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后,闻渊终于从松江“回来”了。

    甫一回来,便先去了趟刑狱。奇安前来迎接,二人一同到了阁老府。

    “镇国公所管辖的东山之地,如今又发掘出六具女尸。”檀阁老示意闻渊坐下,问道:“此案何时会审?”

    “后日。”闻渊回答。他“离开”京都的这两日,镇国公一案有了新进展。

    东山坟堆掘出的六具女尸,已确认为贵女失踪案的其他受害者。种种证据足以定下镇国公罪行。

    檀羡道:“听说,其骁卫首领罗天,也于今早供认。”

    这便是闻渊匆匆先赶往刑狱的原因。

    闻渊颔首:“是。”

    檀羡理理阔大的袖摆,嗤一声:“不义不昵,厚将崩。”做多了不义之事,早晚会失掉人心。

    “此案甚要,届时由三司会审,皇太后与圣人皆来听政。”檀羡悠悠道:“切不可掉以轻心。”

    “学生谨记。”闻渊垂手。

    檀羡点点头。忽然又郑重嘱咐一句:“会审后,你还需再做一事。”语气颇为严肃。

    闻渊淡声问道:“何事?”

    檀阁老看向他,沉沉开口:“降妻为妾,将她禁足幽院,以示公正无私。”

    闻渊猛然抬头,看向檀羡。

    “怎么,你不愿?”檀羡浊音缓缓。

    闻渊眉峰不动,很快恢复淡然,平静道:“趁人危难,抛弃发妻,恐于道义不符。”

    檀羡看他半晌,闻渊脸上看不出什么其他神色,如公事公谈一般。

    檀羡哼一声,抬了手。奇安去书架取了卷轴,递上。

    檀阁老缓声质问:“镇国公犯此枭首重罪,她不被夺籍流放已是宽宥。”

    接过了卷轴,“子渊,你到底是为心中道义,还是舍不得?”令闻渊看清这上面绘着的德印祥云。

    这是闻渊的卷轴。闻渊看向奇安。眉尖缀过一丝肃然之色,叹慨。果然是他。

    假意离京赴松江一事,之所以瞒着奇安,原因之一便是为试探。

    其实从别院坍塌事发那日,闻渊便觉出不对。

    当日在公主别院,奇安分明是看到晏婉来了,然后才有意朗声提起截信之事。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一旦有了一个不对之处,即说明过往细节皆需重新检验。

    闻渊察觉到,当初寿宴案发,散场时亦有不对。当时他一再嘱咐,令奇安立即去晏婉处,随护她回府,闲杂人等一概屏退。可奇安却默许了王奇谋随行。如今想来,这并非是他急中出错,而是有意违背之。

    且当日闻渊匆匆离开别院主厅,明明是去给晏婉拿雨具,可奇安却偏偏故意用话语引导,将其举动曲解为,他是心疼屈花萤于府门下跪,急着去见屈花萤。

    如此种种,与先生一直以来对晏婉的排厌态度,全然对上了。

    奇安,是檀羡的人。

    奇安接下了他的目光,道:“大人,我已提醒过你,不可以耽溺情感。”奇安站到了檀阁老身后。他说的,是当初在离杭的前一日,两人间的对话。

    当时他曾提醒奇安,夜路不可多走。

    奇安应下,却不服气地反问他:大人之心如何?

    原来如此。他私自截信,并非私自,而是出于檀羡的指示。

    微默,闻渊沉音答道:“只为践行婚约,何来耽溺?”

    檀阁老闻之,重重哼一声,将卷轴哗啦展开。“你最好是如此。”点他道。

    字字匀净的小楷悉数展现,这是他离杭前一日,与奇安对话过后,所抄写的心经。

    大人之心如何?他不知究竟如何。但却不能静。于是便去抄了一整夜的《坐忘心经》。

    檀阁老将卷轴掷于地上,语重道:“镇国公臭名昭著,劣迹斑斑,你不要告诉我,你对他的女儿动了心意。”当初迫他答应成婚,可不是为了让他去谈情说爱的。

    “不可能。”闻渊答得很快,很坚决,摇了头。

    檀阁老看他一眼,神情不似作假。满意地点点头,“她左右不过一个孽障……”说到此处,似觉不妥,猛然打住了。

    顿了顿,道:“总之,你没糊涂就好。”檀阁老闭眼压下了情绪。

    奇安看向闻渊,却微微皱了眉。他做事向来审慎,何时有过这种武断的态度,说过这种武断的话?

    不过,奇安终究没再说什么。他对闻渊,毕竟是有愧的。

    这场婚事,是檀阁老强按头,利用闻渊尊师的一片心,以苦肉计促成的。

    他们需要这场联姻,来筹谋一场政变。

    怕闻渊性子耿,万一撂下脸走人,奇安不仅无法潜伏于镇国公府探寻信息,更会乱了他们的筹谋。若镇国公一怒之下收回了由婚约交易而让渡的渤海海事权,一切都将成空。

    因此奇安一开始才撮合得要紧,一步步有意将闻渊推向晏婉。

    随着两人之间的关系逐渐和缓,奇安发现,好像过头了,闻渊似乎有些不对劲起来。

    奇安自此意识到不妙,在两人谈话时,提醒闻渊审视本心,不可耽溺情感。

    虽说大公无私弹劾了镇国公,可私下里,终究还是照顾了晏婉的感受——是闻渊,放任罗天传了信与镇国公。不然,镇国公岂会那么快就提前得到消息,先一步写好请罪书?

    这种种迹象都让奇安感到忧虑。

    如今政变在即,时机已到,所以不得不做一些手脚,分离二人。

    梦中梦,身外身,当局者永远看不真。

    闻渊无知无觉地矢口否认,奇安当然不会去做提醒。

    “学生并未糊涂。”闻渊答了檀阁老的话,缓缓抬眉,看向他,“却有一事不明。”

    檀阁老瞥一眼,垂下皱松松眼皮。沉吟片刻,道:“你猜得不错。”他这学生聪慧,檀羡知道,瞒不了他多久,索性直言。

    檀羡荡起空空的裤管,抚上枯骨道:“当初为师断腿,确实是有意为之。”缓缓看他,平和道:“不惜承受酷刑,只为促成你这门婚事。”

    闻渊心中悬着的石头终究沉沉坠落了地。种种猜测都成真。檀羡不是因为这桩婚事才顺势安排闻渊寻找那位,恰恰相反,他是为了寻找那位,才极力促成了这门婚事。

    这场婚事确实是一场交易,只是闻渊这时才不得不真正接受,背后的真正野心者原来是檀羡。

    王奇谋对晏婉说不能主动和离,也正是因为如此。

    真正不想放过这场联姻的,是檀羡。他不惜做到这种地步,怎可能轻易放手?

    况且,王奇谋也不能确定,此事真相闻渊究竟知道几分,是否为主动参与。

    总之,他们如此竭尽全力,背后定有目的。在目的没有达成前,晏婉若贸然提出和离,他们一定不会同意,想法设法阻挠不说,说不定还会引起怀疑,反而令我方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因此,晏婉才思量反其道而行之,欲图让闻渊主动。

    又是沉沉无月的一夜,连星星都隐匿了斑斓。

    闻渊顶着这样沉沉的暗,回了公主府。

    卧房暖绒绒的,新铺了一层金丝绒波斯地毯,红烛摇曳,宛转如流萤,静静淌着隐谧。

    一支幽艳露华浓。晏婉托腮,拨了拨窗前兰花的叶,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公主,驸马爷回府了。”康姝来报。

    晏婉一下起了身,“他来了?”光脚踏在绒毯上,有了活气儿。

    裹了裹轻纱,定神道:“去,将他请来。”

    不多时,闻渊踏门而入,美酒珍馐也陆续呈上了桌。

    晏婉举杯,笑盈盈邀闻渊共饮。

    轻纱薄质,色艳如花。闻渊有些不明,犹带着潮湿夜雾的指尖捏了酒杯,问道:“何为如此?”

    即便是他自松江“归来”的接风宴,也未免过于殷盛。

    晏婉抿嘴一笑,嗔他道:“怎的这般健忘。”

    暂搁了酒杯,正了正神色,双手交叠,行礼道:“别院坍塌之时,多谢夫君相救。”

    然而正经不过一瞬,忽忽侧了脑袋,偷眼看向闻渊,冲他弯眉一笑。

    两人间这几日的微妙隔膜好像都被这一笑抿掉了。

    弯弯的远山眉俏皮灵动,好像一弯月亮,合该补在今夜的天上。

    闻渊细细看她,唇不点而朱,眸不漆而亮。摩挲下酒杯,垂了眸。

    她善良,聪慧,可爱,并无一丝外界所传的跋扈恶毒。难道只因是镇国公之女,便要遭受这无端的恶意与算计吗?

    眉峰不平蹙起,忽而一热。

    晏婉抬手,抚上了他的眉心,摸摸平道:“夫君,开心些。”笑盈盈地,再次举了杯。

    “……嗯。”闻渊低低应了一声,举杯一饮而尽。

    这是头一次,只在两人的时候,她亲昵叫他夫君。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今夜的酒很浓,一壶饮尽,醉意驼红。

    自坍塌事件后,两人已数日未正经打过照面。

    闻渊觉得,今晚很不一样。晏婉双眸如剪,已喝得水润盈盈,露出憨醉之态。

    人面红烛相映,摇摇曳曳,曳曳摇摇,晃得闻渊心里也曳荡起来。

    他俩才是夫妻。夫妻外的事,都不必再提。

    闻渊握她的手,本欲叫她不要再晃。可肌肤一触,便成了拉她入怀。

    骨柔体媚,幽香潆潆。她像无骨蛇一样抬了手。闻渊呼吸一促,臂肱松柏筋见,梭形隆突,低头看一眼娇面,突然将人一把横抱起,大手挥开了桌上杯盘。

    脆响不绝声起,掩住了几息重促。玉碟酒杯破碎一地,桌布凌乱欲坠,垂下可怜一丝。

    狼藉晦昧中,一阵天旋地转,晏婉被闻渊强势放倒在了桌上。和那可怜一丝一样,柔若无骨,垂下乌乌的发。

    闻渊不由分说地撇开她双脚,覆身上来。晏婉惊呼一声,艰难抬首,看身体已被他吞进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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