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她十六岁,与母亲蛰居在惘川的边境渭水川。

    当地毗邻黑渊,是惘川与黑渊两个大陆的交界处,地理环境复杂,算得上穷山恶水,鱼龙混杂得很,地痞流氓横行。

    她一个逃生女,一度常被小混混们欺负。少年云鸿比她小一岁,也是当地的好事者们很爱议论的人,他是某日忽然出现在村口的,与一个会耍刀又爱抽旱烟的中年女人相依为命,性情孤僻。

    那女人戴着一只眼罩,据说昔日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江洋大盗。

    她在一个雨夜忽然发疯暴毙。那之后,他便时常一个人坐在坟场上用刀雕木头,冷森森的,那些三教九流的成年混混们都不敢轻易上前。

    “别惹那小怪物!他阴得很,上次有个老掮客馋他的脸,想去摸一把,直接被他用刀在全身削满了窟窿,那血喷得啊,跟喷泉似的,喷完就只剩一张装着几把骨头的皮袋子了……”

    某日,一个壮实的侏儒说。

    “带他来的那婆娘,你见过她杀人没?刀快得咧,有个骑马的追兵被她拦腰一削,下半身在村口,上半身已经飞到村尾啦,飞了好长好长一条弧线……”

    另一个清瘦的竹竿用手比划着。

    “对哦,我听疤头三说,那悍婆娘和那小冰山,都是从帝都的大牢里逃出来的。看看那些追兵的制服,那上面的花,朝颜花和夕颜花,那可是名震惘川的‘夕颜杀’和‘朝颜杀’,是行内人才知道的秘密暗杀组织呢。”

    侏儒继续道。

    “哟,听起来是很贵的人头,咱哥儿俩是不是要发大财了?有没有什么告发的渠道啊?”

    瘦竹竿浑浊的眼睛里已经泛出了亮光,显是正做着一夜发财的美梦。

    “你找死吧,那婆娘虽然不在了,但那小——”

    话还未说完,侏儒张大了嘴巴,剩下的话被吞在了喉咙里——他对面的瘦竹竿无声倒了下去,他的喉咙忽然被一把小刀贯穿。

    而那刻,殷雪泥刚好提着一篮栀子花,从那小巷路过。

    那侏儒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响起时,她被瘦竹竿倒下的尸体绊了一脚,差点摔倒。

    “站住!”

    巷子的另一头,少年冰冷的声音响起,拢在斗篷中的身形如一道黑雾。

    从一旁老旧的危房里忽然窜出一只狸花猫,它浑身带血,正朝殷雪泥的方向而来。

    少年在那刻刚好出刀。

    殷雪泥还来不及感受自身的危险,便被那狸花猫的惨叫声惊动。

    她听声辨位,一把薅住那误闯入的小东西,将它死死护在怀中,手中的花篮直接被撞飞——目睹她护住那受伤猫的瞬间,一把飞出的小刀在即将掠向她肩头时,被人倏地撤回去。

    风帽下,一双银灰色的双瞳冷冷盯着她。

    “滚——”

    片刻后,少年收回目光,一脚将踩在身下的侏儒踢开。

    殷雪泥抱着那呜咽不停的狸花猫,站在原地不动。

    “它是你的?”

    少年转着手中的刀,目光落在那猫上。他比她高很多,须得低头看她。

    殷雪泥摇摇头。

    耳边的声音很年轻,但很冷,很厉,完全不近人情,像一把开刃的刀,

    但不可否认,很好听,仿佛光从声音便能看见他的风采。

    “瞎子?”

    殷雪泥点点头。

    “如果你敢向任何人告密,我就把你卖到妓/院里。”

    少年弯腰捡起空了一半的花篮,朝里扔了一锭银子,递给她。

    这时,从这条路上的前后各飞奔来一辆马车,马蹄扬起,尘土飞扬。

    其中一匹是高头大马,看起来很豪阔,少年一看见那马车便“嘁”了声,迅疾闪身避开。他余光一瞥,见殷雪泥兀自站着,蹙眉,似是在纠结马车的方向。

    他伸手,将她一拽,拽进了一旁的巷子里。他动手的那刻,她一慌神儿,那只狸花猫“咻”的一声从她手中跑走了,只剩下几根染了血的毛发。

    她小小地讶异了声,罥烟眉紧促:“不好,它还受着伤,你可不可以把它抓回?我要给它治伤。”

    “帮你抓猫?”

    少年冷笑了下,将她一推,与她面对面地站着。

    那巷子略窄,基本上只能容一人通过。当他们面对面时,殷雪泥就只能紧贴在墙上,双手无意识地垂着。

    少年沉眸看着她,末了,指间的刀在半空不动,刀尖儿离她的太阳穴不足半寸。

    他似乎在试探她到底是不是真瞎。

    殷雪泥对此毫无所觉。

    这时,巷子里的一户人家忽然开窗。

    殷雪泥正站在那支摘窗的外面,她猝不及防,后背被撞得往前一扑,一下子扑到了那避之不及的少年身上。

    “你——”还不及少年开口,开窗的人便大声骂道:“搞什么?!小年轻要幽会选个宽敞的地方撒!躲这儿是要做啥,吓死个人,小心我一盆洗脚水浇死你们!你、就你——那小崽子,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跟你说,小姑娘,这种伢儿千万不能要,你没看到他刚刚那嫌弃的表情!”

    下一刻,少年面无表情地“嘁”了声后直接转身走了。

    这是他们的初见。

    那之后,在她与母亲居住的村落,村民们都说那少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修罗,每个人都告诫自家孩子千万得绕着他走。

    但好在,那少年一直神出鬼没,鲜少露面。即使露面,也不总是杀人,时不时有人看见他帮孤寡老人打水、生柴火,还给他们买衣物等生活用品。

    渐渐的,村中的老人们有些开始喜欢他。

    “他才不是什么修罗,他是个专杀坏蛋的好孩子。”

    而很长一段时间,那些追兵再没有追过来。

    那天,殷雪泥回家时才摸到篮底的银子。她将那只狸花猫养了下来,但它没有挺过那个冬天。

    某个夜晚,她在乱葬岗的一个角落安葬了它。

    回去的路上,她被几个地痞流氓堵住了。

    三四个人围住她。其中一个人抓住她的长发,将她摁在坟头上,狞笑着去扯她的衣裳。

    “哥们儿几个别急,慢慢来,哥哥先享用~”

    “这小/娼/货当真不知道自己是个美人胚子吧?天天招摇过市,老子馋她馋得要死,偏偏那小怪物总是跟在她后面。他娘的,那厮这几天总算不见了。”

    “小/娼/货,你这大晚上的打着灯笼出来,不就是求哥们几个疼你么?”

    “乖乖听话,哥哥会很温柔的~”

    她用力全力想脱逃,却被人死死按住,根本无法动弹。她的指甲深深掐入墓地的泥土里,苍白的脸在月色下绝望得近似扭曲。

    而后,耳旁传来了一阵凛冽的飞刀声。

    接着,一阵拳打脚踢声响起,随后是小刀豁开在虚空的嚯嚯声。等一切静止的时候,有人伸手,将蜷缩着身子的她拉起来。

    手指接触的那刻,她只感觉凉,身体抖了下。

    “你是那位专杀坏人的修罗?”

    她那时才十六岁,是一介无法使用力量的凡人,心底满是惊恐,抱膝坐在地上,身体犹在哆嗦。

    “……你觉得是就是。”

    那少年全身拢在斗篷里,坐在她身旁,开始专心用小刀雕东西。

    半晌后,他看了眼漆黑的天幕:“你该回去了。”

    见她颤巍巍起身,似是全身脱了力,少年蹙眉:“我送你回去。”

    “谢谢,我家住在——”

    “我知道。”

    少年截住她的话。

    那夜,她伏在少年背上,原先隐没的月亮又悄悄爬出来,在二人身上洒下一片银霜。她起初很紧张,后来渐渐放松,甚至在少年背上浅浅打了个盹。

    醒来的时候,她听见了夜莺的婉转叫声,周廓的空气很清新。

    一片极致的宁静里,她忽地想起了初见时少年的话:“我要把你卖到妓/院里。”

    她一把掐住他的肩,警觉道:“这是哪儿?”

    “嗯?”

    “你不是说要把我卖到妓/院……”

    少年的脚步顿住,嗤笑了声:“到了。”

    “诶?”她讶然伸手。果然,手触碰到的是自家的大门。那一大一小的铜环发出的独特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

    她顿时满脸绯红,小声道:“抱、抱歉,是我误会了你。”

    少年不答,放下她转身便走。晚风吹彻,院里栀子花的香气掠进唇鼻,她下意识拽住他的袖子:“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指腹不小心碰到了少年的手腕,那冷血动物般的皮肤令她情不自禁“嘶”了声。

    “放手。”

    少年的声音有点冷,目光利落地扫过四周——这院子的一截高墙上,正趴着一个人影,被树影遮盖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寻常人极难瞧见。

    少年抬手,指尖拈着的一颗石子径直飞出去。

    “啊——”

    下一刻,那墙上的人影如同一颗敦实的西瓜,“哐当”一声砸下来。

    是刚搬到殷雪泥隔壁的小胖子。

    “深更半夜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用脚踩住小胖子的衣服。

    “她、她好看。”

    小胖子哼哼唧唧地揉着屁股,满脸怀春地盯着殷雪泥:“我、我以后找媳妇就找她这样的。”

    少年冷笑了声,手中的小刀在黑夜里闪着寒光。

    “下次还敢来,我就挖了你的眼睛,拔了你的舌头,砍了你的双手,剐了你这一身的肥肉涮人肉火锅——还不快滚?!”

    小刀兀自飞在虚空,刀尖正对着小胖子的瞳孔。

    “啊啊啊啊啊——妈妈呀,这里有吃人的妖怪!”

    小胖子灵活地爬起来,屁滚尿流地走了。

    “你又救了我。”

    殷雪泥小声道。未防少年转身就走,她迅疾自报家门:“我叫殷雪泥,雪地的雪,泥土的泥。你呢?”

    “你不需要知道。”

    少年一被人问起姓名,瞳孔骤缩,收回的小刀闪烁的刃光映着殷雪泥的脸。

    ——是一张苍白静秀的脸,配上这一头青黑秀逸的长发。但仔细一看,眉眼却是俊丽的,柔而不弱,倔强清冽,像是冬日山涧被雪覆盖的青松,锋芒暂匿。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会骗人。”

    少年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一脸阴沉,握刀的手指向殷雪泥。

    锐意与戾气在空气中绽开。

    殷雪泥对此一无所知。

    她歪着头,忍不住嘟囔道:“不公平。”

    少年蹙眉:“什么?”

    “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但你却不告诉我你的。”

    “你知道我住在那儿,你随时可以来找我。但我若是有一日想找你了,我却不知该去哪里找。”

    她的神情有些沮丧。

    “为何要找我?”

    少年的指尖一动,那刀又浮在半空,刀尖对着殷雪泥的脸。他似乎是将她当成了追杀他的人。

    “因为你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倘若我吃到了好吃的食物,听到了好听的琴声,我当然也想与你分享。”

    “好?”

    少年一愣。

    “你与我素昧平生,却两次救了我。”

    殷雪泥解释道。

    少年闻言,冷笑了下:“有可能我今天救你,明天却会杀你。”

    殷雪泥似乎没听见这句话,她伸手拂了下被晚风吹乱的长发,继续重复道:“我叫殷雪泥,你呢?”

    少年沉默地看着她,收刀,缓缓吐出两个字:“云鸿。”

    “白云的云,飞鸿的鸿?”

    殷雪泥问。

    少年不置可否。

    殷雪泥一拍手掌,双眼弯起来,声音雀跃:“好巧啊,‘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不对,‘踏’听起来怪怪的……”

    等她再回过神的时候,周围早已空无一人。

    那之后,二人算是勉强熟了起来。后来的某天,她更是收留了这叫云鸿的少年。相处半年后,他们关系一日比一日更亲密。

    只是,某一日,在她生病呆在镇上的医馆时,云鸿却忽然消失了。失踪前,有人看见他一把火烧了殷雪泥在村中的宅子。

    “我看见了,他跟着一顶轿子走了。我这辈子第一回看见那么华丽的轿子,据说是一个来自帝都的贵妇。那女人长得很美,跟皇后娘娘似的,他当时半跪在地上,女人钳着他的下巴……再然后,他就跟女人走了。”

    “你说,他不会是那女人的面首吧?”

    “这孩子,我还以为他变好了呢。走就走,怎么非要烧你家房子?”

    “作孽啊作孽,终归还是一条白眼狼。”

    这是目击者对她的原话。

    这厢的殷雪泥兀自陷在回忆里,谢孤听了殷凝钰的吩咐,腾空跃起,朝树上一抓,一团黑影迅疾从桃花树的枝杈间一蹿,瞬息间满目桃红,花瓣驰飞。

    桃花乱落如红雨。

    晚风正好掠过,他落地时手上抱着一只黑猫,带下满肩的桃花,也不拂,只小心翼翼地将它递给一旁的红衣少女。

    “看好它,别顾着贪玩。”

    语气不算冷,但并不像一个侍卫对主子,反倒是主子命令下人。

    末了,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侧头,望见了坐在轮椅上的殷雪泥,原本冷漠的脸上显出惊愕,久久顿在原地。

    直到殷凝钰喊他,谢孤才撤回钉在殷雪泥轮椅上的目光,眼神一瞬间深暗得好像里头藏着一座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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