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大盛朝堂。

    静安帝高坐龙椅之上,触目一片低垂的脑袋。

    众官员静悄悄地,谁也不敢先抬头。

    听到要去赤力谈判,大家都审慎思量,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了起来,生怕被选中。

    静安帝无声叹口气,扶了下额角。珠黄的冕旒轻轻晃动,发出细微声响。

    寂静中,闻渊站了出来:“臣愿请命。”清声掷地。

    静安帝看过来。

    闻渊眉目微垂,拱手而立,如松如玉,令人望之安心。一如八个月前在朝堂上为他夺位正名的模样。

    “闻爱卿快快请起。”静安帝赶紧免了闻渊的礼。

    他没有立刻答应,望向闻渊的视线多了一丝犹豫,“闻爱卿醒转不久,恢复行走也不过两日有余……”

    八个月前,闻渊查出了贵女失踪案背后的真正真相。静安帝能从“右上皇”的软禁状态,兵不血刃的夺回帝位,就是全凭了他从饶州带回的关键信息。

    只可惜,此事刚一结束,闻渊便陷入了莫名的昏迷之中,一个月前才醒转过来,也就是在这几日才不再需要轮椅。

    闻渊醒来的档口,正值赤力大王子沃舒戈上位时期。他野心勃勃,一心谋求稳固首领之位,于是准备挥军南下,欲拿大盛做开胃菜。

    大盛得到风声后,决定先一步派使者过去谈判,以期可以在赤力真正行动前,消弭这场战事。

    静安帝有过被赤力部族俘虏的经历,深知他们的强劲。现在的大盛,远不是对手。

    以往是他自大,以为御驾亲征就可以鼓舞士气,一鼓作气拿下胜利。但他现在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兵不强军不盛时,不宜硬碰硬,智慧周旋才是上策。

    不巧的是,本该负责外交事宜的吏部侍郎范弈全,去了罗刹国庆贺邦交。外交使者需从其他官员中挑选一个合适的。

    闻渊的身体状况,令静安帝并未先考虑由他出使。

    帝心毕竟不忍,不由得扫向其他人等,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选。

    众官员刚松的一口气又一下提溜起来。纷纷决意要将这件事敲死在闻渊头上。

    然而还不待他们开口,只听闻渊已然笃定道:“无碍。”

    微抬眸,语意坚持,“请圣上准允。”

    “可是……”静安帝道。檀阁老咳嗽一声。

    静安帝闭了口,点点头,准了。

    闻渊领命,垂下眼帘。掩住了眸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

    草原无垠,风吹下,波浪般起伏。胡杨林矗立路旁,放眼望去,一片金黄沙丘,显尽西北的苍茫与广袤。

    天深蓝,雄鹰翱翔,牛羊成群,风车转动,沙尘弥漫。骆驼队时不时叮当响过,载着一批批或生活或途径在此处的人。

    驼队缓缓步过金州,进入赤力地界。

    “小姐,外面风沙大,快进去吧。”康姝一下骆驼,就来扶晏婉。

    晏婉裹了下鎏金片的头纱,提醒她道:“怎么又叫错了。”这里已是赤力。

    “是,小……娘子。”康姝卡顿一下,转了回来。

    不过这一卡,话语听起来就像在叫“小娘子”一样了。

    王奇谋掀开厚厚的防风沙门帘,从绿釉陶楼中探出头来,顺势道:“小娘子,您里边请啊。”戏虐起来。

    陶楼客栈中的其他人看热闹地望了过来。

    康姝连忙凛起面:“去去去。”隔开王奇谋,替晏婉打了帘子,斥道:“如此唐突,小心我家苏斯揍你。”

    听得康姝这话,看客们会心一笑,纷纷收了视线。无他,只因“苏斯”在赤力便是夫君的意思。

    不过在晏婉上楼时,他们还是忍不住往她袅娜身影上多瞟了两眼。

    进了客房,王奇谋展开舆图,“若这次生意做成,咱们这条线就成了。”在图上指了指。

    晏婉看一眼,解下头纱,落音道:“此线必得。”没有假若。

    颇有东家气势。王奇谋眯眼笑笑:“是。”

    而后又环起手臂,“只不过,”抛出个难题,道:“眼下赤力和大盛,关系微妙。”

    他们和赤力部族做生意,自然提前得知了可能会有战事发生的风声。

    这一年来寓居饶州,生意往来多为江浙地带与西北地区。于京都朝堂的风云变幻,知道的并不多。

    只知八个月前,太昭帝突然退位,原本被尊位右上皇的静安帝,重新恢复帝号,代替弟弟掌了实权。

    这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远在饶州的晏婉自是不知。民间说法最多的,是太昭帝体弱不宜操劳,兄长回来后,他一直有退位让贤之意。因此在静安帝归来满一年之时,他主动举行了禅位大典。

    虽为政权更迭,可兄友弟恭,并无刀剑相残,国内因此一片祥和,歌舞升平。

    但外邦却不是这么看的。

    历朝历代的政权更迭,内部都一定免不了乱子。如今大盛又没了镇国公这等狠角色,边境难免出现异动。赤力想要发兵,也在情理之中。

    晏婉当然看清了这形势,直接道:“可以和使者合作。”这也是她之所以从饶州赶来,亲自面谈这次生意的原因。

    和使者合作,一举两得。使者无非是秉承着和平使命而来的,这一点,晏婉可以帮忙。而晏婉想要打通的通商路线,在眼下两国关系微妙之际,亦需借使者之力。

    “办法是这么个办法。”王奇谋道:“就是不知使者敢不敢应了。”摊手。

    自待罪归饶后,镇国公修身养性,闭门不出,谢绝了一切旧时往来。

    只因一次故人来信中,稍稍流露出了怀念之意,此人便被朝堂以颓放失职之名投入刑狱,没几日身死狱中。

    至此再也无人敢往晏澜这边递消息。昔日镇国公实则已成今日禁忌。

    晏婉想与使者合作,也得看这使者够不够胆量沾上曾经的镇国公府。

    王奇谋的担忧正是问题的关键,不过晏婉倒是冷静,

    “无妨。”晏婉道:“现任礼部侍郎范弈全,曾是父亲的门客。”她已打探过了。

    范弈全是个讲究一饭之恩亦当报的人,若晏婉出面,说动他应该不难。

    “再者说,是赤力娘子要与他合作。”晏婉托起腮,又道:“说不定,根本无需让旁人知道背后是镇国公府。”

    刚才的东家气势里泻出了一丝女儿家本然的娇懒。王奇谋摇头笑笑。

    从金州西北到赤力这一带,人人皆知赤力娘子的名号。赤力娘子,顾名思义,自然是赤力人的娘子。

    汉人要在赤力部族做生意,只有通婚才允许。

    晏婉最初以汉家小姐的身份坐庄,无人买账。而当摇身一变成了赤力娘子,一下就威望许多。

    生意自此渐渐好做起来。赤力一片荒漠草原,从天然上缺少内陆和沿海的物产资源,晏婉深知,赤力人尤为喜欢大盛的瓷器与丝绸。

    她抓住这个缺口,将赤力娘子的身份立住了。

    人都是同个人,只是换了个在别人眼中不同的身份,生意做起来就大不相同了。

    这不禁会令晏婉想起闻渊曾说过的话。人海攘攘,前路茫茫,在这荆棘路上,即便她的心能做到不被外物牵扯,可只要尚需在这俗世间生存立足,便不可能全然不顾他人目光。

    渺渺俗尘,原来确实会有这样的难处。

    总归,她立住了。

    虽然时不时还会流露出这般本然的女儿态,不过影响不大。有王奇谋这个左右手,生意上的事她并不怎么需要亲自出面。

    这次亲身前来,主要还是因为此次事关整个赤力生意的纵线。加之范弈全那边的周旋,由她出面解决也更为稳妥些。

    ……

    计划定好,大盛使者一进入赤力地界后,晏婉便派人递上了消息。

    双方约了在金边坞详谈。

    金边坞位于大盛与赤力交接地带,本是一片荒漠。谢氏王朝时,为防御外敌,特在塞外列城,于此平地建坞,因地制宜,以沙土墙建望楼,四隅起角楼围拱,是为金边坞。

    后来战乱频发,乱世中天下归于晏姓,谢氏建造的金边坞也为赤力部族所夺,四隅角楼年久失修,逐渐吞没在风沙中,只余一座平地望楼,成为了供两地往来人员休憩谈商、欣赏黄沙风貌的地方。

    约在此处见面,倒也合时宜。

    晏婉看出,范弈全确实是个有脑子的。选地既适合言商又不引人注目,还独具边塞特色,这样一来,最后无论事情谈的怎么样,都不影响他以观赏为由,提前暗探赤力地貌。

    可谓一举多得。

    晏婉一向喜欢聪明人。和聪明人谈事,省心。

    只是康姝被王奇谋叫去了,眼下她这边只留了乐音在,晏婉虽对使者渐渐放下心,却对冒失的乐音不甚放心。

    因此忍不住过问一声:“乐音,酒水准备妥当了吗?”

    嘱咐她一句:“京官不喜西北烈酒,别放错了。”

    乐音忙得像个陀螺,只顾着去后厨拿酒,也不知听没听见,毛毛躁躁掀帘出去了。

    乐音虽未回答,可晏婉的话语却依然被人接住了。

    “放错会如何。”刚垂落的帘子被缓缓掀起,随之响起一道清音。

    帘子掀开,一双修长的腿迈了进来,来人俊朗的眼帘亦同时掀起,“也会派人杀了她吗?”

    束带垂肩,目光直直透过来。

    闻渊望了晏婉片刻,缓缓称呼道:“赤力娘子。”

    楚楚谡谡,嘴角弯起一丝雅致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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