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雪泥一巴掌甩在谢孤脸上。

    “我落下的东西,是一颗曾信任人的心。”

    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坚定。

    “现在,你可以走了。”

    她一说完,便摸索着去够轮椅,一转身,黑暗中的人却径直抵了过来。那人撑在墙上,将她箍在自己胸前与墙面间。

    她背对着谢孤,依稀听到了他似乎也在气息难平。

    “你做什么?”

    她蹙眉:“莫非要杀人灭口?”

    谢孤却并不说话。

    他左手撑在墙上,右手落在殷雪泥颈间,看起来似乎是反手扼住她。

    但力度很轻,几乎是抚摸。

    殷雪泥的肩紧紧贴着他的胸口,意识到身后不再是过去那个冷漠但瘦削的少年,而是一个肩背宽阔的成年男子时,觉得这样的姿势很诡异,颈项又奇痒无比,忍不住道:“这样成何体统?谢孤,你退下。”

    但对方并未松手。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她心念电转。

    方才甩谢孤耳光的时候,她只是本能发泄心底郁积的不满。

    此时方反应过来,她无法使用灵力,但谢孤却能。谢孤若要杀她,当真是易如反掌。若是少时,她根本不害怕云鸿会伤她,可现在对方是谢孤。

    时过境迁,一切都是变数。

    “你只要说理由,我也许会信。纵然你可能骗我。”

    她心平气和地说。

    颈间实在太痒了,谢孤的手似凉还炽,她不得不仰头,长发如泼墨倾泻。

    身后的人看起来更像是抱着她。

    好久后,身后才传来那人的声音:“你方才梦见我了?”

    “我梦见你烧了我和我娘住的宅子,还到处找我们,要把我们一起烧死。”

    她没好气地说。

    “原来你是殷绛桥的女儿。”

    那只薅住她颈的手方才是虚握的,此刻开始加重力道。他的声音是冷的,直接叫的殷父的名字。

    “你不该回来。”

    和梦中竟是一样的说辞。

    “你——”殷雪泥感到了一阵轻微的疼意,苦笑了下,“五年前,你烧了我的宅子。五年后,你对我说的就只有这个?”

    黑暗中的人低头,头几乎搁在她肩上了。殷雪泥能清晰听见他呼吸的声音,身后是他的怀抱,他的薄唇几乎就贴在自己耳侧,气息可闻。

    黑暗令暧昧无所遁形。

    她心跳如雷,实在无法忍受了,便伸手推他。谢孤却握住了她那只手腕——那先前戴银镯子的地方空空如也。

    “你把它拿掉了?”

    银灰色的瞳孔在黑暗中一虚。

    “我先前将它与我娘的遗物混淆了。”

    殷雪泥随口扯了个谎,自顾自道:“那本就是男款,根本不是女子戴的,晴儿也不提醒,叫我闹了好大一个笑话。”

    “重新戴上。”

    身后的人却以命令的口气说。

    忽然,外面敲门声响起。

    “二小姐,你要的那个乐律孤本,我方才打听到了,在宁先生那儿。你明日要是去篝火晚会的话,可以向他弟弟宁二公子提提。他弟弟和凝钰小姐最是交好,肯定会过来。”

    是阿襄的声音。

    谢孤听见“宁先生”三个字时,将她一把压进怀中,用一种半蛊惑半阴郁的气音说:“在这里,不要信任任何人。”

    “也包括你?”

    殷雪泥用口型回答他。

    她总觉得自己还在半醒半梦中,甚至有点困惑于身后的人到底是真的谢孤,还是梦里屋甍上远去的裹着黑斗篷的人。

    “对。”

    谢孤说话时,唇摩挲过她耳廓。

    “我知道了。我已经睡了,你先下去吧。”

    她压抑住狂乱的心跳,朝门外道。打发走了阿襄后,她朝身后道:“谢先生,你该走了。”

    重逢后的相认,却是这样诡异的距离,实在不是算账的好时机。

    “阿雪,在这里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

    谢孤忽然掰过她的肩,拨开她挡在额前的一缕长发,在她眼皮上轻轻一触,如蜻蜓点水,烫灼心扉。

    殷雪泥打了个寒颤,一身的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一股难言的感觉忽然涌上,萦绕不去。

    那点薄凉的触感烙印在眼睛上,烧在心头,令她一瞬间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勉强平定了心绪,强行忽视谢孤过界的举动,问他:“血傀儡计划是什么?”

    身后的人一滞。

    半晌后,他将一朵栀子花别在她耳上:“阿雪,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离开惘川。”

    “你好像一直将我当作闺阁间什么都不懂的女人了。”

    殷雪泥不满地侧头。

    谢孤松开她,那一点令人心悸的触感倏然散去。

    “很多时候,人知道得越多,越容易失望。”

    也许是夜晚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缥缈。

    殷雪泥刚想反驳,外头又传来嘈杂的声音——是巡逻的禁卫们,他们捡到了一副黑色魔星兰的令牌,正是黑渊艳阳窟的所有物。

    “小姐,你里头没事吧?”

    晴儿在敲门。

    等殷雪泥打发了她,将注意力找回周身时,发现那股沉香味早已散去——谢孤不知何时离去了。

    惟剩支摘窗被风吹动,发出两声“吱呀”的响声。

    人已走,心口却持续发烫。

    她轻触了下被谢孤吻过的眼睛,只觉得一颗心好似被人握在了掌心,那么被动又无措,心跳快得骇人。

    她将耳上别着的栀子花取下来,拿到鼻端一嗅。对于谢孤这样若即若离的人,一耳光自然是不够的。当时,她和母亲的一切都被那场火烧得精光。

    她没来得及问谢孤,当初他放火时,是否清楚她们母女俩并不在里头。

    他究竟是想烧屋,还是要烧人?

    这夜,她怎么都无法入眠。

    五年前的那夜,云鸿在黄昏时翻墙跳进她的窗户,坐在她身侧雕东西,等了好半天见她还未醒来,便用干净的毛笔在她颈上轻轻扫了扫。

    在她蹙眉发出很轻的声音时,少年伸手,拨开她的长发,指腹贴在她的颈上,在那白瓷般的皮肤上弹了弹。

    而后,他鬼使神差地俯身,在那洁白的颈间轻轻一吻。

    薄唇贴上去,宛如吻上一朵带露的花瓣。

    殷雪泥倏地醒了,本能抓住他的手腕,诧异道:“你做什么呀?”

    云鸿头一回有些慌乱,他随口撒了个谎:“你刚刚在打呼噜,差点把地板震下来了。”

    殷雪泥大惊,睁大空洞的双眼,一张小脸煞白:“我、我打呼噜?!”

    “对,很吵。”

    云鸿面无表情地说。

    殷雪泥到了第二日还在纠结这事,到后来甚至成了一个心结。她为此反复问晴儿,自己睡觉是否真的打呼噜。

    “怎么可能?小姐睡觉就像个死人一样,根本没有声音。”

    “……”

    回忆时不时涌现,也不知第多少回翻来覆去还是无法入睡后,她坐起来,大概是弄倒了春凳上的瓷瓶。

    晴儿出恭路过,提灯敲了敲她的窗:“小姐,你又醒了?”

    她一到了床边,便看见了春凳上放着的一个木雕。

    是一个坐在石头上的美丽娴静的少女,耳上别着一朵花,她的长发披散,像瀑布一般蜿蜒到膝,她赤着足,神色空茫地望着前方,眼珠那一块一看便是瞎的。

    晴儿拿在手里看了看,诧异道:“小姐,这木雕怎么那么像你?怎么我前几日没看见?阿襄买的?”

    木雕?殷雪泥一愣。

    在她熟悉的人中,擅长木雕的只有一个。

    ——谢孤。

    次日用过午膳后,殷雪泥与晴儿一起到了雪鹿阁。

    里头敞亮得很,一排排书架很寂寥地竖在那儿,上面泛黄的书卷看起来鲜少人翻过,角落里有不少册子甚至积了灰。

    她们走的是侧门。

    先前,她从殷父处拿到了一张令牌,可在重华府大部分区域畅通无阻,除了禁区,比如剑室。

    “血傀儡?”

    晴儿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藏书阁,小声问。

    “对,只要有这三个字的书,都翻出来。昨天交待你的事可办好了?”

    过去好几回,她梦到过那坐在巨大符咒中心的少年,她那时眼睛是能看见的,醒来后能依稀记得里头的场景。

    据说,帝都市井里有一名叫“百晓生”的老先生,此人对天地万物无一不晓,但行踪不明,寻常人很难见到他。她便着晴儿去打听。

    她直觉,那少年是真实存在的,找到他,也许是探寻诸多怪异之处的关键。

    晴儿果然伶俐,说清晨去早市的时候便打听到了。

    当时,早市里有人在打架,人群被挤到了巷口,眼看就要发生踩踏事故了。她在路边,也被人往里挤,不远处一辆马车飞驰过来,差点就要撞到他们。

    还好,她身侧不远处出现了一位神秘的提着鸟笼的白衣公子,他飞身将她带离了那里。

    到空地后,她见那人戴着一副黑狐面具,一开始还很发憷。那人反而很平和地安抚她,二人甚至聊了会儿天。

    她对那人印象深刻,感叹道:“我好久没看到那么客气的人了,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世家公子。你说巧不巧?那位百晓生老先生居然是他的熟人,他们都住在菩萨蛮里头。不过,那不是这城里最有名的赌坊吗?”

    她一边快速翻书架,一边回想着那人的容姿,他一身白衣,手上戴着纯黑长手套,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即使戴着面具,也能感到身形气质的萧散与贵气。

    “小姐,不是我对赌鬼有偏见,他看起来实在太不像一个赌鬼了。”

    “不过,他手上好像确实拿着骰子。”

    殷雪泥笑了笑,一听她语气便知她对对方有好感:“菩萨蛮是赌坊,里头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帝都里自然也有些贵族公子喜欢过去。”

    “那位老先生可是住在菩萨蛮。小姐,你要过去吗?”

    “当然得去。”

    正说着,房间里的两扇支摘窗“哐当”一声阖上了。

    书架上摊着的一些书不知被谁翻动,“哗啦”作响。但外面是晴空丽日,并无风。

    晴儿去外面查看动静了。她一走,一道淡得像紫雾的身影便从最里间掠出来,与殷雪泥擦肩额而过。

    那影子伸开利爪,直接扼向她的咽喉,但一看到她的脸,动作竟滞了下。

    殷雪泥当然感觉到了对方试图攻击的力度,忙去发动轮椅上的短箭。

    那人见状,一把捂住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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