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睡醒后,晏婉感觉好了不少。

    身体虽仍有绵沉之感,精神却清明许多。

    康姝卷上帘子,递过来一张字条道:“驸马爷嘱咐您服汤药,还留了这个让奴婢给您。”

    晏婉接过字条,展开,上面只简淡两个字:吏部。

    晏婉立刻明白,这是查出轿子归属了。

    命康姝燃烛,欲将字条烧掉。还不待红蜡燃起,只见字迹已然消失不见。

    原来这字条是他用见光即散的隐墨写成。难怪在交与晏婉前不许任何人展开。

    御史府经办的案子,除非案中人,不然一切线索都是要保密的。

    康姝见之,心情也挺复杂。国公爷下了狱,公主要和离,这驸马爷呢,又看不出到底几分意。

    时而冷淡,时而又如今日这般。这线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在可与不可间,他还是选择了破例留下字条,这分明是怕晏婉担心。

    如此看来,他对晏婉也是颇为照护的。可是……

    康姝摇摇头。婚姻事十难□□,太难了,搞不懂。

    “公主,先将汤药喝了吧。”见晏婉吩咐更衣,准备出门,康姝连忙提醒。

    梳好妆发,康姝道:“您稍待片刻,奴婢这就去拿来。”

    趋步赶去小厨房。刚出了主宅,却被前来传话的门郎叫住了。

    “康姝姐姐,府外有人求见公主。”门郎道。

    康姝蹙眉:“何人?”

    门郎嘿嘿笑了下,挠挠头:“说是御史府的老仆,叫什么罗姨的。”

    “奇安大人叫小的来传话。”门郎颇有些促狭不安。

    康姝一眼看得明白,看来来者不善,定是在门口找了事,实在没法子了,才请公主出面。

    心中一下沉了怒气,冷声道:“去,将她……”

    “康姝,何事?”晏婉收拾妥当,出了院子。

    “公主,罗姨求见。”奇安匆匆赶了过来,先一步回了话。

    康姝一跺脚,瞪他一眼。这等晦气奴仆上门,何用劳烦公主?

    然而奇安将情况汇报后,康姝也不好再遮掩,只得道:“公主,还是先服了药……”

    “走。”晏婉已然肃了面,去往公主府门。

    “公主。”罗姨见了晏婉,行礼,道出来意:“老奴此番前来,实在有一番心里话不得不说。”

    府卫抬手拦住,罗姨不得向前,却昂起首,姿态愤愤又不甚恭敬。

    晏婉只看一眼,便转了身,淡淡一句:“拖出去,打死。”

    先前有心饶她一命,她却自己送上门来。这副高昂姿态,不用开口晏婉就知道她想放什么厥词。

    无非是看父亲下了狱,前来“好心提醒”晏婉,娘家事万万不可连累闻渊。

    “哎——”奇安一听,有些慌了。忙道:“慢着。”护在了罗姨身前。

    晏婉睨他:“你要抗命?”

    奇安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怎么敢。”陪了笑,小声为难道:“公主,这是大人的意思。”

    晏婉住了脚,浮上怒气,字字清明道:“拖出去,打死。”

    “是!”府卫这次很快反应过来,领了命将罗姨拖走。

    罗姨一番神色变幻,最后一脸愤恨地高喊道:“公主,你怕是不知道吧,我家公子夜夜都是回御史府看表姑娘的!”

    若非如此,罗姨也不敢这般大胆冒犯。眼瞅着主母就要换人了,镇国公也即将垮台,罗姨这才有意来此恶心晏婉。

    晏婉心里猛然惊刺了一下,脚步一顿,但很快恢复平静,置若罔闻。

    和离在即。晏婉提醒自己,镇国公府的后路都已谋好,待此案一了,救出父亲,以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根本不必为这些事情牵扯精神。

    不过刚才那一霎的游离,令晏婉忽略掉了罗姨死到临头还如此嚣张的怪异行为。

    府门在罗姨嚣张的叫喊声中关上了,很快乱棍的声音也渐渐不闻。

    晏婉闭了闭眼,稳下心神。

    康姝犹在生气,一路愤愤不休道:“怨不得公主要和离,一点错没有!”

    “真是气死奴婢了。”康姝将绢帕扯成一团,犹不解气。

    “原来驸马爷早上对公主那番担忧,不过是惺惺作态!”亏她还以为是自己看不懂了。

    康姝毕竟只比晏婉虚长几岁,平日虽稳重,可眼下气极了,心中想法不由得一股脑脱口而出:“我看他即便小意殷勤,也不过是怕每夜的行踪被发现罢了!”

    若真心怕晏婉为国公爷的事忧心过度,毁伤身体,又怎会在这个关头差老仆来惹得晏婉不快?

    “打死都不够,合该扒了她的皮!”康姝着实气坏了,不由发狠。

    “康姝。”晏婉蹙了眉,唤她,示意她冷静些言辞。

    “如今镇国公府是因何而身陷囹圄?”晏婉缓缓出言,教导康姝:“不就是东山坟头的乱杀惹出来的祸端。”

    前世晏婉就受过罗姨和屈花萤的气。为何重生后不直接将二人杖毙?

    她若想,那十分简单就能实现。

    可原因即在此。凭着显贵身份掌握了生杀大权,并不意味着就可以视人命如草芥。

    无论杀什么人,都需慎之又慎。

    下令杀人虽易,收拾却难。若不是真的犯了该杀的罪孽,便成了乱杀。

    只怕正是乱杀孽重,前世父亲才死得那样凄惨。

    晏婉重生后,始信天道有灵。生命皆是由盏盏鬼火到肉身重塑,有人塑得成戴溪之雪、赤壁之月,有人却面目全非世世成鬼。

    权势吞噬人于无声无息间,说得就是这一点。凭仗身份地位乱杀,惹来的罪孽,迟早要报。

    因此晏婉今生才如此谨慎。

    康姝听了训,心头突突跳了两下,出了些冷汗。

    “是,公主。”晏婉所言句句在理,康姝从情绪中夺回理智后,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眼下这个档口,镇国公府不宜再出任何风波了。

    “公主,王先生求见。”不等走到别院,晏婉就又被门郎叫住了。

    门郎递上王奇谋的拜帖。晏婉吩咐将人请进来,打起精神,转了方向,去往待客亭。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听哪个?”王奇谋吃着葡萄,直接开口。

    晏婉瞧着玛瑙般的葡萄粒,蹙了眉。

    很难不想起寿宴上的场景……压下略微不适,晏婉暗暗感慨,自己怕是许久吃不下葡萄了。

    将葡萄碟子挪走,晏婉道:“好消息。”

    王奇谋擦擦手,道:“好消息是,檀聂儿的失踪有眉目了。”

    倾身道:“应是跟吏部脱不开干系。”

    晏婉点点头。这消息她早上已经看过了。故而又问:“坏消息呢?”

    王奇谋撤回身子,慢腾腾道:“坏消息是,只怕不能主动和离了。”

    “国公爷这案子,受制于人。”王奇谋说得简略,却别有深意。

    他捡了些要紧信息透露:“檀羡那老头非要让闻渊查案,怕是另有用意。”抬眸看看晏婉,摇头一句:“没憋什么好屁。”不止如此,恐怕还要憋个大的。

    只是究竟是什么,何时发作,闻渊在其中又是什么角色,就统统不得而知了。

    需得待事情进一步发酵,才能再抓些蛛丝马迹。

    从王奇谋探得的信息来看,眼下肯定是和离不了了。除非将镇国公、镇国公府全部置之不顾。王奇谋不用思量也知道,晏婉做不到。因此颇为遗憾地替她撇了撇嘴。

    晏婉听完,果然面色一沉,多了些灰白色。

    她抬头看看天色,深吸了一口气,调整自己接受了目前的状况,“……好。”

    可胸中却依然如同这天色一般,闷了沉沉一团。

    见晏婉沉闷,王奇谋道:“公主心情不好,不如跟我出府,我带你去白下街吃点好的。”

    “毕竟伤心欲嚼,没准儿嚼一嚼就好了。”王奇谋嚼了颗葡萄,逗她。

    然而晏婉眼下见不得葡萄。

    转过身,吩咐道:“送王先生回去。”晏婉致歉:“白下美食,改日再尝。”

    康姝连忙唤人来将王奇谋送走。她还记挂着晏婉没喝药的事,折腾了这一圈,眼瞅着面色愈发难看,不能再耽搁了。

    晏婉却没有回去的意思,嗅了嗅湿湿的空气,摊开掌心,垂眸,“要下雨了。”

    握了拳,再次撑起精神,道:“去别院。”

    别院还在修缮中,工匠镇日忙碌不休。

    这些工部派遣来的工匠,有许多是得了吏部的举荐才得以进入工部的。

    既和吏部有关,晏婉想着过去瞧瞧,看能不能打探出一些消息。眼下这种情况,她实在做不到放心。

    晏婉坚定,命运给自己选定了什么样的人生无从知晓,但该做什么自己应该知道。

    康姝瞧着晏婉的脸色,颇为忧心:“公主……”

    她两颊明显浮起了不正常淡淡的粉红色,脸色又苍白,似是病症将发。

    康姝无论如何也想拦她。可晏婉已经打定主意:“无妨。”提裙上了浮桥,道:“就瞧一眼。”回头冲康姝温柔笑笑,令她安心。

    父亲待她那么好……不去试试,始终歉疚不能倾尽女儿之责,如何安心?

    康姝见此,眼眶酸了酸,“哎”一声,道:“我去拿伞。”

    公主想做,她便陪着,只是绝不能再让公主淋了雨了。康姝快步赶往主院拿雨具。

    别院修缮处,闻渊正与工匠问话。

    奇安环顾四周,主建筑已修缮的七七八八,有了大致模样。

    他看了看,忽然想起什么,道:“当初公主在那封家信中,并未提及此处院落。”

    “大人,依你看,那时公主信中所写……”奇安冷不丁提起了当初私自拦截晏婉家信一事。

    他欲问问信中是否有暗语之类的关窍,一瞥眼,看到了晏婉。

    奇安见晏婉身姿僵了一下,立刻肃容趋步过来,便马上住了嘴。

    掩口咳一声,主动请缨道:“这几个工匠都是吏部推荐来的,大人既然已经问过了,小的现在就将他们送去御史台审理。”奇安自知言有不妥。

    他方才大意,声音忘了收着,看晏婉神色,当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因此赶忙寻机退下了。

    晏婉确实听得清清楚楚。

    不仅来晚一步,工匠已被带走,问无可问。更是被奇安所言之事惹得心头一惊。

    他竟派人私拦她的家信?

    听奇安所言,似乎还要将她的信细细研究。

    这是在……暗中疑查她?更甚者,根本是在利用她的书信往来以探取消息。

    闻渊听得声音,回头。两人四目相对。

    晏婉千头万绪,一时都气梗在胸口,不知从何质问起。

    闻渊瞧她面颊绯红,微蹙了眉,脚下紧了两步。

    气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错落紧张。

    “公主,驸马爷。”做工的工匠见此,主动唤了一声,热情招呼道:“快落雨了,外面春寒,二位还是进来坐会儿吧。”

    别院主厅已经修出个样子,里面放了几把简陋的竹椅,是平时供工匠门歇息用的。

    晏婉想说不用,突然天空闪过一道光亮,接着响起一阵劈啪觱发声,闪电落在地上,狠狠砸出一道影子方才罢休。

    晏婉咬紧唇角,站得直直的,止住袭来的一阵哆嗦,提起裙摆,应言进了主厅。

    天幕一下便暗沉了下来。工匠燃起一丝烛光后,识趣地退下了。

    走到竹椅处,晏婉停了脚:“你截了我的信?”扭头,质问闻渊。

    闻渊脚步一顿,移开视线。背了手,沉默。

    这便是默认了。

    晏婉心口闷气更重。想起王奇谋的提醒,心头愈发惊跳不安。

    闻渊见她久未追问下一句,望了过来。这才看清她神色竟是如此疲惫病态,抬手道:“你先坐下。”

    俯了身子,探她额头。

    晏婉一把打掉,可她手掌心烫烫的,没几分力气。

    “你别跟我讲话!”晏婉咬牙。他怎么能这么招人恨呢?偏偏还和离不了。

    晏婉体内病症已然急发,腾腾烧了上来。

    外面轰隆一声,大雨落下。

    闻渊皱眉,浮上深忧。她这副样子,要马上回去服药休息才行。

    抬手,欲拦腰抱起她,被晏婉绵声喝住:“别碰我!”躲了身子。

    闻渊长臂追了过去,一把箍住她乱动的手臂。

    他知道,她在为截信的事情生气。

    可是他又能怎么解释呢?在闻渊看来,他明明在场,却未能制止奇安私自截信,这便是他的责任。

    如此,任何解释都是苍白。

    晏婉愤极,挣不开,只得狠狠挠他。

    闻渊两只手臂左右一收,就将她张起的乱爪治得服服帖帖,一同挽在后面。不由分说地倾身,横握上了她的腰肢。

    他使了些劲儿,晏婉挣扎一番,身体更加绵软脱力。

    闻渊这样使劲一收,晏婉整个人就轻易被他吞在怀中了。二人身体紧密相贴,实实的,甚至连她身上的热乎气儿都烫进了闻渊的胸膛里。

    这副姿态着实交颈隐秘。闻渊低头,见她胸口鼓鼓起伏,被自己胸膛压成一个暴雨欺花的模样。

    微松了劲儿。

    “大人,表姑娘正跪在公主府门口求见!”这时,奇安急匆匆冒雨跑了进来。

    闻渊立刻直起身子,将晏婉掩在身后,改倾身横抱为得体的相揽。

    但晏婉连揽也不愿意。

    闻渊看看外面连珠雨幕,瞥一眼奇安,松开手,皱着眉快步出了正厅。

    “是得快些去,这大雨瓢泼的,一个姑娘家跪在门口……嗐!”暴雨倾盆而至,这像什么样子。

    奇安言语中不乏对屈花萤雨中下跪的担忧。

    他匆匆向晏婉行了礼,解释道:“康姝姑娘已拿了雨具,就在别院侧门了,公主稍息片刻。”

    奇安没有留意到晏婉的病态,扭头跟上了闻渊。

    晏婉撇过脸,滚蛋,通通都滚蛋!咬牙挨过一阵发冷的感觉。

    她没有看见闻渊脚步一转,点脚腾身是去了别院侧门。

    暴雨落在建筑上,雨幕汇集成泉,不断狂击。

    片刻,狂击声陡然一变,似怒吼般撕心裂肺起来。

    晏婉听着声音不对,勉力抬起头。

    闻渊在别院拦了康姝,拿过雨具便匆匆折回主厅。

    必须赶快送她回房。她不愿让他抱在怀里,就势必会淋湿。

    如此只能靠雨具。

    晏婉看见横梁被重雨积压的断裂开来,摇摇欲坠。

    龙骨横梁一旦砸落下,正厅将立时倒塌。晏婉心中一惊,欲起身逃出去。

    无奈刚才一气一急间,病症已发上来。脚一软,扶住旁边同样欲坠的柱子。

    柱子晃了两晃,发出一阵腐朽的气息,倒在了地上。

    晏婉跌进了泥水里。又一个响雷声起,房梁终于承受不住地,轰然砸落下来。

    晏婉仰起头,满目碎瓦凌乱。

    朽木重重砸下,坠入永夜前,她依稀看到一个人影从雨中飞身而入。

    “晏婉——”一道急切的声音随着房梁一同落下,混沌砸在她渐渐不闻的耳边。

    前生梦中,今生身同。往事思量一场空。

    飞絮无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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