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胄没有继续逼问下去，因为就算连欶再厉害，也无法救他全部的族人。
那是需要能颠覆三界的力量，才有可能办成的事情，这个道理，他百年前就明白了。
但总有信念支撑着他，等他足够强大时，匽都一定能迎来雪地里的第一束阳光。
清漳小馆外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裴胄听着来人仿佛有四五个，挥手把连欶寝殿门上的冰柱收回，快速闪身去了后院。
莫名被他吓了两次的连欶扶着疲软的腿慢慢站起来，人还没走两步，就被第四峰的弟子给撞到地上。
“哎呦，我的下巴，谁啊，谁撞的我。”她真是心疼自己的前胸后背，一天天的光跟大地亲密接触了。
第四峰的弟子被她一吼，着急忙慌地把她扶起来，“连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着急，云师弟，云师弟他和第三峰的谢炤清打起来了，然后现在正被宫主用宫规处置呢，你快去看看。”
连欶瘸着腿手扶着椅子缓缓爬起来，难以置信道：“谁，云非鹤，他跟谢炤清打起来了，因为什么啊？”
她怎么不知道云非鹤这么能惹事，还会跟人打架。
边走边说的几人一嘴一舌地在连欶耳边叨叨，“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第三峰的弟子先来找事，他们嫉妒我们第四峰有个师妹。”
“什么啊，你起来我说，是因为北师妹性格刚直，不小心得罪了第三峰的一位高阶弟子，他就带人来我们第四峰闹事，云师弟看不过去，就站出来说了几句。”
揉着破了一层皮的下巴，连欶费了半天劲才捋清楚，“那这关谢炤清什么事啊？”他看着也不像是能跟人起冲突的人。
“这个我来说，我来说，第三峰其他人不敢出头，就推了一个最好欺负的人出来，你们那几个人，不就谢炤清看着文文弱弱的嘛。”
所以谢炤清只是站出来说了几句话，就被云非鹤呛了个淋头，两人就说用最近所学术法比试一下，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比着比着就打起来了。
不知道哪个峰的人去给宫主告状，气急的百川流就把他们两个捉到的主峰，一套说辞下来，竟要每人二百道锱雷鞭。
“锱雷鞭，那是什么东西啊？”连欶再一次服了这些人取名的能力，通俗一点不行吗。
眼看快到主峰，第三峰的弟子都加快脚步，希望能在动宫规前赶到山顶，所以他们就简洁地介绍了一下传闻中的锱雷鞭。
“这锱雷鞭，乃是由历代浮幕宫宫主所掌管，是能明是非，断善恶的灵器，其形如骨鞭，势如雷电，挥在空中都劈里啪啦地响，所以叫锱雷鞭。”
除非是犯了大错，否则一般不会动用这么危险的灵器，常人受十下且皮开肉绽，别说二百下了。
连欶抓着上山的扶手，听得直摇头，这要是她，早就逃跑了，哪能傻傻地等着别人抽自己。
再一次登上主峰，也就是浮幕宫的主殿，归庸殿，所在的地方。
辉煌无比的殿门坐落在上山路的尽头，再往里走，就是归庸殿的正门。
此刻的殿内，正跪着第三峰和第四峰的全部弟子，以及其他赶来看热闹的众人。
当然，还有五峰长老，也坐在殿上，看宫主从盒匣中拿出锱雷鞭。
百川流手握着浑身带电的雷鞭，这是他的威严所在。
走到跪着的云非鹤和谢炤清面前，他手里甩过许久没有嗜血的雷鞭，竟把殿里的石板硬生生劈开了一道裂痕，难以想象这样的鞭子抽在人身上会是怎样的惨烈。
突然大殿内响起百川流浑厚的声音。
“浮幕宫宫规第十七条，凡在宫中有聚众闹事者，受雷鞭五道，记大错，严重者加三倍。”
“宫规第二十八条，弟子关系不睦者，受雷鞭五道，记大错，严重者加三倍。”
“宫规第四十三条，有私自斗法者，受雷鞭十道，归庸殿前忏悔一月，严重者加三倍。”
一条条一件件，他可是一点都不会徇私的。
“这些宫规，是你们第一天上课时，长老就教由你们谨记的，希望你们能约束自己的行为，行之慎之。”
“所以，总计雷鞭二百道，殿前跪拜一月，你们对此处罚可有异议。”
别说后面的跪拜殿前了，能活着把前面的雷鞭给受了，都是个奇迹。
云非鹤和谢炤清穿着同样的弟子服，但表情却截然不同，云非鹤还是那副眉眼轻佻的样子，与他相比，谢炤清才是实打实的后悔和害怕。
“弟子，弟子没有异议。”哪怕再想反抗，但这里是浮幕宫，他们只能咬牙忍受，直到尸身被无情地扔到山下。
跪着的第三峰和第四峰弟子都不敢抬头，生怕鞭子不小心抽到自己。
而这两峰的长老更是，既想帮自己弟子，但又帮不了。
北长缨还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哪怕跪着的云非鹤和谢炤清是因为她才挨这次刑罚的。
但从一开始，她就做好了被赶下山的准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地步。
连欶他们赶到时，云非鹤和谢炤清身上已经挨了三鞭了，石板上溅起的点点鲜血，即将汇聚成线。
不悦地皱起秀眉，她不喜欢看人流血。
就在百川流再次挥起手臂准备抽第四下时，云非鹤和并排的谢炤清都下意识屏起了呼吸，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是连欶帮他们挡下了这一鞭。
“你好大的胆子，也想跟他们一起挨这两百下吗？”握着被茶盏击中的手，百川流怒目圆瞪，差点没把连欶给吃了。
“当然不想，我只是觉得两百下太多了，应该少一点。”穿过人群走到殿中央的连欶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指着第三峰的那个高阶弟子说道：“他，他才是罪魁祸首，这两百下，得有一百九七下是他的吧。
“这位姑娘，你难不成是在质疑宫主的绝断。”被指的白相引瞪着面前的连欶，他一个高阶弟子，被一个姑娘家这么颐指气使，以后还怎么在师兄弟面前抬起头。
连欶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人的魂魄，她收回手，往前走了两步，丝毫不怯道：“对啊，我是在质疑，不过宫主年龄不算大，应该能看得清听得到事实吧。”
“事实？事实就是他们两个在第四峰打了起了，败坏宫门，罪无可恕。”百川流将修为注入锱雷鞭，盛怒之下的力气抽在云非鹤他们两个身上。
饶是再能忍的人，都疼得在大殿上哭喊出来。
惊恐的连欶错愕地摇了摇头，人间竟是如此不讲理法的地方吗。
她求救地看向上首的镜辞，希望他能帮帮云非鹤他们。
但镜辞只是迎着她的目光叹息一声，他固为一峰长老，但却没有资格置喙宫主的决定。
扯过跪在地上的北长缨，连欶气抖道：“你说，你来说，为什么他们会去第四峰，又为什么会跟云非鹤斗法。”
看着无动于衷的北长缨，连欶几乎颤抖着声调，“你快说啊。”
你说出来，他们不就不用受刑了吗。
而一直站在镜辞旁边的凌烟也走到北长缨的身边，她轻轻扯了下佯装镇定姑娘的衣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没有连欶的底气和退路，如果今天的事是因她而起，恐怕她也会跟北长缨一样，选择冷眼旁观。
还有剩下的雷鞭没有受完，百川流看着还在找借口的连欶，不悦道：“够了，我让你留在浮幕宫已是法外开恩，你最好摆正自己的身份。”一旦她被揪住错处，那下一个跪在这里的，就是她一个人了。
放开手里的北长缨，连欶一步一步走到百川流面前，扯着嘴角说道：“就因为他们打起来，就得受你鞭刑吗？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打起了吗？你知道你这两百鞭下去，他们会没命吗？”
一直稳坐高台的大长老捻了一把鼻下的胡子，对着浮空念念有词，“缘由比事实来得更不重要。”
所以，他们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能震慑所有人的活生生的范例。
百川流踩碎砸中自己手腕的瓷杯，恶狠狠地瞪着连欶说道：“那你知道如果我今日不惩罚他们，日后浮幕宫会变成什么样吗？打架斗殴随处可见，跟没有约束的凡间一般乌烟瘴气，谁还会来这里修炼。”
他浮幕宫的百年基业就是这样过来的，她不过刚来几天，就能对着一宫之主大放厥词，可真是令人唏嘘。
争论到最后，镜辞让自己的弟子拉开还想上前的连欶，看了眼坐在身边神游天外的葛藟，以及欲言又止的游无极，他起身走下高台说道：“宫主明察秋毫，自不会让始作俑者暗自庆幸。”
百川流与镜辞相处的时间最短，也最摸不清他的心思，不知道他是不是想保这两个其他峰的弟子，干脆拐弯抹角道：“这是自然，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也没见有人站出来替他们说话，不是他们两个还能是谁。”
话已至此，镜辞再多说只会伤了第五峰和主峰的和气，他索性请辞离开，“今日本该我去山下探查结界，镜辞先走一步了。”
眼看自己唯一的希望消失在殿内，连欶愤恨地捶了一下鎏金的环龙柱，“我真没用。”
听她这么说的第四峰弟子也都低下头，尤其是北长缨，她一瞬不移地盯着云非鹤和谢炤清血淋淋的后背，但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出头。
如果她站出来保住了跪着的两个人，那她在浮幕宫，则再无出头之日，她来这的使命将再也完不成。
她是王朝的子嗣，更是蛮荒的女将军，她的子民需要她回去保家卫国。
就在连欶搁兜里翻翻找找，看有没有能帮助云非鹤他们逃跑的阵符时，一个阴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能帮你救他们。”
这么耳熟的声调，这欠揍的语气，连欶就在来之前还听到过，她抬头四处张望着，也没看到一身黑衣的裴胄。
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连欶不忍地看向大殿中间的云非鹤，他们此时已经挨了十鞭了，不出意外，他们早就昏死过去。
直到下一次疼痛的袭来，他们只会血尽而死。
“再不救他们，不过两鞭，他们的内脏就会被击穿。”
裴胄的声音再次响起，连欶这次确定了，他肯定就在大殿的躲着。
环绕在耳边，只有连欶能听到的声音，“一条命，换你一个允诺，很划算，不是吗？”
确实划算得不能再划算了，救两条命，两个允诺，大不了就是要她的命，一换二，怎么算怎么合适。
可此时的她不知道，在数年后，这两个允诺，带走的不是她的命，而是洒在匽都雪地里的斑斑红渍。
就在百川流蓄好力准备再一抽时，连欶在裴胄的支配下走到人群的最前面，他要让连欶亲眼看见，他是怎么拿走她的许诺的。
原本应该抽在云非鹤和谢炤清身上的鞭子实际上却落在裴胄设下的保护罩上，除了躺在地上的两个人，挥鞭的百川流丝毫没有察觉。
就在所有人以为昏死过去的云非鹤和谢炤清必死无疑时，搬动他们身体的弟子却感知到他们的呼吸。
“宫主。”
看了一眼已经累极的百川流，小弟子快速闭上想要传话的嘴。
如果他说了云非鹤和谢炤清还活着，那不就暴露出百川流的真正想法了吗，反正鞭刑已经受完，他们是死是活，全看命了。
被各峰抬着回去的两个人都停止了流血，但湖水蓝长袍已经被血染透，连欶跟在后面焦急地探看着。
直到北长缨伸手拦下了她。
对于刚才在大殿上，她的无动于衷，连欶是有些气恼的，“你拦我作甚？”
难不成是不想她去救人。
高扎的马尾束在脑后，北长缨早已在疆场上磨去小姑娘的娇弱，她像是孤傲的野马，眼里浸满了肃杀。
“这是上好的元丹，还有涂抹伤口的药膏，麻烦你带去给他们。”
怎么刚才不见她说话，现在出来充当好人，但白送的药，连欶才不会拒绝，“如果他们因为你死了，你觉得这些东西能弥补回来吗？”
越过北长缨削瘦的肩膀，连欶快步走下山去。
山顶的风很强，刮过脸上时像刀割一样，北长缨生满硬茧的手在英气的脸上一抹，脑海里回荡着白相引挑衅的话，他说，“马背上的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男人身上的才招人喜欢。”
端得人模狗样的样子，令人生厌。
她本可以忍下这一口气，但骨子里的骄傲作祟，她还是脱口而出，“有些男人是男人，但有些男人，连女人都不如。”
在这个尊卑等级分明的修仙界，她以三阶弟子的身份，对上了高阶的弟子，结果可想而知。
但她没想到，云非鹤会站出来帮自己说话，更没想到，无辜的谢炤清会被推出来承担这一切。
“所以，这里竟是这样来修仙的吗？”
北长缨的疑惑吹散在风中，无人叩问她即将崩溃的内心，就像那天她毫无预兆地披上盔甲，坐到战马上为边疆的百姓，杀出一条血路。
那天是她十七岁的生辰，在此之前，她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等着哥哥们给自己带来牧民的羔羊。
但冲进营帐来报的，却是拼死杀出重围的将士，手里还提着她大哥的首级。
后来，她遵循二哥的意图，远离蛮荒，来到浮幕宫，希望能学成归来，成为守卫一方的战神。
所以，除了生死，没有人能动摇她的道心。
但她不知道的是，人一旦有所求，便离修仙越来越远。
连欶先是去第四峰看了云非鹤，但男女有别，她只能等在外面让师兄们把药带进房间去。
确定他吃了药无大碍后，又转身去了第三峰。
跟第四峰不同的是，谢炤清所在的第三峰一片沉寂，如果不是她到时恰巧碰到给谢炤清把脉的游长老，连欶都以为谢炤清被其他弟子给孤立了。
一身仙风道骨的游无极像极了仙庭的清池老君，尤其是他留在下巴处的山羊胡，更是像了十成十，所以连欶一看见他，就没由来的害怕。
看到在屋外踱步的她，游无极小心地给换好衣服的谢炤清盖上被子，唤道：“连姑娘。”
被点名的连欶猛地挺直背脊装作路过，还装模作样地把头伸进屋里，“长老，你刚刚是在叫我吗？”
游无极点了点头，示意她进来。
看到她手里的锦盒，游长老心领神会，“你来此，可是看我徒儿的。”
打开北长缨塞给她的锦盒，里面躺着一个药丸和一瓶药膏，光是闻见味道，都知道其用料是极好的。
递到游无极面前，怕他以为自己是来暗害他徒弟的，连欶干脆让他亲自验验，“对啊长老，我带了药，现在能给谢炤清吃了吗。”
游无极接过锦盒放到桌上，屋里明明有三个人，但连欶却仿佛站在挤满人的房间里，大气都不敢出。
“你不怪他害了你的朋友吗？”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就是躺在床上的谢炤清。
连欶看了一眼躺在里间床上的人，微弱的呼吸像游丝般时有时无，和云非鹤起冲突的人是他没错，但事情却不因他而起。
“他不也是受害者吗？”而真正的加害者却躲在暗处偷笑，笑他们这些无能为力的“弱者”。
三长老没有说话，他似乎总是板着一张脸，但连欶今日却对这个大家口中的榆木疙瘩有所改观。
他虽没有站出来保住自己的弟子，但他却是谢炤清濒危时，为数不多愿意施以援手的人。
也许只是因为，他是自己众多弟子中的一个。
如今罪已判，刑已领，是非对错也已经不重要了，至于事情的前因后果，除了北长缨，恐怕再无人知道。
回到清漳小馆，凌烟正立在门口，等着晚归的连欶。
今夜的浮幕宫乌云遮月，不远处的山峰，像极了巨兽的深渊巨口。
被她吓一跳的连欶差点惊叫出声，“你在这干嘛？”。
拍了拍狂跳的心脏，她想直接越过门槛过去，但却被凌烟拦了下来。
“你去看炤清哥哥了。”如果连欶没听错，她用的应该是肯定句。
“对啊，北长缨给了我药，我既给了云非鹤，也给了他。”反正他们现在也没有生命危险了。
凌烟自从第三峰回来，就一直站在这里等连欶，谢炤清是她父亲好友的侄子，他们自是打小就来往的，可今日在大殿上，她甚至连刚认识谢炤清几天的连欶都不如。
“今日在殿上，你那样做，不害怕吗？”不害怕被赶出浮幕宫吗？不害怕那通体黑金的锱雷鞭吗？
头顶着悬在门口的灯笼，连欶站在台阶下，微微抬头望着神情复杂的凌烟，许是光线不明亮，她在面前姑娘的眼中看到了不真切的愧疚。
“害怕，有什么可害怕的。”一个是她的朋友，一个是还算认识的人，自己虽然没能帮他们免于责罚，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打死吧，那跟行刑的百川流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在浮幕宫外，凌烟是决计不会放任谢炤清不管的，但这是宫规森严的浮幕宫，这里没有皇权，没有贵族，更没有让她行使特权的地方。
所以在看到连欶站出来时，凌烟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是嘲笑她的不自量力，还是对照出自己的卑劣。
回到自己卧房的连欶倒头就往床上栽去，压根就没看见坐在窗边一路盯着她的裴胄。
直到感受到来自床底的寒冷，连欶才从床上弹起来，纳闷道：“怎么突然这么凉。”
她的被窝不是一直暖烘烘的吗？今天见鬼了。
看她不停地翻着自己的床，裴胄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凑在她耳边幽幽说道：“你的朋友，应该还活着吧。”
冰凉的气息喷洒在脖颈处，连欶心道，完蛋，这下真见鬼了。
还是个自己打不过的鬼。
“男鬼”裴胄身着来自地狱的玄青华服，从来没见过阳光的脸被衬得惨白惨白的。
尤其他的嘴唇，像是往外渗血般鲜红，连欶都怀疑他是吃完人才过来的，而下一个被吃的人，就是她。
漆黑的眸子闪着精光，裴胄看着瑟缩在床边的连欶，伸手道：“我来拿属于我的东西。”
那是需要能颠覆三界的力量，才有可能办成的事情，这个道理，他百年前就明白了。
但总有信念支撑着他，等他足够强大时，匽都一定能迎来雪地里的第一束阳光。
清漳小馆外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裴胄听着来人仿佛有四五个，挥手把连欶寝殿门上的冰柱收回，快速闪身去了后院。
莫名被他吓了两次的连欶扶着疲软的腿慢慢站起来，人还没走两步，就被第四峰的弟子给撞到地上。
“哎呦，我的下巴，谁啊，谁撞的我。”她真是心疼自己的前胸后背，一天天的光跟大地亲密接触了。
第四峰的弟子被她一吼，着急忙慌地把她扶起来，“连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着急，云师弟，云师弟他和第三峰的谢炤清打起来了，然后现在正被宫主用宫规处置呢，你快去看看。”
连欶瘸着腿手扶着椅子缓缓爬起来，难以置信道：“谁，云非鹤，他跟谢炤清打起来了，因为什么啊？”
她怎么不知道云非鹤这么能惹事，还会跟人打架。
边走边说的几人一嘴一舌地在连欶耳边叨叨，“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第三峰的弟子先来找事，他们嫉妒我们第四峰有个师妹。”
“什么啊，你起来我说，是因为北师妹性格刚直，不小心得罪了第三峰的一位高阶弟子，他就带人来我们第四峰闹事，云师弟看不过去，就站出来说了几句。”
揉着破了一层皮的下巴，连欶费了半天劲才捋清楚，“那这关谢炤清什么事啊？”他看着也不像是能跟人起冲突的人。
“这个我来说，我来说，第三峰其他人不敢出头，就推了一个最好欺负的人出来，你们那几个人，不就谢炤清看着文文弱弱的嘛。”
所以谢炤清只是站出来说了几句话，就被云非鹤呛了个淋头，两人就说用最近所学术法比试一下，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比着比着就打起来了。
不知道哪个峰的人去给宫主告状，气急的百川流就把他们两个捉到的主峰，一套说辞下来，竟要每人二百道锱雷鞭。
“锱雷鞭，那是什么东西啊？”连欶再一次服了这些人取名的能力，通俗一点不行吗。
眼看快到主峰，第三峰的弟子都加快脚步，希望能在动宫规前赶到山顶，所以他们就简洁地介绍了一下传闻中的锱雷鞭。
“这锱雷鞭，乃是由历代浮幕宫宫主所掌管，是能明是非，断善恶的灵器，其形如骨鞭，势如雷电，挥在空中都劈里啪啦地响，所以叫锱雷鞭。”
除非是犯了大错，否则一般不会动用这么危险的灵器，常人受十下且皮开肉绽，别说二百下了。
连欶抓着上山的扶手，听得直摇头，这要是她，早就逃跑了，哪能傻傻地等着别人抽自己。
再一次登上主峰，也就是浮幕宫的主殿，归庸殿，所在的地方。
辉煌无比的殿门坐落在上山路的尽头，再往里走，就是归庸殿的正门。
此刻的殿内，正跪着第三峰和第四峰的全部弟子，以及其他赶来看热闹的众人。
当然，还有五峰长老，也坐在殿上，看宫主从盒匣中拿出锱雷鞭。
百川流手握着浑身带电的雷鞭，这是他的威严所在。
走到跪着的云非鹤和谢炤清面前，他手里甩过许久没有嗜血的雷鞭，竟把殿里的石板硬生生劈开了一道裂痕，难以想象这样的鞭子抽在人身上会是怎样的惨烈。
突然大殿内响起百川流浑厚的声音。
“浮幕宫宫规第十七条，凡在宫中有聚众闹事者，受雷鞭五道，记大错，严重者加三倍。”
“宫规第二十八条，弟子关系不睦者，受雷鞭五道，记大错，严重者加三倍。”
“宫规第四十三条，有私自斗法者，受雷鞭十道，归庸殿前忏悔一月，严重者加三倍。”
一条条一件件，他可是一点都不会徇私的。
“这些宫规，是你们第一天上课时，长老就教由你们谨记的，希望你们能约束自己的行为，行之慎之。”
“所以，总计雷鞭二百道，殿前跪拜一月，你们对此处罚可有异议。”
别说后面的跪拜殿前了，能活着把前面的雷鞭给受了，都是个奇迹。
云非鹤和谢炤清穿着同样的弟子服，但表情却截然不同，云非鹤还是那副眉眼轻佻的样子，与他相比，谢炤清才是实打实的后悔和害怕。
“弟子，弟子没有异议。”哪怕再想反抗，但这里是浮幕宫，他们只能咬牙忍受，直到尸身被无情地扔到山下。
跪着的第三峰和第四峰弟子都不敢抬头，生怕鞭子不小心抽到自己。
而这两峰的长老更是，既想帮自己弟子，但又帮不了。
北长缨还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哪怕跪着的云非鹤和谢炤清是因为她才挨这次刑罚的。
但从一开始，她就做好了被赶下山的准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地步。
连欶他们赶到时，云非鹤和谢炤清身上已经挨了三鞭了，石板上溅起的点点鲜血，即将汇聚成线。
不悦地皱起秀眉，她不喜欢看人流血。
就在百川流再次挥起手臂准备抽第四下时，云非鹤和并排的谢炤清都下意识屏起了呼吸，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是连欶帮他们挡下了这一鞭。
“你好大的胆子，也想跟他们一起挨这两百下吗？”握着被茶盏击中的手，百川流怒目圆瞪，差点没把连欶给吃了。
“当然不想，我只是觉得两百下太多了，应该少一点。”穿过人群走到殿中央的连欶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指着第三峰的那个高阶弟子说道：“他，他才是罪魁祸首，这两百下，得有一百九七下是他的吧。
“这位姑娘，你难不成是在质疑宫主的绝断。”被指的白相引瞪着面前的连欶，他一个高阶弟子，被一个姑娘家这么颐指气使，以后还怎么在师兄弟面前抬起头。
连欶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人的魂魄，她收回手，往前走了两步，丝毫不怯道：“对啊，我是在质疑，不过宫主年龄不算大，应该能看得清听得到事实吧。”
“事实？事实就是他们两个在第四峰打了起了，败坏宫门，罪无可恕。”百川流将修为注入锱雷鞭，盛怒之下的力气抽在云非鹤他们两个身上。
饶是再能忍的人，都疼得在大殿上哭喊出来。
惊恐的连欶错愕地摇了摇头，人间竟是如此不讲理法的地方吗。
她求救地看向上首的镜辞，希望他能帮帮云非鹤他们。
但镜辞只是迎着她的目光叹息一声，他固为一峰长老，但却没有资格置喙宫主的决定。
扯过跪在地上的北长缨，连欶气抖道：“你说，你来说，为什么他们会去第四峰，又为什么会跟云非鹤斗法。”
看着无动于衷的北长缨，连欶几乎颤抖着声调，“你快说啊。”
你说出来，他们不就不用受刑了吗。
而一直站在镜辞旁边的凌烟也走到北长缨的身边，她轻轻扯了下佯装镇定姑娘的衣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没有连欶的底气和退路，如果今天的事是因她而起，恐怕她也会跟北长缨一样，选择冷眼旁观。
还有剩下的雷鞭没有受完，百川流看着还在找借口的连欶，不悦道：“够了，我让你留在浮幕宫已是法外开恩，你最好摆正自己的身份。”一旦她被揪住错处，那下一个跪在这里的，就是她一个人了。
放开手里的北长缨，连欶一步一步走到百川流面前，扯着嘴角说道：“就因为他们打起来，就得受你鞭刑吗？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打起了吗？你知道你这两百鞭下去，他们会没命吗？”
一直稳坐高台的大长老捻了一把鼻下的胡子，对着浮空念念有词，“缘由比事实来得更不重要。”
所以，他们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能震慑所有人的活生生的范例。
百川流踩碎砸中自己手腕的瓷杯，恶狠狠地瞪着连欶说道：“那你知道如果我今日不惩罚他们，日后浮幕宫会变成什么样吗？打架斗殴随处可见，跟没有约束的凡间一般乌烟瘴气，谁还会来这里修炼。”
他浮幕宫的百年基业就是这样过来的，她不过刚来几天，就能对着一宫之主大放厥词，可真是令人唏嘘。
争论到最后，镜辞让自己的弟子拉开还想上前的连欶，看了眼坐在身边神游天外的葛藟，以及欲言又止的游无极，他起身走下高台说道：“宫主明察秋毫，自不会让始作俑者暗自庆幸。”
百川流与镜辞相处的时间最短，也最摸不清他的心思，不知道他是不是想保这两个其他峰的弟子，干脆拐弯抹角道：“这是自然，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也没见有人站出来替他们说话，不是他们两个还能是谁。”
话已至此，镜辞再多说只会伤了第五峰和主峰的和气，他索性请辞离开，“今日本该我去山下探查结界，镜辞先走一步了。”
眼看自己唯一的希望消失在殿内，连欶愤恨地捶了一下鎏金的环龙柱，“我真没用。”
听她这么说的第四峰弟子也都低下头，尤其是北长缨，她一瞬不移地盯着云非鹤和谢炤清血淋淋的后背，但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出头。
如果她站出来保住了跪着的两个人，那她在浮幕宫，则再无出头之日，她来这的使命将再也完不成。
她是王朝的子嗣，更是蛮荒的女将军，她的子民需要她回去保家卫国。
就在连欶搁兜里翻翻找找，看有没有能帮助云非鹤他们逃跑的阵符时，一个阴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能帮你救他们。”
这么耳熟的声调，这欠揍的语气，连欶就在来之前还听到过，她抬头四处张望着，也没看到一身黑衣的裴胄。
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连欶不忍地看向大殿中间的云非鹤，他们此时已经挨了十鞭了，不出意外，他们早就昏死过去。
直到下一次疼痛的袭来，他们只会血尽而死。
“再不救他们，不过两鞭，他们的内脏就会被击穿。”
裴胄的声音再次响起，连欶这次确定了，他肯定就在大殿的躲着。
环绕在耳边，只有连欶能听到的声音，“一条命，换你一个允诺，很划算，不是吗？”
确实划算得不能再划算了，救两条命，两个允诺，大不了就是要她的命，一换二，怎么算怎么合适。
可此时的她不知道，在数年后，这两个允诺，带走的不是她的命，而是洒在匽都雪地里的斑斑红渍。
就在百川流蓄好力准备再一抽时，连欶在裴胄的支配下走到人群的最前面，他要让连欶亲眼看见，他是怎么拿走她的许诺的。
原本应该抽在云非鹤和谢炤清身上的鞭子实际上却落在裴胄设下的保护罩上，除了躺在地上的两个人，挥鞭的百川流丝毫没有察觉。
就在所有人以为昏死过去的云非鹤和谢炤清必死无疑时，搬动他们身体的弟子却感知到他们的呼吸。
“宫主。”
看了一眼已经累极的百川流，小弟子快速闭上想要传话的嘴。
如果他说了云非鹤和谢炤清还活着，那不就暴露出百川流的真正想法了吗，反正鞭刑已经受完，他们是死是活，全看命了。
被各峰抬着回去的两个人都停止了流血，但湖水蓝长袍已经被血染透，连欶跟在后面焦急地探看着。
直到北长缨伸手拦下了她。
对于刚才在大殿上，她的无动于衷，连欶是有些气恼的，“你拦我作甚？”
难不成是不想她去救人。
高扎的马尾束在脑后，北长缨早已在疆场上磨去小姑娘的娇弱，她像是孤傲的野马，眼里浸满了肃杀。
“这是上好的元丹，还有涂抹伤口的药膏，麻烦你带去给他们。”
怎么刚才不见她说话，现在出来充当好人，但白送的药，连欶才不会拒绝，“如果他们因为你死了，你觉得这些东西能弥补回来吗？”
越过北长缨削瘦的肩膀，连欶快步走下山去。
山顶的风很强，刮过脸上时像刀割一样，北长缨生满硬茧的手在英气的脸上一抹，脑海里回荡着白相引挑衅的话，他说，“马背上的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男人身上的才招人喜欢。”
端得人模狗样的样子，令人生厌。
她本可以忍下这一口气，但骨子里的骄傲作祟，她还是脱口而出，“有些男人是男人，但有些男人，连女人都不如。”
在这个尊卑等级分明的修仙界，她以三阶弟子的身份，对上了高阶的弟子，结果可想而知。
但她没想到，云非鹤会站出来帮自己说话，更没想到，无辜的谢炤清会被推出来承担这一切。
“所以，这里竟是这样来修仙的吗？”
北长缨的疑惑吹散在风中，无人叩问她即将崩溃的内心，就像那天她毫无预兆地披上盔甲，坐到战马上为边疆的百姓，杀出一条血路。
那天是她十七岁的生辰，在此之前，她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等着哥哥们给自己带来牧民的羔羊。
但冲进营帐来报的，却是拼死杀出重围的将士，手里还提着她大哥的首级。
后来，她遵循二哥的意图，远离蛮荒，来到浮幕宫，希望能学成归来，成为守卫一方的战神。
所以，除了生死，没有人能动摇她的道心。
但她不知道的是，人一旦有所求，便离修仙越来越远。
连欶先是去第四峰看了云非鹤，但男女有别，她只能等在外面让师兄们把药带进房间去。
确定他吃了药无大碍后，又转身去了第三峰。
跟第四峰不同的是，谢炤清所在的第三峰一片沉寂，如果不是她到时恰巧碰到给谢炤清把脉的游长老，连欶都以为谢炤清被其他弟子给孤立了。
一身仙风道骨的游无极像极了仙庭的清池老君，尤其是他留在下巴处的山羊胡，更是像了十成十，所以连欶一看见他，就没由来的害怕。
看到在屋外踱步的她，游无极小心地给换好衣服的谢炤清盖上被子，唤道：“连姑娘。”
被点名的连欶猛地挺直背脊装作路过，还装模作样地把头伸进屋里，“长老，你刚刚是在叫我吗？”
游无极点了点头，示意她进来。
看到她手里的锦盒，游长老心领神会，“你来此，可是看我徒儿的。”
打开北长缨塞给她的锦盒，里面躺着一个药丸和一瓶药膏，光是闻见味道，都知道其用料是极好的。
递到游无极面前，怕他以为自己是来暗害他徒弟的，连欶干脆让他亲自验验，“对啊长老，我带了药，现在能给谢炤清吃了吗。”
游无极接过锦盒放到桌上，屋里明明有三个人，但连欶却仿佛站在挤满人的房间里，大气都不敢出。
“你不怪他害了你的朋友吗？”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就是躺在床上的谢炤清。
连欶看了一眼躺在里间床上的人，微弱的呼吸像游丝般时有时无，和云非鹤起冲突的人是他没错，但事情却不因他而起。
“他不也是受害者吗？”而真正的加害者却躲在暗处偷笑，笑他们这些无能为力的“弱者”。
三长老没有说话，他似乎总是板着一张脸，但连欶今日却对这个大家口中的榆木疙瘩有所改观。
他虽没有站出来保住自己的弟子，但他却是谢炤清濒危时，为数不多愿意施以援手的人。
也许只是因为，他是自己众多弟子中的一个。
如今罪已判，刑已领，是非对错也已经不重要了，至于事情的前因后果，除了北长缨，恐怕再无人知道。
回到清漳小馆，凌烟正立在门口，等着晚归的连欶。
今夜的浮幕宫乌云遮月，不远处的山峰，像极了巨兽的深渊巨口。
被她吓一跳的连欶差点惊叫出声，“你在这干嘛？”。
拍了拍狂跳的心脏，她想直接越过门槛过去，但却被凌烟拦了下来。
“你去看炤清哥哥了。”如果连欶没听错，她用的应该是肯定句。
“对啊，北长缨给了我药，我既给了云非鹤，也给了他。”反正他们现在也没有生命危险了。
凌烟自从第三峰回来，就一直站在这里等连欶，谢炤清是她父亲好友的侄子，他们自是打小就来往的，可今日在大殿上，她甚至连刚认识谢炤清几天的连欶都不如。
“今日在殿上，你那样做，不害怕吗？”不害怕被赶出浮幕宫吗？不害怕那通体黑金的锱雷鞭吗？
头顶着悬在门口的灯笼，连欶站在台阶下，微微抬头望着神情复杂的凌烟，许是光线不明亮，她在面前姑娘的眼中看到了不真切的愧疚。
“害怕，有什么可害怕的。”一个是她的朋友，一个是还算认识的人，自己虽然没能帮他们免于责罚，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打死吧，那跟行刑的百川流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在浮幕宫外，凌烟是决计不会放任谢炤清不管的，但这是宫规森严的浮幕宫，这里没有皇权，没有贵族，更没有让她行使特权的地方。
所以在看到连欶站出来时，凌烟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是嘲笑她的不自量力，还是对照出自己的卑劣。
回到自己卧房的连欶倒头就往床上栽去，压根就没看见坐在窗边一路盯着她的裴胄。
直到感受到来自床底的寒冷，连欶才从床上弹起来，纳闷道：“怎么突然这么凉。”
她的被窝不是一直暖烘烘的吗？今天见鬼了。
看她不停地翻着自己的床，裴胄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凑在她耳边幽幽说道：“你的朋友，应该还活着吧。”
冰凉的气息喷洒在脖颈处，连欶心道，完蛋，这下真见鬼了。
还是个自己打不过的鬼。
“男鬼”裴胄身着来自地狱的玄青华服，从来没见过阳光的脸被衬得惨白惨白的。
尤其他的嘴唇，像是往外渗血般鲜红，连欶都怀疑他是吃完人才过来的，而下一个被吃的人，就是她。
漆黑的眸子闪着精光，裴胄看着瑟缩在床边的连欶，伸手道：“我来拿属于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