皱眉:“疼得厉害?”

    “没有,”谢轻非握紧筷子,生怕透露出不该有的情绪,“就是……谢谢你,今天真的很不好意思。”

    卫骋抬眸:“怎么谢啊?”

    谢轻非:“你想要我怎么谢?”

    卫骋凝注她,也没有多作为难:“收回没事少联系那句话就行。”

    谢轻非意外道:“只是这样?好,那我收回。以后……就顺其自然,你也不用特意避着我。”

    “嗯。”他应了。

    特别好商量。

    谢轻非犹豫片刻,还是道:“其实我本来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既然我们已经分手了,各自就该过好自己的生活,工作场所的接触不可避免,只是私底下不用像以前那样……当然,你如果觉得不自在、不想看见我,我都随意。”

    卫骋给她盛了一碗汤,闻言只是道:“尝尝。”

    谢轻非摸不清楚他的想法,就着碗口咕噜噜喝了。

    卫骋看着她的头顶,淡淡道:“你以前说我没有认真追求过你。”

    “……”

    “我反思了一下,确实是挺遗憾的。好在现在又有机会了……我只是说一说,你紧张什么?吃饭。”

    谢轻非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卫骋,你别是认真的吧?”

    “吃菜。”

    “……”

    谢轻非把碗筷推远,严肃地看向他。

    卫骋笑了笑:“你在怕什么?你又不喜欢我,那我的追求多半是没有效用的,我也不至于死缠烂打,更不会影响你的日常生活,说白了这是我单方面的事情。难道你怕自己会动摇?”

    谢轻非叹息道:“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在一棵树上吊死。”

    卫骋还是松散的语气:“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我只听我女朋友的话。”

    “卫骋,”谢轻非正色道,“我们两个人想法不同,而且谁都说服不了谁,已经试错了一次,真的没有必要再继续了。”

    卫骋笑意一凝,干巴巴道:“我可以改。”

    “我根本不要你改,为什么你总是不明白呢?我只是希望……你能更多的为自己考虑,做自己想做的事,别为了我耽误太多。”

    腰上的痛感复又卷土重来,谢轻非咬了咬牙,眉间泛出苦色。

    卫骋立马给她多加了个软枕,光看表情还以为他比她更疼。

    谢轻非抓住了他的手腕,卫骋顿时僵住。

    她开口也很艰难,只是知道不彻底把态度表明,让他相信自己的决心,他会一直固执下去。或许她也没有自认为的那么自私,为了卫骋,是可以违背内心说一次谎的。

    谢轻非狠了狠心,换上副冷漠的表情:“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只对能力优秀的比我强的人感兴趣,曾经你有那个本事让我记得你。是,你确实是同龄人间的佼佼者,你已经站在了许多前辈半辈子爬不到的高处了,可十年后呢?二十年以后呢?你甘心一辈子就守在这儿,在市立医院做个普通医生吗?”

    卫骋垂着眼没吭声。

    谢轻非松开了手,他下意识要拉住她,却只扑了个空。

    “你当然可以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但等到以后你意识到自己都是因为爱情鬼迷心窍耽误了原本更好的前途,你后悔了,我们之间又要怎么办呢?”

    卫骋毫不迟疑地反驳:“你知道我不会后悔,更不会……”

    “我相信你啊,可你想过我吗?”谢轻非掐了掐眉心,指尖飞快地在眼尾勾了一下,又道,“我会为你感到可惜,我会控制不住去想是不是我拖累了你,你看不到的矛盾只会转移到我身上,让我一整个余生都要背负压力和愧疚度过。”

    卫骋艰难地道:“对不起,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会……”

    “你没有对不起我。”谢轻非被子下的手心近乎要被指甲刺破,表面仍旧心平气和地道,“你只是辜负了自己的才能和事业,我在你身上看不到吸引我的地方了,当然不想再继续和你在一起。”

    卫骋被她淡漠的眼神刺得一窒,她的话语又同时清晰地、直接地凿在他的心头。

    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

    以前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不知道她为什么总要推开他,现在就更不知道要怎么给她质问的这些话一个答案了。

    但他能读懂她言语间的失望。

    “我在你身上看不到吸引我的地方了。”

    她或许还留有一份对他的喜欢,所以没有丢掉那枚戒指,但她爱的是过去那个于她还有吸引力的卫骋,不是现在的他。

    所以他自以为是的揣测都是笑话而已,那些希冀……也是没结果的。

    卫骋顿时局促起来,一点也不敢迎向她的目光,他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她的卧室,背靠着房门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得无力,猛烈的心跳几乎破开胸腔。

    花了许久缓和,他返回客厅时看到了茶几上放的那碗早已坨掉的寿面。

    卫骋没想过她还能记得自己的生日,更不可能奢望她会给自己做寿面。所以在她提出来这是为他生日准备的时候,他心里的喜悦是巨大的。

    那枚戒指此刻也正在他怀中放着,质地坚硬又冰凉,可依然能被体温焐热,但有些东西原本滚烫,却被冰层封缄了。

    卫骋坐下,执筷端起那碗凉透的面,一口一口喂进嘴里。

    她的发挥很稳定,好歹把这玩意儿弄熟了,口味自然相当不好。他在碗里扒拉半天,发现碗底居然还藏着一只品相不佳的荷包蛋,奇形怪状,边沿还煎焦了,蛋黄半是熟透半是流心,也不知道火候是怎么控制的。

    卫骋沉默地咬了一口,难吃。

    难吃得想哭。

章节目录

银色雪线[刑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五十弦声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五十弦声并收藏银色雪线[刑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