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渊一早便查到了‘饶州军’在杭城码头。他们伪装成货船,准备今夜逃出杭州。

    史凡明今夜来此,无非是为了给‘饶州军’的出逃拖延时间。

    晏婉身边护卫周全,他们知道劫持她、拿她做文章已是无望,又怎会以寻人这种拙劣的借口上门押人?这般主动挑衅拿人的姿态,不过是虚张声势,声东击西。

    包括故意在宴会上泄露暗室地窖的信息,不过都是为了给码头那边腾出转运出逃的时间。

    至于晏婉这边,逼迫成功自然是好,即便不成,在这段对峙的时间里,码头那边也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等闻渊反应过来,只怕也为时已晚。

    然而从史凡明将矛头对准晏婉的那一刻起,闻渊就锐利地看穿了这一点。

    史凡明在这里拖延时间。他何尝不是在稳着史凡明。

    一根梁柱坏掉的时候,重要的不是立刻将它抽走更换。而应先在其旁扎进坚固的钉子。

    等钉子够稳了,这根梁柱便可以随时抽掉。

    因为它已中空。

    眼下便是如此。

    坚钉已稳,大网已张,是时候该收束了。

    杭城码头。

    因为史凡明的状告将晏婉也牵扯了进来,按规章她要跟着一同去码头。

    闻渊并未阻拦,而是遣了护甲卫跟上。码头虽险,但府中亦未必安全。

    晏婉想的则是,今夜虽乱,但乱中往往更易寻得悄声离杭的机会。回京的画船已在码头就绪,她不想再拖。

    看一眼远远走在前侧的闻渊,背影挺拔,清袖灌满泠泠海风,偶尔回望一眼,如风中白鹤点染人间。只栖琼枝,只饮澧水。

    却是不该落下的。

    晏婉垂眸。到了该走的时候,便一秒也不要多留。

    越近码头,夜色越深。至岸边,入眼已是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火把时而燃起,偶尔有些晶亮就着火光一闪而过。但谨慎地很快就灭掉。

    史凡明的满月酒吸引了全城人的注意,即便码头没有光亮,人们也只会以为是为了给满月酒的热闹做烘托,不敢燃灯。

    以动掩静,不易令人起疑。

    可越平静的地方,往往越是风浪的中心。

    闻渊划亮火折子,抬手拦下了晏婉继续向前的步伐。

    晏婉抬头看他一眼,自觉向后退了两步。

    她知道,他同意带她来不过是出于规章程序,不得已而为之。

    眼下他大约是不想她添乱。她便识趣些躲开。

    幽香浮了一浮便悄然离去。闻渊侧首,见晏婉远远地保持了一小段安全距离,到了嘴边的“小心”便收了回去。

    回身,荡袖抛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直接将火折子扔往江边。引线点燃,噼里啪啦的声音渐次响起,花火四溅。

    康姝替晏婉捂住耳朵。晏婉缩了缩。看见码头亮光大起,随着花火的燃点,两岸风灯一霎全部照亮了。

    好像上元节时,京中夜放花千树的彩灯,流光宛转。刚才海面上一闪而过的那些晶亮,在照耀下,也重新盈起了黄金舞点。

    借着风灯亮光,晏婉看到了提前备好准备回京的画船,就在最近的岸边。

    从岸边延展开去,海面上舳舻相接,其他船只也全部显现出来。虽然每条船都蒙上了黑布,但在火光下已经无法隐形,海面频频闪烁荡漾。

    岸边一张四方桌。

    闻渊过去,撩袍坐下,闲闲沏一壶茶。

    史凡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着你不动我不动的心思,站在后面,眯眼瞄着海面,保持缄默。

    海上的那些船只离岸越来越远,似乎就要驶出杭城海界。

    闻渊不着急地,倒了杯茶置于对面案上。海风吹起他的白玉绸带,绕在修竹指节上又拂开。

    史凡明留心海面,发现这些船只行至某一线后,便踌躇不能前进了。纷纷停下来,驶出的长长水浪变为了原地打转的波涛。

    片刻,竟向岸边倒移了回来。

    史凡明睁大了眼,又眯起。

    奇安过来了。“大人,绿衣红逻已带到。”

    绿衣和红逻两人头也不敢抬,纷纷跪伏在地,行着大礼。

    闻渊示意二人起身,滤了勺茶籽,开口:“史县令可还要拿人?”问向史凡明。

    二人一坐一站,闻渊的目光明明是向上仰来,却压得史凡明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俯视的人。

    “这……”史凡明一时哑口。

    他确实派了红逻去陷害晏婉,但得到事成的消息后,已经请杀手连绿衣一起灭了口。乍见二人完好无损的出现,不免语塞。

    “人既已找到,看来是误会一场。”史凡明很快反应过来。

    转身便向晏婉扑通一声赔罪道:“误会误会,还望郡主见谅。”

    奇安甩落搜查令至史凡明眼前,“大人早已下令,凭此文书可任意提请史府中人配合审查。”

    “绿衣红逻既是史府妾室,本人请两位前来一叙,应该没有问题吧?”

    靠近些,缓缓收起搜查令,斜眼道:“还是说,这两位其实不是史府中人?”指了指绿衣和红逻。

    史凡明当即冒了汗。“大人说笑了。”

    “此事是下官莽撞马虎,下官之责,下官之责。”连连赔罪。

    奇安瞟一眼闻渊,见他闭目嗅着茶香。

    于是看向史凡明,冷笑一声,直起身又道:“可还敢污蔑郡主?”

    史凡明连忙跪向闻渊方向,揖个大礼道:“不敢不敢。”

    “此事绝与郡主、哦不,此事绝与御史夫人无关!全因下官糊涂无知。”

    “劳夫人也跟着来这儿吹风,下官有罪。”说得惶惶切切。

    闻渊微睁了眼,抿一口茶,晾史凡明在海风中吹了一会儿,道:“既如此,史县令便请坐吧。”示意他坐在对面,端起茶杯。

    如此一来,此事便与晏婉撇清了干系。晏婉悄悄后退,准备去画船上等待事情平息。

    这时,被迫停泊返航的船只上面吵嚷起来。显然他们发现异样后,意识到了这一切是岸上人在操纵。

    一个头戴纶巾的莽兵绕到船尾,向岸边眺望。而后破口大骂:“他奶奶的,是史凡明这个狗贼!”

    冯凭听得他骂,也走了过来。

    莽兵嚷道:“你瞧,史凡明在和谁喝茶谈笑?”粗粝的手指直指岸边四方桌,“这狗贼出卖咱们!”

    莽兵操起长槊,跨步横栏,冲着岸边高喊:“史凡明,我日你祖宗!”

    “你他娘的出尔反尔!”

    史凡明端茶的杯子微抖,很快稳住,看向闻渊笑道:“好茶,好茶。”

    搁下杯子,摇头慨息道:“如此好茶,却被人煞却风景。”

    船上叫骂声不止,闻渊似置若罔闻,左手撩拂着右边袖口,无言品茗。

    任由这帮力大无脑的莽兵叫骂下去,杭州县府和这些‘饶州军’之间的腌臜事迟早也要被抖落出来。

    史凡明坐不住了,转头向船上回嘴道:“乱臣贼子休得胡言!”

    “我乃堂堂朝廷命官,忠孝节义,清名有嘉,岂容尔等在此污蔑叫骂!”将茶杯重重放下,起身甩袖,对上货船。

    “你他娘……”莽兵带领着一众兄弟势气更胜,刚要破口,突然被冯凭按住。

    冯凭听完史凡明的话,捋须咂摸咂摸,抚了抚脸上的伤疤,突然道:“罗副将,咱们不是说好的吗?”他矛头一转,忽然对向罗天。

    此话一出,正护送晏婉回画船的罗天住脚。晏婉不由得有些担忧地跟着顿了脚步。

    “冯凭,你什么意思?”罗天拧眉。此事和饶州军之间的关系本就敏感。冯凭突然如此开口,难免不令人遐想。

    众人屏息等着冯凭的回答。闻渊却毫不在意,起身收了茶具。

    唯独余下史凡明用过的那只。

    扔进水中,看水花翻腾又湮没。

    背过身,负手道:“动手。”

    简淡的两个字,却在这片寂静中金石有声。

    奇安立刻吹个哨,利落出手将史凡明拿下。

    “大人你……”史凡明诧异挣扎。

    “闭嘴。”奇安嘴叼着绳索,三两下捆上,闲闲瞧他道。“不过是在钓你这只大王八。”

    “你以为大人真信你?”脱下臭袜子封了他的嘴道:“以后少放点屁,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拍拍手,传了闻渊的令道:“来人,去孝堂。”

    听到“孝堂”后,史凡明呜呜喊冤的声音瞬间哑了炮,脸色唰得惨白起来。

    “郡主,他们该不会真是咱们饶州军吧?”康姝瞧着眼前情况,犹疑起来。她示意晏婉仔细看海面,压低声道:“不然怎么会这么有良心的,将家眷也都带着一起逃跑?”

    大盛将士向来不拘小节,到一处安一处家。只有饶州军,在晏澜的严格规训下,绝不许抛妻弃子。

    如今船只上拖家带口的景象,竟像极了真正饶州军。

    事关父亲,晏婉回身细瞧。

    每只船上都载着三三两两的姑娘们,个个年轻漂亮,气质娇柔,穿金戴银。

    如此脂粉画卷,和她们身旁的‘饶州军’对比起来,颇有些不和谐的味道。

    自古美女配英雄。沙场点兵的壮汉喜欢娶娇妻弱妾再正常不过。可他们之间的气场却有些不一样的微妙感。

    晏婉体味着,这怪异感,竟和她听曲儿时涌现出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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