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东面一处暖阁,年轻的帝王喜欢在这里办公。

    门外零星几个宫人守着,每个人的呼吸都轻得似没有一样,站桩在那里,多亏空气里的白雾才知道是活的。

    整个宫殿从里到外都静谧无声。

    徐公公蹑手蹑脚过来,冲门口的宫人无声比划,宫人默契摇头。

    他从宫人轻松的表情得知,今日陛下心情不错,于是合手站在门口,露出欣慰的笑来。

    这时,里面响起一声简短的传唤:

    “来人。”

    徐公公立刻如临大敌,整理好仪容,躬身推门进去,他顺着殿外的光线朝榻上悄悄扫一眼。

    皇帝陛下身着黑色绫缎里衣侧坐着,墨色长发垂下,光泽与之辉映仿佛融为一体,而那张面容极好,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好处,不增一分,不减一分,若是他够胆量,哪怕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也是看不够的。

    平日猩红的眼下缘,此刻也褪去颜色,龙颜露出难得的惺忪之意。

    陛下看来睡得餍足了。

    睡得好就好,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才能不掉脑袋。

    他心下稍安,恭问:“陛下可是要更衣?”

    皇帝淡淡“嗯”一声,虽然和平时同样听不清情绪,徐安眼下却是不在怕的,唤司职的宦者进来服侍。

    陛下一面更衣,一面询问:“徐安,朕吩咐你的事办得如何?”

    徐公公刚停泊稳当的心,又在风渡口打了旋儿。

    他一斜眼,看向床头那盆小松针,陛下近日之所以能安眠,还多亏这盆献上来的宝贝,此物瞧着不过普普通通一颗,甚至未加修剪丑了吧唧,却意外能舒缓陛下的失眠之症。

    献上来的人是一名太医,据说他自身也是难眠,药石无解,子孙孝顺意外得来,太医自己舍不得用,献给陛下。

    要徐安说,全宫廷的人都得感谢太医大义。

    不过一盆哪里够,万一这金疙瘩哪天摔了焉了的,他们过惯了安生日子,可不想再回去战战兢兢。

    陛下也有意寻找,命他务必查出。

    可惜……

    徐安叹息,也好,趁着陛下心情好禀报是最合适的。

    “陛下,派去的人回来了,听说这株盆栽是一名姓田的花农所种,不幸的是,他刚刚去世。奴才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不仅如此,连住处都被砸得不成样子,更别说还剩什么盆栽了。

    徐安说完便屈腿跪下,心里把这群狂徒又骂一遍。

    随着皇帝眉心聚拢,他的心也被提了起来,赶紧把头埋在地上,眼珠子默默随着陛下的走动而转,咚咚咚,帝王都走一步都似踏在他的心上做鼓。

    陛下淡淡道:“圣旨可送去了盛平伯府中?”

    没有动怒。

    徐安这才松了口气:“回禀陛下,圣旨已送到,将军府欢天喜地接下了。”

    只听陛下从鼻子轻哼一声,似嘲似讥。

    田簌和做梦了,梦到了阿爹。

    在梦里她还和阿爹住在山上,她们种了好多好多花草,话多的、话少的、霸道的、软弱的,都是她的朋友,只是梦里越来越热,太阳越来越毒。

    她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小花小草在喊热。

    忽然,梦醒了……

    ……阿爹不在了。

    田簌和摸摸额头,温度已经退下去。

    她被罚跪后感染风寒,到底不是平日里娇养的姑娘,身子骨更好些,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知道娘亲来看过几次,也许是有愧,也许是尴尬,都是在她睡着的时候。

    每次来,都送来好些东西,那些价值昂贵的东西她一件也没碰,尽数叫春钿收进库房。

    至于她带来的那锭墨为何会是徽墨……

    她拆开原本写好的信,又附了一页,提笔刚想写一些询问的话,又顿住。

    这块墨乃落景哥哥所赠,是上次见面从山下捎带给她的,用于二人书信往来。

    她没想到因为一锭墨,进京见到娘亲就发生这样的事,这几日每每想起娘亲不信任的眼神和责怪的语气,心口冷得就仿佛跪冰时从膝盖底下穿透来的刺冷一般。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想再留在这里。

    意识到这个念头,她立刻收拾包袱。

    再次进入将军夫人的院子,娘亲见着她那又大又丑的包袱,笑容顿在嘴边,抬也不是,落也不是。

    “你这是……”

    仔细瞧,娘亲似乎哭过。

    圣旨的事田簌和听说了,她生于山野,对皇帝的事迹毫不知情,还是听春钿说,当今皇帝是暴君,豪门世家的女儿大多都不想进宫,竖着进去十有八九被抬着出来。

    不难发现,娘亲眼角还带着点滴泪光,想必正是对此事烦忧。

    她只表明来意:“我是来和娘亲告别的。”

    娘亲诧异:“傻孩子,你在胡说什么?”话问出口,她又仿佛明白了什么,拉过田簌和的手,温声细语哄道:“别生娘的气,上次的事是娘亲不好,娘以后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你了。”

    田簌和低下头,这府里她待得浑身不自在,她不想留。

    娘亲又晓之以理:“我的傻姑娘,你除了娘亲还有谁能投靠呢?你的盘缠在路上差不多花尽了吧,出去也没有住所。”

    “我想回梵净山,回家。”那里是她和爹的家。

    “可是你忘了,你家已经被那群恶霸打砸光了。”

    无家可归,就好似鸟儿无枝可依,她只是一介身无长物的孤女。

    是啊,摆在她面前的问题每桩都是这么具体,只要跨出将军府,她就要挨饿受冻。

    田簌和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捏在裙边。没爹没娘,一个人好难啊。

    “孩子,给娘一个机会弥补好不好?说到底,都是我们母女相处的时间太少了。”

    “娘亲也想像关心你月斋妹妹那样关心你,这些年,你难道就不想娘吗?”

    听见娘亲的循循善诱,田簌和动摇了。

    就连鸟儿也会眷恋家的温暖,她也渴望母亲的关心,渴望家人的庇护。

    “你听话。”

    娘亲试探性取下她的包袱,她没有抗拒。

    罢了,爹是花匠,她可以女承父业先种一些盆栽,等春夏长势喜人再变卖些银两。

    她打定主意,等攒了些银子,届时再离开。

    “好难受啊……”

    “难受得要死了,呜呜呜……”

    君子兰黏糊糊的痛吟忽然闯入田簌和的耳廓,她侧目打量去,前些日子还神采熠熠的叶片,焉搭搭的,俨然是个吃了败仗的小将军。

    田簌和忍不住上前,捻起一抹泥土,仔细端详发现君子兰的根茎潮湿,再这么下去就会腐烂。

    君子兰喜好温暖而湿润的环境,生得娇气,对温度和水份都有严苛的要求,所以平日里需要晒日光和浇水,但又不能过多,在休眠期更应该适度降低。

    娘亲见她看得认真,解释道:“这几日没有心思打理,或许是水浇多了。”

    田簌和把花盆抱起,轻轻抚摸叶片,“娘亲不如让我带回去养几天,好了再还你。”

    娘亲绽出笑意,“你不走那就好,你若跟你爹一样喜欢侍弄花草,就带回去吧,仔细些,别累着了。”

    “谢谢娘亲。”

    田簌和找来泥炭土和腐叶土,将君子兰的根须从泡湿的土里小心翼翼刨出,再移植到新的土壤,最后放置于整个房间最阴凉通风处。

    “这样应该会好多了吧。”

    田簌和擦擦额头忙出来的汗水,心里生出满足,等它修养几天,应该会长回来。

    君子兰迷迷糊糊自言自语:“唔,舒服一些了。”声音稚嫩又虚弱。

    春钿打帘进来,端来冒热气的药,一股苦味越来越近。

    “姑娘你还病着,该喝药了。”

    田簌和不习惯被伺候,忙起身接过药,捧着碗喝药跟喝水一样,眉头都没眨一下。

    春钿安抚她,“慢点喝。”

    外面人来人往热闹得很,田簌和放下碗,“春钿姐姐,外面发生了什么?”

    春钿讳莫如深地压低声音:“奴婢正要嘱咐姑娘近日不要走动,特别不要去触月斋姑娘的霉头,今日月斋姑娘发了好大的脾气,不少人遭殃。”

    她弯身收拾碗,唏嘘摇头,“不过也能理解,进宫不就摆明了是去送死嘛。”

    “笨蛋,盛月斋才不会去送死,你们知道的都没我多。”

    室内乍然响起一道带点小骄傲的声音,君子兰依然虚弱着,精神头却好了许多,看来这小东西在娘亲屋子里听了不少的东西。

    春钿道:“不过,我听闻豪门世家多的是手段李代桃僵……”

    想到盛月斋对自己的敌意,田簌和警铃大作。

    什么李代桃僵?

    盛月斋那厢,屋子里堆满碎瓷片,砸的、摔的,她只觉得不够,还不够。

    她不要进宫!

    她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才不过那把脑袋拴在腰上的日子。

    方才娘亲找来,同她说了一堆,她只听进去四个字:

    “李代桃僵?”

    “不错。”罗馥衣颔首,一扫前几日仿若经历丧女之痛的伤感,道,“为娘想好了,我和你爹收养一个长得像你的养女,再把你和养女互换一下,她顶替你进宫,你作为养女的身份承欢膝下。”

    “这、这可以?”

    “当然。”

    “养女……长得像……”盛月斋眸光转动,忽然想到什么,眼睛发亮,“府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

    罗馥衣勃然大怒:“不可,她是你姐姐!”

    盛月斋自知兴奋之下言语失当,忙闭了嘴,做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扯拽娘亲的衣袖撒娇。

    罗馥衣长叹一声,宠溺道:“你放心吧,为娘已经找到合适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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