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卫朔闻言一怒,刚要斥他不安好心,想起自己的来意,硬生生又把话吞了下去。

    人被请出府,马蹄声还未远,谢明蕴便转身回了小院。他在院门停了一停,抚平衣袖这周,略有些意外地发现扶盈出了房门。

    她怀中抱了个包袱,正费力地拢住开口,瞧着不太聪明,奈何生了一张惹人怜的脸。

    若非她紧接着问出的话,谢明蕴几乎已生出纵容之心。

    “卫朔呢?他去了何处?”

    好不容易将麻烦赶走,这会儿倒是惦记上了。谢明蕴皮笑肉不笑,挡在她身前,稍稍倾身低头,“有事不妨与我说,寻他做什么?”

    受不住他忽然贴近,扶盈倒退两步,踩在门槛上,差点绊倒。不稳的身子被扶住后,她重新拢住包袱,义正言辞地拒绝:“此事与你无关。”

    方才趁人都不在,她悄悄看了一眼院中不知何时出现的包裹,这才发现是卫朔带来的药草。

    原来不是无故来消遣她,还是为她办事而来。倒是她误会了,应当向人道谢才是。

    “与我无关?”谢明蕴笑意更深,身子越发迫近,“若是无关,阿宛慌什么?”

    按理他不该这般咄咄逼人,惹得扶盈反感,最好是当作无事发生,日后再议。可卫朔都跑到他府上要人了,再不看紧些,哪日稍松懈些岂不是被人拐跑了?

    只不过瞧瞧,若无蹊跷,何必心虚?既然是卫朔带来的东西,让他过一眼并不过分。

    然而扶盈却不肯。

    这些草药是她好不容易弄来的,要是被谢明蕴发现了,以后怎么让他喝药?无药可用也便罢,要是他因此物受了刺激,又发大疯,场面可不好收拾。

    他这模样,瞧着已是有些先兆。之前被她见着不打紧,这次万一外人见了,少不得有些闲言碎语。

    眼见人越退越后,眼睛十分警惕地盯着他,谢明蕴心头微一颤动,忽而笑了笑,松开了步步紧逼的桎梏。

    实在关心则乱,来日方长,他大可在扶盈不注意时检查,把人吓着了,反倒得不偿失。

    压在身上的影子移开,扶盈紧紧环住的手松开些,发觉谢明蕴不再凑过来,她急忙抱着包袱进了里间。

    这屋子原先是谢明蕴的,布置摆设都十分简洁,要藏东西也难。扶盈思索了片刻,将草药塞进床底,急急忙忙又转出来。

    可要把他看稳些,不然出了事叫外人看笑话。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待她回来,谢明蕴面上已无那样偏执的神色,反倒静坐窗边,悠闲地翻过了书本一页。

    她向来看不懂谢明蕴,只略略有些疑惑,随即被徐伯送来的点心引去了注意力,轻易便揭过不提了。

    闲来无事,时日也过得飞快。府外的热闹暂消了片刻,莫名又喧腾起来。转眼又是上元,心境却不似从前。

    扶盈已知道璘王要登基的消息,闻得墙外声音也不甚在意。

    正月十六?倒是正好避开了上元节。

    虽知事情难再转圜,想到皇兄不知所踪、皇位易主,扶盈未免还是觉得心中苦闷。她早早吹灭蜡烛上了榻,辗转反侧许久后,才有均匀呼吸声传来。

    谢明蕴便也等到深夜。他借着月色瞧了瞧,轻易寻到了扶盈藏起的东西。

    拿在手中分量并不重,竟是一包草药。未扎紧的包袱漏出几捆枯叶,仔细分辨过后,都是些安神清心的药草。

    她为何要这些东西?又是为谁而备?

    是为他吗?不可能,自然不是为他,扶盈那般防备他,何时对他如此上心过?

    这样大费周章地弄来府中,那便只能是为她自己了。

    凝望着扶盈熟睡的面庞,谢明蕴不由生出自责。

    是他疏忽了,与她朝夕相处,却未照顾好她心绪。便是她自己照拂自己,还受了他阻拦。

    将大开的窗合上,谢明蕴又回到榻边静坐了良久,直到天光微明方离了里间。

    待手中事务告一段落,定要好好补偿她。

    雪落又停,吉日渐近。

    新皇登基,事关天下万民。颂天告地,百官齐拜。礼部筹备数月的仪仗自上京长街而过,引着攒动人潮。

    百姓闻声而动,远望城楼处身姿挺拔的华服男子,侧头与身侧亲友窃窃私语。

    能于微末中募得一方能人志士为其效忠,璘王——亦是如今的新帝,自有他的道理所在。

    尚还壮年的君王,面相严肃而正气,望着城墙下的民众,面露淡淡微笑。

    原还有所犹疑的百姓,见此一面,却似吃了定心丸,纷纷随礼伏拜,高呼“万岁”。

    他的面貌与神情,足以容纳生民对于理想帝王的期许。

    况且仅在登基第一日,这位新君便降下了从前未有的恩泽。

    新政迅速在京中传开,将喧嚣更推上一层楼。扶盈并未出府探看,却也还是听得了消息。

    应天授命,百废具兴。帝感黎民之苦,遂下诏曰:自即日至岁末,每亩田地赋税减半,县中有鳏寡孤独者,俱免其赋。

    自古兵燹之乱,皆发于民。顺而丧命,便只得逆而求生。

    扶盈并未看过很多兵书,得知此事,并不能瞧出其中弯绕,也只得暗暗叹一口气。

    他这政令,倒确实是将民心都笼络走了。

    扶盈的猜想确是不错。待大典收场,民众四散回家,大街小巷充斥的,便不止仪式的庄重,还有新皇的仁德。

    “有此仁君,是天下人的福气!”

    府中仆役分明并不耕种,却也同外头一起陈赞。扶盈无力反驳,独自坐在窗边生闷气。

    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因着些好处便喜不自胜,难道他们都忘了前几月是谁在攻打上京城?

    就是见利忘义,也不该这般大张旗鼓。更何况,这政令也未必推得下去。

    父皇在时,她虽然极少涉政,但总还是听闻过。朝廷颁布的法令,时常无法传达四野,纵使起草时筹备诸多,最终不过不了了之。

    轻易改了田地赋税,上下牵扯无数,想必也要落得个朝令夕改。

    京中人都被这股喜悦冲昏了头脑,扶盈自认众人皆醉,也不与他们多话。她将话闷在心里,执意等到谢明蕴回来,才慢慢都抒发出来。

    “所以你说,此举岂不是不切实际?”

    她等到人时,更鼓已敲过两次。夜色极深,夜凉人也静。城中的人声已停了,唯有远处皇宫隐隐传来灯火。

    如此盛事,宫中的宴会必是昼夜不息的。

    谢明蕴身上沾了那处华贵腻人的熏香,神态微醺,微笑着听扶盈说话,良久才缓缓回答:“阿宛是这样想的吗?”

    他似乎真是醉了,语调温柔怜爱,分明话语中含着否定,眼神却那样炽热。

    月光自窗而入,晚风拂面,吹得扶盈一颤。她从怔愣中回神,摸了摸自己发热的面颊,急忙将目光转开,只低头盯着襦裙上的芙蓉花,差一点忘记了要说的话。

    “......我、我不知。”

    “呵......”身旁传来他的笑声,声音压在喉口,带着胸腔也一同震动。谢明蕴右手支着头,笑过之后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弯起的唇角不曾落下:“不可行的诏令,皆是思行有差。越是含糊,其中纰漏越大,也便越难以施行。”

    “皇帝此回下的诏,最大错漏便是在‘鳏寡孤独’四字。”

    县中有鳏寡孤独者,俱免其赋。

    天下之大,民生之广,要一户一户核实绝无可能。所谓“鳏寡孤独”,也不过是地方官呈报的一个数目而已。

    扶盈说不清的古怪之处被点出,她心中也有了些底气,却仍是不看着谢明蕴,问道:“既是如此,怎的无人劝他收回成命?”

    “自然无人。”谢明蕴答得也快,他微仰了仰头,少见得显得慵懒,“这政令......是我献的计策。”

    兴许是醉意弄人,他说话少了些文邹邹和礼节,多了些调侃的意味,“新皇登基,必有人心怀有侥幸。遇如此纰漏,怎能不借机捞得棺材本?他们越是大胆,反倒越是好。”

    扶盈还未从“如此蠢计竟是谢明蕴提出”的惊异中走出,越听越疑惑,忍不住接话:“官员贪腐,伤的是百姓,有什么可好?”

    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该知晓贪墨成风的坏处,何况谢明蕴?凭着对他的了解,扶盈猜他有后手,只是苦于思而不得。

    谢明蕴果未辜负她信任,虽半醉瞧着漫不经心,思路却清楚。“他若要瞒报,少不得上下打点,一层层得利之后,原先的错一便要变成错十。中饱私囊的越多,也就越容易被瞧出。”

    “所谓‘鳏寡孤独’者,户部皆有前数可查,纵有相差不该过多。如有大差错,不是滥权,便只能是治下无能,以致民不聊生......”

    “两罪同举,就看那些大人们如何选了。”

    贬谪还是掉脑袋,总是容易选的。

    经他一番解释,扶盈了然许多,只是因对新皇有偏见,少不得又辩驳两句:“倘或如你所言,确实能揪出些奸佞,可若要一一处理,所费功夫不少,同样劳民伤财。”

    她的质询不无道理,只是这考量也早被谢明蕴算了进去。

    “既然费时费力,那就不必一一处理。”

    新皇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书,自然不只有笼络民心这样简单。

    “首要的,便是将那些目无天子、作奸犯科者清除。至于其他,暂且放下,留待他日评判。”

    “官场中某事,不问便是无,若是问了,那便是罄竹难书。至于何人问何时问,皆由君心。”

    新皇愿以仁待百姓不假,他要臣子忠心不二亦是不假。今后若有暗藏祸心的地方官,今日之令便是无可推说的罪证。

    况且户部存有历年的户籍统计,查起来也并不难。

    “只可惜......”只可惜先皇在位时各部疏懒,所记或许有所偏差。谢明蕴的笑容顿了顿,并未将这话说出。

    也罢,都是前尘旧事,还是不要提起惹她伤心的好。

    谢明蕴及时停了话,抬眼看向扶盈时,却发觉她低头不语。

    扶盈确实不知道“可惜”之后是什么,但谢明蕴先头说的话她还是明白的。

    溶溶月色,渐移西窗。一片如雾微茫中,她神色难辨,“那你呢?你对新皇算是忠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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