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即便是出入皇宫,她也时常不下轿。宫门守卫晓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公主,她却未必认得他们。少数几个扶盈能记住姓名的人中,便有赵宣。

    那时边疆虽时有摩擦,京中却并无战事。父皇向她提起赵宣时,曾夸奖他是统帅之才,可领万兵,将来必能护卫一方。扶盈听进去了,只是不太信。

    后来北地军入京,赵宣领禁卫军固守皇宫几日,也算没有辜负当初父皇的信任。

    而今璘王篡权,赵宣在做什么,扶盈不清楚,只清楚记得他说过会还自己自由。

    “赵宣来迟,望公主见谅。”他今日特意登门拜访,未着甲胄,俯身行礼时衣摆擦过地面。

    毕竟习武之人,不太穿得惯长衫。

    瞧见他来,扶盈略有些讶异。又望见他身后跟来的两位女子,霎时连“请起”二字都忘了。

    “瑶枝、连玉?!”

    自在公主府各自逃难分离,她已许久未曾见到这两人,不禁喜形于色。瑶枝、连玉亦是快步走了过来,眼泪聚在眼角,开口还未说话,泪先落了下来。

    扶盈待她们极好,虽是主仆,身份有别,一同生活了许多年,其实早如姐妹一般了。

    三人终于相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扶盈引她们到屋内落座,这才发觉赵宣还老实屈着身。

    她不太喜欢别人在谈话时旁听,但也不好让赵宣在外等着。“赵统领也入座吧。”

    因有外人在场,说话总有些不便。连玉忍了忍,含着泪问道:“公主瘦了些,可是受委屈了?”

    前些天在安置地劳累了几日,确实消瘦了些。只是回了京城,这些天好歹养回来一些。也唯有对她极熟悉的人,能瞧出几分不同。

    还未答话,瑶枝已忍不下,转身对着赵宣下拜,颤声道:“求统领救救公主!谢明蕴怀恨在心,定是蓄意报复,可想而知公主吃了多大苦!”

    赵宣急忙扶她起来,抬头定定看着扶盈,“能为公主效劳,赵宣定将竭尽所能,绝无推让!”

    赵宣答得极快,生怕扶盈不信一般。他目光真挚而热烈,扶盈却被瞧得不自在。

    方才没拦住,如今便难转圜了,扶盈略尴尬地别开脸,指腹摸过鼻尖。

    平心而论,初来时谢明蕴着实处处刁难她,可她现在却没那么急着走了。横竖谢明蕴不会拿她如何,多待几日又能何妨?因此事叫瑶枝、连玉日夜担忧,实在是惭愧。

    连玉却误会了扶盈的意思,只当是她想起伤心事不愿见人,急忙将话扯开:“公主莫伤心,太子殿下雄才大略,定然剿清反贼,届时天下太平,公主也不必受这苦了!”

    “说的极是!太子殿下定会为公主讨回公道,公主莫为被此等小人动气!”

    瑶枝、连玉心疼她,一言一语劝慰着,将谢明蕴贬到了尘埃里,句句不离太子,仿若明日太子便要重入皇宫。赵宣在侧一言不发听着,神色逐渐落寞。

    谢明蕴怎样,扶盈暂且不好替他说句公道话。但若是皇兄回来,确是她十分乐见的。

    正是一片和乐间,赵宣另起了话头:“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只是无论外物如何,公主也该保重身体。上京人多口杂,过些日子......纵有流言也不必往心中去。”

    不知他怎么突然说起这番话,扶盈呆了一呆,从善如流接道:“我明白,劳赵统领挂心。”

    赵宣重重叹了一口气,似是决心要说些什么。可惜话未至半已被打断,“璘王”

    “赵统领大驾光临,谢某有失远迎了。”谢明蕴温声行礼,拂了拂衣袖,不紧不慢地走入堂中。

    他一向衣着简洁,通身玄青色深衣盖不住的意气风发。

    文官武将,一收一放,两方气度不同。左右立在两侧,无端得剑拔弩张起来。

    须臾沉默之后,才听得赵宣回礼:“谢大人。”

    在他的预想中,谢明蕴本不该此时回来。去年冬时的雪灾,再加上开春河堤漫涨,谢明蕴应忙得抽不开身才是。

    见谢明蕴回来,瑶枝、连玉急忙将扶盈牢牢护在身后,满面怒色地瞪着他。谢明蕴仿若浑然未觉,在一旁坐下,自然地斟茶、举杯、敬过赵宣一饮而下。

    “赵统领特意前来,想必有要事相商,幸而谢某未来迟,不妨也让某也出一份力。”

    “谢大人说笑。”赵宣“哼”了一声,笑着回敬,“许久未见公主,不免忧心罢了。只要公主有需,赵宣情愿分忧。”

    “原来如此,赵统领有心了。”谢明蕴八风不动,笑意不变,将话挡回去,“统领的心意我便替阿宛领了。她有哪处需要,谢某自会用心。劳烦赵统领,实在过意不去。”

    人在他府上,还需他“忧心”。既然他话里有话,也便不必那样客气了。

    谢明蕴口口声声“自会用心”,轮到赵宣却是“过意不去”,这分明是说他不该多管闲事。那声僭越的“阿宛”,更是不该。

    赵宣毕竟不以才学见长,口舌之争辩不过,索性也不与他论,转头面向扶盈。“公主放心,臣定不会忘却公主提拔之恩。”

    他原是要提醒扶盈一些事,可谢明蕴既在场,话也不好说出。说完最后一句,起身深深一拜,便带着瑶枝、连玉离开了。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又被谢明蕴从中作梗。瑶枝自然没有好脸色给他,临走时不忘狠狠瞪了一眼。

    谢明蕴又斟一杯,抬手饮茶间轻描淡写地将视线挡住了。等放下手时,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笑容:“哦?怪道赵统领这样牵肠挂肚,原来是有恩。”

    茶杯磕在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再斟一杯,仰头饮尽,全无平日细品香茗的悠然,却仍是挂着一副笑面,“阿宛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过?”

    先皇看重赵宣,此事他已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份看重不单是先皇的,还是扶盈的。以为是赵宣一厢情愿,竟是郎有情妾有意?

    他不在府里才几天,正好就能撞上赵宣登门,安知平日又来过几次?

    谢明蕴气得牙疼,几欲拂袖离开,但他却像是自找虐一般,非要听听扶盈怎么说。

    昔日她颇受先皇宠爱,利用她讨好先皇的官员不在少数。可赵宣不是这种性子,扶盈提拔他,只能是出自她本心。

    赵宣那一句“提拔之恩”,扶盈其实并未在意。直到谢明蕴问起,这才捻着衣袖沉思起来。

    她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些片段。

    多年前突逢暴雨,扶盈无诏入宫,因宫门守卫偷懒避雨,雨声又大,差点吃了个闭门羹。那时赵宣还不是统领,唯有他一人兢兢业业守在原地,立在雨中打开了宫门。

    他与旁人极不同,一点懒也不肯犯,如何开门如何落锁,皆是一板一眼地循着宫规。

    差点被雨淋湿,这事扶盈自然要说的。她随口向父皇撒个娇,兴许是提了一句赵宣。

    至于后话,谢明蕴也知晓了。赵宣以薄祚寒门作了禁卫军统领,不必上战场厮杀,照旧高官厚禄。

    一边是加官进爵,一边却是贬谪边塞,两厢比较,越发显得后者不受喜爱。

    谢明蕴头一回这般气血上涌,莫名地沉不住气,问道:“公主如此讨厌谢某,当初上元宴为何要赐酒?”

    他总凭着这一点,觉着扶盈不会对他全无意思。可和赵宣的优待相比,未免显得寒碜了。

    又是“公主”又是“谢某”,扶盈不知他是哪根筋搭错了,一时也愣神。上元宴那回,算得上是今后种种的缘由,说起来却只是为了个幼稚的理由:“我觉着昌乐中意你。我瞧不惯她,便要抢她喜欢的东西。”

    “喜欢的东西”?自己那些心思,也不过算个东西。她未曾注意过自己,若是那年昌乐看向的不是自己,扶盈亦不会多此一举?

    谢明蕴彻底没话说了。他扶额笑得越来越大声,整个胸腔都震得发疼。

    那如今呢?两人之间的所有,皆是过眼云烟而已吗?

    谢明蕴渐渐止住了笑声,重重深吸一口气,恢复往日温和笑容,如同无事发生。

    反正人在他手上,赵宣来要人,他不放又能如何?扶盈对他,已不似北地军入京时那般抵触了,假以时日,忘了赵宣转投他身边又未尝不可?

    扶盈在一旁瞧着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她听人讲过,许多聪明人都疯疯癫癫的,以为谢明蕴聪明得正常,不成想是隐而未发。

    她不曾读过医书。更不通岐黄,思来想去也只得一个法子。

    青瓷茶杯微凉,茶泡得太久,已有些过浓了,杏黄的茶汤倒映窗外云天。谢明蕴抬头望着她,却并不接过,而是就着扶盈的手喝了下去。

    他果然是疯了。

    扶盈像被烫着了,急忙收回,匆忙间脱了手,茶杯便清脆地化为了几片碎瓷。

    谢明蕴似乎终于恢复了神智,挡住她想拾起的手,面上一派和煦:“小心伤着手。”

    这是卖的哪门关子,扶盈猜不出。见他好转了,她略略后退两步,眼睛瞟了一眼地面,“你也小心。”

    她在谢明蕴这里吃过太多亏,虽然不敢说十分了解,却也知道谢明蕴素日的面目。他极少这般失态,扶盈心中有了算计,下决心并不言语,自取了书本,落座在窗边。

    青瓷碎片被扫净,连同谢明蕴的反常也一并掩饰过去,满屋只余安静翻书声。

    谢明蕴亦取了书翻阅,他将扶盈作为都看在眼里,心中不免生出些许失落。

    方才是他失言了,可扶盈却好似混不在乎。她也并未问他为何今日回来。

    闲适的时候不长,不过几个时辰,宫中便有使者传讯召见。

    能得君王器重是臣子大幸,只是少不得要操劳些。谢明蕴回头望了一眼扶盈,随后便出了府。

    他前脚刚踏出去,扶盈后脚便也出了院子。

    她被谢明蕴那模样吓了一跳,自然不能视而不见。事不宜迟,当下便该寻个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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