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公主的学名叫做李安澜,安澜是她的名字,并不是封号,她还太年轻,尚没有正式的封号,而且家里人都拿她当小孩子看待,唤她作乳名“涛涛”。

    今夜她跟随父皇和母后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了长安城朱雀大街上的花灯阵后就被带回了寝宫,她闷闷不乐,今夜整个长安城都要通宵达旦的庆祝,她作为帝国的公主却要早早睡觉。

    这不公平,她是公主,是整个帝国仅次于母后尊贵的女人,她理应拥有无边的快乐。

    涛涛知道她的哥哥海海肯定会邀请很多人在少阳殿一起庆祝。他是男孩子,因此母后并不逼他早睡觉,这也不公平,她跟李海海同父同母同根同源,凭什么他可以拥有这么多的自由。

    换上舅舅送的男装,涛涛甩开内侍和宫女,很顺利地从椒房殿去了少阳殿,在这里没有人会拦着太子的妹妹,可是面对那些迎上来献媚的世家子弟,涛涛也感到非常的乏味和无趣,她想要找点新的乐子,尤其当他看到哥哥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和徐相一起准备离开少阳殿的时候,涛涛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不行!你是女孩子,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女孩子该去的。”

    面对涛涛提出同往的请求,太子一口回绝了,带着他的护卫骑马绝尘远去。

    就在涛涛气得直跺脚将要掉眼泪的时候,徐相的马车的缓缓驶到她的面前。

    “其实也不过是个看歌舞的地方,”徐相说,“况且杨国舅也在,有他在,陛下和皇后不会为难殿下的。”

    对啊,有舅舅在,涛涛想,就去玩一会儿,到时候让舅舅送自己回宫,母后肯定就没话讲了。

    舅舅在的地方,怎么会不安全呢?

    涛涛上了徐相的马车,并且保证一会儿到了地方后会等他和太子进去以后再下车。这正合了她的意,对于只顾自己享乐不顾妹妹死活的李海海,涛涛决定一个月都不要理他。

    虽然徐贵妃见了母后总是不恭不敬、阴阳怪气的,但徐相还是挺和蔼的,涛涛想。

    到了揽月楼,涛涛躲在车里看着李海海和徐相一起进去后,她才整了整衣冠跳下车来。

    一开始进门的时候涛涛甚至还有点紧张,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独自出宫,来到民间。

    啊,民间,多么可爱的地方。

    今夜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冒险。

    涛涛只恨自己来得太晚了,因为已经没有了位子,很多人都只能站着看舞姬的表演,而她身量尚未长成,挤在人缝里什么也看不到,不一会儿就晕头转向了。

    胭脂水粉的香气、酒气、汗味儿一股脑地混合着向涛涛扑来,熏得她头晕想吐,还有一些喝醉的人,不怀好意地拉着她的袖子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她对着他们大叫“放肆”,换来的却是一阵阵放浪形骸的狂笑。

    然后那几个喝醉的人拉住涛涛不让她走,死活拖拽着要给涛涛灌酒,涛涛拼命反抗,可是身边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这让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孤独。

    在陌生的环境里,孤独就滋生出来了恐惧,恐惧会酝酿成绝望。

    涛涛害怕了,她想回宫里,回椒房殿去,她今夜就应该听话早早上床睡觉的。

    她咬了一个拽着她的醉鬼,然后趁他因痛松手时,跌跌撞撞如无头苍蝇一样乱跑,她只盼能赶紧逃离这个地方,她希望在跑的过程中看到哥哥,看到舅舅。

    涛涛一边哭一边跑,一边跑一边喊哥哥喊舅舅,可是这俩人不知道在哪里,她越跑越害怕,越跑越绝望,不知脚下被谁一绊,整个人便向前扑了出去。

    扑势被止住了。

    涛涛半中央被人一手从背后提住腰带,一手握住上臂给拎住,避免了摔个狗啃泥的下场。

    那人扶着涛涛站稳,温声说了句:“小心。”

    涛涛抬起头来,眼泪还没风干,却看着眼前人失神了一瞬。

    眼前这个少年个子高高的,长得十分白净,睫毛长长的,像一对小扇子一样压在一双丹凤眼上。他的鼻子长得真漂亮,高挺得像个胡人,还有他的嘴唇,是浅粉色的,让那明明很刚毅的人中瞬间就显得亲切迷人起来,涛涛几乎忍不住要伸出手指去点一点他是不是涂了口脂了。

    涛涛用食指在他的唇上蹭了蹭,发现他居然什么都没涂。

    奇怪,他明明是个男人,却长得唇红齿白的,虽然这样式儿的男人涛涛也没少见过,但他们多少都有些阴柔,眼前人却不同,他看上去和哥哥李海海差不多年纪,但是从头到脚都有一种沉稳而又温润的气质,涛涛和他站得很近,他身体的温度环绕在她的身周,涛涛觉得自己被一种干净而又清爽的暖意包围了,让她舒适的简直想趴在他的后背上睡一觉。那种亲切的感觉,涛涛只在最亲近最亲近的家人身上才感受到过。

    好奇怪,眼前这个少年就像欺山赶海地赶到涛涛面前只为扶她一把一样,涛涛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认识了他很久,久到上辈子、上上辈子他们就是很亲很亲的人,只是分别得太久让彼此都有点想不起当初的深情厚谊了似的。

    “我见过你!”涛涛脱口而出。

    罗戟莫名其妙地被摸了一下嘴唇,又被对方说得愣了愣,因为他对眼前这个少年毫无印象。

    但是涛涛却仿佛在他乡遇到了故知:“在骊山冬狩的时候,你打败巴沙尔得了射猎的第一名,当时我舅舅就站在你边上!”

    一听她说话,声音脆亮,又见她耳垂上扎着耳朵眼,罗戟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个孩子是个姑娘,甚至是还没长成人的小姑娘,脸上还带着圆嘟嘟的婴儿肥,五官全是稚嫩之气。

    “你叫……你叫……什么来着?”涛涛拼命地回想眼前人的姓名,“我想不起来了。”

    “我叫罗戟。”

    “好,罗戟,我记住了。”

    罗戟想,她既然说在冬狩上见过自己,那大约是某位同窗家里的内眷了,而且她说她的舅舅当时站在自己附近,可一时却想不起哪位同窗能有这么大的外甥女。

    “你一个人吗?”罗戟看她像个误入虎穴的羊羔子似的,不免有些担心,“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家里怎么也没派个人跟着?”

    涛涛不忿地冷哼一声:“这还不都要怪李海海,就顾着自己玩!一进来就不管我啦!”

    涛涛丝毫不想李海海根本就不知道她也跟来了揽月楼,她只觉得这全天下的人都应该哄着她让她高兴,哪怕是她的父皇母后、她的太子哥哥也不例外,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却从没有想过,也无需去想,难道她不可爱吗?难道她不应该时时快乐吗?她可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啊!

    罗戟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口中所说的“李海海”是谁,于是试探着问:“李海海是你的舅舅吗?他是太学生吗?”

    涛涛拧起了眉毛,她这样的神态让罗戟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李海海怎么会是我的舅舅呢?他是我的哥哥,我是李涛涛!你怎么连辈分都搞不清楚!”

    涛涛真的有点生气,他们明明都像认识了几辈子那么久,他怎么还连自己的家里人都记得模模糊糊的呢?

    罗戟看着这个小姑娘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仿佛所有与她萍水相逢的人都应该知道她们家的人口构成似的,真是个被娇宠得没边的孩子。

    “现在,我想回去睡觉了,”涛涛打了个浅浅的哈欠,“你送我去找我哥哥或者我舅舅吧,你帮了我,我会让他们好好感谢你的。”

    罗戟觉得这个小孩子真奇怪,明明是她在求自己办事,口气却颐指气使的,仿佛自己生来就合该被她驱使似的。

    还来不及回答,一个相貌白净、身材修长的女侍已经翩然来到二人身边,用温柔的声音对李涛涛说:“这位小郎君可是李涛涛,李公子?”

    涛涛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问:“你是谁?”

    女侍用袖子捂住口浅浅地笑了笑:“小郎君兄弟两个长得真像呢,您的哥哥派奴过来请您过去一起玩呢。”

    涛涛又是哼了一声:“他现在想起我来了,一准是怕我回去以后告他一状,这才来讨好我,看着吧,我见了他,先跟舅舅告他一状!”说完气话,她向着女侍一抬下巴,“你带路吧。”

    女侍依然浅笑着,引着涛涛绕开人群往揽月楼的北边走,涛涛走出两步,见罗戟没有跟上来,立刻止住脚步回头去找他。

    涛涛拉住罗戟的袖子,仰着头看他,非常真诚地问:“大哥哥,你不跟我一起去么?”

    这个小孩子有一双圆圆的、水汪汪的眼睛,眼神像初生的幼兽一样楚楚动人,罗戟一时很难拒绝她的请求。

    若在平日,不过是举手之劳,这里毕竟是个鱼龙混杂之地,把她妥善地送到她的家人身边去罗戟也会心安一点。

    但是今夜不同。

    今夜,罗戟是杨大人特意从太学中抽调出来在揽月楼策应的。

    根据杨大人提前告知的口令和暗号,罗戟刚才和几位素未谋面但明显也是杨大人的心腹共同护送了几个胡商从摘星阁饶了几道路离开揽月楼交给接应的人。

    罗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任务就是在听到口令和暗号的时候,接应上人然后通过提前就踩点好的路线送到指定的地方去,交给能够和他对上口令和暗号的另一个人,交接完毕,任务结束,回到揽月楼继续待命。

    因此罗戟一整晚都紧绷着一根弦,护送完胡商回来他仍觉得有些在梦中,直到这个小孩子跌跌撞撞地差点摔倒在自己面前。

    “罗戟哥哥,你跟我一起去好吗?”涛涛见罗戟没有回答,又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口。

    罗戟看向那个女侍,问她:“你说是这位小郎君的哥哥派你来请她过去的,你有没有什么凭据?”

    女侍从袖中拿出一枚玉坠子在二人的眼前晃了晃。

    涛涛立刻就认出来了:“噢!这是我哥哥的东西,是舅舅送他的!”

    罗戟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她的哥哥真的在这里,那么他也就略略安心了。

    他是真的不能擅离职守。

    罗戟很委婉地拒绝了涛涛邀他同往的请求。

    涛涛见他心意坚决,自己一步三回头地想让他回心转意,他却跟磐石似的坚定不移。她感到很失落,他怎么能拒绝她呢?他们明明就像认识了几辈子那么久一样,虽然喝过了孟婆汤,但是这辈子她一看到他就认出来了,可是他却呆呆的。

    虽然是初遇,怎么不算重逢呢?

    罗戟回到他的坐席上,轻歌曼舞无法吸引打动他,他体内那根看不见的弦仍然紧绷着,并不因刚才那段小插曲有丝毫松懈。

    可是突然有一个冷冷的念头倏地在他的脑海里飞速滑过。

    刚才暗号和口令齐发,杨大人在揽月楼北面的摘星阁宴请的客人已经都被分批送走,目前只有自己所在的揽月楼还维持着歌舞升平的气象,如果涛涛的哥哥在这里的话,那个女侍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罗戟瞬间站了起来。

    揽月楼和西南方向的摘星阁、东北方向的逐日阁之间的通道已经被切断,没有杨大人的口令,任何人不得穿行三者之间。

    涛涛一定还在揽月楼中。

    可这里到处都是人。

    把一个人藏在人群中,真是最好的方式。

    反正多一个少一个,都不会有人留意到。

    罗戟努力回想节前杨大人安排他们踩点熟悉环境的时候自己曾在脑海里暗暗记下这揽月楼的布局,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想象如果自己要把一个人藏起来,会选在哪里。

    他在揽月楼地下堆放杂物的仓库里找到了被五花大绑着的涛涛。

    这里真的是一个绝妙的地方,因为头顶上方便是揽月楼一层中央铺着红氍毹的高台,乐工、歌姬和舞伎们在上面轮番表演,因此涛涛的嘴尽管没有被封住,但是她喊什么外面也听不见。

    一看见罗戟,涛涛含在眼眶中的眼泪就再也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噢!他还是想起来了!他们是认识了很久很久的,这一世又来重逢的!

    涛涛原谅他刚才的磐石行为了。

    “大哥哥——”

    她想冲到他的身后去躲起来,罗戟一定会保护她的,涛涛没有任何怀疑,但是被那个恶毒的女侍揪住后领子给拽回来了。

    涛涛的颈间被女侍抵上了一把匕首,稍微动一动,涛涛就会断气。

    既要救下来涛涛,又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罗戟现在只有自己。

    他不能妄动,他必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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