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府长街,大雪三日,天与山共色。风寒啸凌,子猷不行;噤声寒鸦,曲径无人。

    被血浸染绽放成花,掩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聂枝好无数次挣扎要逃离这座于她而言的梦魇之城。

    兼济天下,善达民心是她所求,剜眼放血,割肉鬻钱是她所报。覆压三尺的积雪厚葬了她对这世间唯一的善念,她的赤诚换来世人挥向她的鞭刑。

    她的不死之身,她的上清之血像针,似线,为自己织好一张利益与欲望的牢,囚犯是自己。

    “枝好,你且忍忍,将这碗血卖与官家,我们便有钱了……”

    “枝好,我立功了,我们的医馆有救了。”

    “枝好,你再忍忍,公主顽疾,只有你眼睛入引方能根治!”

    “枝好,公主咳疾久治不愈,就放一点血,就一点……”

    “聂枝好!你不要不识好歹!像你一般的怪物,除了我,谁敢护你?”

    后来他成了北府神医,入主太医院,而她如敝履鹑衣,扔进狗洞巷自生自灭。

    生来,聂枝好便不知自己是谁,要到哪去,初时李宋舟待她也是极好极好的,贫寒时半块馍馍都是她的,他挨饿;后来,她以血救人,李宋舟很心疼她,四处筹钱为她开了医馆,于是就有了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最后……人人都说她是怪物,不吉利,打不死,杀不死,即便奄奄一息,即便体无完肤,她都不死;他也状若行路人,越走越远。

    恨呢,怎能不恨。

    她只能嘶吼宣泄着她不平的遭遇,他只是拿出针线,密密缝上她的嘴,针脚不如他送公主的锦帕绵密;剜眼的痛楚若行刀山剑树,指甲划破公主手背,他只拿细钳慢慢拔掉她不染蔻丹,堆满青泥的指甲。

    她是形只影单无羽雁,飞不过他薄情寡义万丈屏山。

    耳旁风声渐没,也不似陋巷里寒凉。“这姑娘,瞧着好生可怜呦。”沙哑又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等再次能感知外界的温度时,当是身处一间穷阎陋室,四不避风,但相较于外面的冰天雪地却也称得上温暖。

    冻得僵硬的薄衾,深冬都未成置换的竹席,窗棂木朽吱呀难听都在说明此屋主人过活贫瘠艰辛。

    涩苦的药香随着散入,徐老妇端来拿半斤陈谷换来的药材,刚熬好便见聂枝好直愣愣坐在床沿,眼眶里没了眼珠子,十指粘着干涸的血迹,唇上被缝无数针,徐老妇哭求老医方才勉强救下她,也不知是哪家苦命的姑娘,但也是命大。

    “趁热,将汤药喝了吧。”

    是这老妇将她带回了家。

    唇边的痛楚使她不能张嘴言语,摸索着药碗将已经半凉的汤药一口饮尽。钻心苦涩迅速在唇齿间漾开。

    此后许久都似这日一般,徐老妇端药,聂枝好一饮而尽,大致二人都不善言辞,又或者徐老妇是个别扭的妇人,二人交流不甚多。窗外刺骨寒凉的风许久不曾吹起了,倒时常飘写毛毛雨,每日聂枝好都只坐在门槛前发愣出神,有花香有鸟叫,轻颸卷起迭落的花瓣,柔风拂面,石阶长了苔藓有些打滑,径外吆喝赶春市。

    于是瞽娥方知春来。

    徐老妇身子应当十分瘦弱,她的衣裳聂枝好穿着只觉得打紧,多少次碰到她的十指,如柴薪干枯,如涸地贫瘠,糠饭齑菜果腹已经算是奢侈,更别提吃上荤腥之物了。

    是个苦了一生的人,也没甚的玲珑心思。

    又过了些时日,聂枝好能下地多走几步路了,也会跟着徐老妇上山伐薪烧炭,总归能补贴些家用。换了钱,徐老妇给聂枝好添置了新衣裳,比不得那些锦衣玉饰,却也是她最能拿得出手的衣裳了,聂枝好穿上很像贵家小姐,甚美,但徐老妇只是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笑笑……不会出声说几句。

    后来,聂枝好才知道,徐老妇未及笈的女儿几十年前被老乡绅抢去填房,没几个月就被仍在乱葬岗上,最后尸身全无,即便如此,全家人仍旧无可奈何。

    一个老妇带着莫名出现的瞎女,在村里总是惹人非议,二人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聂枝好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徐老妇更为大度,向来不去计较。

    若真是惹的急了,聂枝好便就当个悍妇,去粪池子里担两桶粪水到处撒,日久便也无人敢惹了。

    等聂枝好稍微能看清些东西了,已经是春末了,不时阴雨绵绵。徐老妇把一茬接一茬的苔藓铲干净了,原本篱笆上还挂着去年枯萎的丝瓜藤也没了,泥泞的院里栽了几颗野樱树,大约是徐老妇照料得细致,即便在春末也开得璀璨。

    雨天湿气重,屋里有些地方已经发霉了,还有好些地方漏雨,总该要翻新一下吧。跟着徐老妇,聂枝好倒还会砍柴了,说得上游刃有余。再跟村里的木匠媳妇请教请教,翻新这事就算定下了。

    村子里好像来了外人,成天闹哄哄的,隔着几十道田埂都能听到。徐老妇没说,聂枝好也就没问。

    日子清贫了些,但也乐在其中,过得也很快,转眼野樱树败了,院里杂草青油油的,丝瓜藤长了嫩芽,街坊邻居的家畜似乎也因为入夏带来的燥热而聒噪。

    薄衾洗了晒,晒了洗,缝缝补补又是数月。荷塘里菡萏凋零,腐草萤虫也多了,落下第一片红枫时,聂枝好算是彻底好全了。

    脸上横亘的触目惊心的疤痕像没来过一样一点痕迹不留。

    原来是个动人的女子,平日里少不了的闲言碎语开始变成媒婆的妙语连珠,早知道是个美人胚子哪还受那委屈,找个老乡绅一嫁,后半辈子算是不愁吃穿了。

    每次媒婆说起这些,徐老妇都拿扫帚打瘟神一样将其撵走,没有客气可言。

    聂枝好会医术,后来就跟着老大夫去镇上医馆坐诊。从开始早出早归,到后来披星戴月更深露重时才得见人。

    聂枝好时常在三更半夜昏黄油灯下,看着徐老妇拿着聂枝好的衣裳缝缝补补,即便现在已经有换新衣的条件了。聂枝好心里五味杂陈,这世界给了她一巴掌又给颗甜枣。矛盾的很。

    听说,李宋舟已经当上驸马,那便让他再快活些时日吧。他要身败名裂才好,要满目凄凉,要若过街老鼠才好……总之不能比她好。

    老大夫说近来北府城不太平,说是抓叛党呢,这节骨眼上没人敢生事,惹上麻烦就是上断头台无疑了,就连医馆也不敢开门太久,早早就让聂枝好提上灯笼带好伞回去了。

    此去村子是有一段距离的,深秋的寒意让聂枝好打了个寒颤,不觉间天色暗下去,纷纷洒洒又开始下雨,却没有冲淡四处弥漫的血腥气,她与他隔着一帘秋雨两两相望。

    聂枝好第一次见霍望便是如此情形,他在尸堆里浑身戾气,她撑着伞瞠目结舌。任是此种场面见惯不怪,聂枝好见了还是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刀光剑影后,满地尸首跟血水和着深秋枯死的树叶,将走不走,暖黄橘光映衬着聂枝好姣好些微失措的面容,伞下的她在想如何躲过这场杀劫。

    阑风伏雨里伴着森森雷电,霍望凌冽的目光似要将她洞穿,留?还是不留?

    一步一步靠近,不远处杂闹声愈响,“府衙来人了。”

    然后只留一身素衣的聂枝好在雨里凌乱,却还是出言提醒道:“那边尽处是悬崖。”

    霍望于是换了方向。

    聂枝好也顾不得雨大雨小,只望快些逃离这是非之地。

    若不是她眼拙,那人该是权臣霍望无疑了。老天还算心善没将她逼至绝境,误打误撞见了霍望。

    不过,霍望的名声不怎么好,传言他贪慕权贵,觊觎帝位。皇帝年少他便掌权听政,北府上下大小事都由他作主张,都说皇帝是傀儡,是他霍望一人的傀儡。

    那被他杀掉的人,聂枝好不敢想是些什么人……

    但她没有别的抉择,只能破釜沉舟。功成身退,不成最惨不过沦为人彘供权贵消遣。

    近些日子北府愈发的乱了,聂枝好也没再去医馆坐诊。听村子里谣传,村长家中被逮着了好些个乱党,私藏乱党是要诛九族的。

    聂枝好看着霍望身骑白马,居高临下带走了村长一行人。她不知道霍望有没有在人群里看见她,只觉得他该是个狠辣之徒,若是得以利用……

    他们走后村子又归于平静,但聂枝好的日子却不是那么好过了。老乡绅是听了媒婆的胡言乱语,抬来几箱木匣子作聘礼,聂枝好哪里能应,“七老八十的人了,黄土都没了脖颈还想着娶娇娘填房?当真不害臊。”

    聂枝好如是说。

    软的不行,老乡绅便思忖着来硬的,往些年徐老妇伐薪烧炭,伐的可都是他老乡绅地盘上的柴火,大小合计五十两——黄金也该有了。

    从前他一心向善,便也少管这些,山林野薪多矣,浑是个流氓去砍了也没什么,可如今要算起账来,她徐老妇便不能少缴半分钱。

    “五十两黄金,拿出来便算了了,拿不出来做我填房丫头也算一笔勾销,合情合理嘛!”

    听说年轻就是个泼皮无赖,要死了也一如既往。

    “若我不嫁呢?”

    “不嫁?那就县衙讨说法了。”

    偏野小村镇,有些势力的大都视王法为无物,只消拿些钱财打发就算了事。他明明可以强娶却偏要走这可有可无的“流程”。

    徐老妇也年过六旬,身子骨尚且硬朗,但保不齐会不会有什么意外,聂枝好有时间配那老东西耗着,若是那老东西极其下作,聂枝好也护不好徐老妇。

    聂枝好瞧着地上的红木箱,上头鲜艳的红花在这萧瑟秋日有些不衬景。里面装的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无非就是些锦缎秀罗,连个铜物都没有。

    老乡绅倚在轿子边上,脸上沟壑如山,嘴中只剩几颗金牙还顽固生存。

    聂枝好靠近了些,他堆积满脸的褶子似乎都在呼唤“美人儿,美人儿。”

    “衔謦王霍望捉乱党不久,您就上赶着找事儿?真是吃饱了撑的啊?”与这样的人鱼死网破倒还犯不着,只求他能被霍望唬住。

    衔謦王?她认识衔謦王?怎么可能。

    老乡绅半信半疑,一介村妇怎么可能结识衔謦王,那可是一朝主宰,但仔细一想若真能认识衔謦王怎会还一贫如洗,披星戴月的去医馆坐诊。

    “哼,小蹄子,你要认识衔謦王我直接吃大粪!”

    粗鄙。

    聂枝好不紧不慢拿出怀里一块有些破旧的令牌,上面霍之一字尤为扎眼,细看令牌纹理,繁杂又精致。

    老乡绅坐不住了,轿子似乎也撑不住他疲软的身躯,脸色聂枝好眼见的白了不少。

    “这怎么可能?你……你!”

    那日雨中,聂枝好留意了一下,运气不错,他的令牌真能解燃眉之急。

    “这令牌都拿出来了,你不会还有疑虑吧。”

    这令牌就是无声的震慑,当今皇帝都不敢惹的佞臣霍望他一介小乡绅怎么敢多说什么,此女容貌在北府也算上乘,怪不得能得霍望青睐。

    “这,是小的有眼无珠。”老乡绅颤巍巍爬下轿子,小厮搀着方能勉强下地,就这还想着填房,不知死活。

    谄媚面孔切换自如,“小的多有得罪,嘴臭出不了什么好话,一辈子活在乡野,是小人不曾见过世面……”

    好赖话都让他说尽了。

    “大粪我也不让你吃了,赶紧滚,别让我再看见你。”聂枝好心平气和撵走老乡绅,轿子驶出视线,一柄利剑无声架在聂枝好脖颈。

    “竟有人敢拿本王令牌招摇撞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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