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说话。

    积年累月的记忆深处,事物单纯的堆积着,打着瞌睡。

    我希望它们永远沉睡下去。

    母亲非常温柔。

    无论我哪一个阶段的同学、老师、亲戚和朋友,以及常去买菜的菜市场大妈、旁边小卖部的老板娘、总来店里讲价的熟客……,她们都这样说。

    母亲温柔又关心我。

    “是不是让妈妈太担心了?”她们问我。母亲就抻一抻拉着我的手,“说话!”

    “我……”我说不出话来,一般我伤心的时候会彻底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头脑乱作一团。

    这时母亲就不好意思的笑笑,‘你看看这孩子的样子。’然后母亲再说一两句解释的话,她们就点点头,‘啊,明白了’。

    “妈妈怎么可能……(做出什么什么事情),都是因为太关心你啊。”,这话犹如春风,像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脸庞。

    我拿来回应的只有抽泣的不规律呼吸声。

    她们停顿一会儿,跟母亲聊了几句(这给了我喘气的时间),又低下头对我说,“有什么事情可以和妈妈好好说啊,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妈妈要看店,还要照顾你,每天多辛苦啊,要站在妈妈的角度想一想。”

    啊,好温柔的话语。

    要站在别人的角度想一想。

    和善又体谅。

    那正是母亲平日里教我的。

    “我……”我还想说什么,可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又觉得她们说得也有道理,我便泄了气,“……哦。”

    哦,我低下头。

    人们说记忆暧昧不清,编造自己的记忆如同编造自己的生活,一边自我责备一边又乐此不疲的持续,我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的记忆就像一百层上等的蚕丝羽绒被,将我安安全全的包裹起来,一切都那么美好。母亲的灵魂笼罩着我。

    “长大了孩子就走了,嗐,能指望上她什么。”

    “哎呀,你家胜男一看就是个懂事的,哪像我们家那小子,一出去就没影儿了。”

    “唉哟,你家那个是小子,长大了就知道心疼爹妈了。”

    “希望如此吧。还是你家好,姑娘贴心。”

    “好什么呀,一样气人。”

    “胜男?不会吧,我看她挺听你话的呀。”

    “这倒是,我家孩子就这点让人放心。”

    “是吧?哈哈。”

    “哈哈……我啊,也不图胜男什么,只要她能好,我就放心了。”

    “……”

    “太虚伪了。”母亲说,“那些谁谁谁,太虚伪了。”

    母亲认为自己很真实,完全把自己袒露在人前,她也教我要这样做。

    真诚。

    我读的那所小学里,老师从三年级开始教我们写周记,摘抄大段的课文,然后模仿。写作业的时候,母亲就在旁边看着。

    我9岁那年。十一过后,天气变冷的时候,在过年之前,母亲递给我几个信封,“你有什么话不愿意给妈说的,可以给妈写信啊。”母亲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她很关心我。

    “你写信给妈,还能锻炼你的文笔,妈也会给你回信的。”

    “……哦。”

    “那行,妈把信封放桌子上了。”

    “……哦。”

    看着那些信封,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母亲离去后,我能感觉到自己僵硬的颈背一点一点放松下来,我把信封收在抽屉里,却好像把它们收在我心里一样,老是挂在我心头,沉甸甸的。

    母亲非常关心我的学习。

    四年级时,小区里在隔壁班念书的女同学发表一篇文章,登在在校报上。

    “看看人家!”母亲拿着校报给我看,“看看人家,写篇迎春花儿都能写得这么好,你怎么就写不出来呢。”

    母亲问我。

    她拿着我从学校带回家的校报,激动又兴奋。

    “看看,“母亲又对我说,“文笔好到哪都不会吃亏的,我早就让你写日记你不干,现在知道了吧,人家雨婷天天在家写日记呢,你也学学,写写日记吧,多练一练。”

    “……”我看着母亲。

    “妈。”

    “干嘛?”

    “老师说要订校报,需要5元钱。”

    “什么校报啊,要那么多钱,从哪冒出的校报,成天变着法的要钱。”

    “……老师说的,明天早上交。”

    “……”母亲抬起头来,两只眼睛正视着我,过了一会儿,她拉起我的手,“你有什么想买的啊?”

    “……?”

    “妈也不是不给你,5块钱而已,有什么想买的就和妈说。”

    “你这孩子,和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啊?”

    “说话啊!”

    “我告诉你爸剌!”

    ……

    “啊?”、“啊?”,有人在用手推搡我,是母亲。她推一下就发出一声询问,已经把话题从夸奖别人跳到督促我写日记上。

    “……”我眨了眨眼睛,想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对我而言,在学习上遇到困难是出乎意料的事。

    我缺少这方面的经验。

    摘抄或者是背诵,计算一点儿都不费力气,其他的作业我都完成的很好,成绩永远名列前茅。

    直到写周记脱离了连词成句,和连句成段。

    我总是磕磕巴巴的写着,周一交给老师,然后再磕磕巴巴的写,如此循环往复于周记,母亲也只是看着干着急,除了不停的催促我,再无其他办法。

    信封静静的躺在抽屉里。

    我不知道后来它们去哪儿了。

    “什么都行,写什么都可以,想到什么写什么。”

    “我……”

    “你就写每天早上几点起床,几点上学,写流水账也行啊。”

    什么东西?有什么从我的意识中溜走了,我抓不住它。

    “……流水账?”

    “对啊,你就每天写,写着写着就会了。”

    写着写着……刚刚我在想什么来着?

    “慢慢来,一天写一点,很快就有感觉了。”

    慢慢……

    母亲坐在我旁边,她的气息一呼一吐,掺进我的呼吸里,一呼,一吸,我立刻放弃了原本想做的事,顺着母亲的思路,开始想自己能写什么,想啊想,母亲就在旁边看着我。然后有什么一闪,就像闪着雪花的老式电视机突然对上信号一样,每天要给钢笔吸满墨水囊这件事蹦了出来。

    “那写这个行吗”

    “行啊,写什么都行。”

    母亲答应的痛快。

    “‘墨’字怎么写?”

    “查字典,给你买字典干什么的?”

    “哦……”

    查完“墨”字,我又查了“囊”字,翻来翻去的,我查得很慢。

    “哎呀,不会写的你先用拼音嘛。”

    “……哦。”

    那时,老师让我们写“一件小事”,鲁迅有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也叫“一件小事”,不知道两者有没有关系。

    我恨死鲁迅了。

    那两节连着的作文课,老师先是让同桌之间互相批改作文,后来又宣布要前后四人形成小组互相提建议。

    我到现在也无法忘记,一双瞧不起的向上翻的眼睛,一双强势的、拼命想打压我的眼睛,还有一双开始时心虚友善,后来明目张胆催促嫌弃的眼睛。

    “你再想想?就没有什么可写的?”

    “你也可以写小白鞋这件事啊,当时你为什么不说他?”

    两人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这有什么不好写的?就你多事。你是吃特殊饲料长大的吗?

    “小白鞋……”

    我看向同桌。

    “哎呀,你赶紧写啊,写什么不行!”他更着急的催促我。

    “就是!快要收作文了!”,前桌的一个女生。

    “切!”,另一个女生。

    “……”

    我也无法忘记那时同桌的表情。

    对于这个粗心大意的男同桌,我做过最多的事情是在他越过三八线时把他推回去,还有把他踢到我这边的垃圾踢回去,以及对他用铅笔扎橡皮这件事表示讨厌,在他无数次向我借笔、借橡皮、借笔记的时候表示拒绝……

    讨厌的男生。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有向他表示过善意,包括小白鞋这种事,从家里把包好的小白鞋带到学校,到用得时候再换上,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什么会有人穿着到处跑,踩脏了再想办法蒙混过关呢?

    我不理解。

    “有这回事吗?”

    “嘿嘿……嘿嘿嘿嘿”,他看着我挤眉弄眼的笑,好像我们之间达成了什么无声的协议。

    最后我写了同桌辅导我数学题的故事。

    同桌写得是某一天校园活动要求大家穿小白鞋,他一不小心把我的小白鞋弄脏了,不知怎么办好的时候,我告诉他“不要在意,我有办法。”,然后用粉笔覆盖污渍,成功蒙混过关的故事。

    前桌的女生写得是写了上学路上捡到5元钱,不知怎么处理刚好遇到失主来找,最终皆大欢喜的故事。

    前桌女生的同桌写得是放学时下雨没带雨伞,幸好同学送她到家,甚至为此绕了路互助友爱的故事。

    我们都得了很高的分数。

    一个10岁的小男孩可以把表情演绎的那么活灵活现吗?

    不可思议。

    我总是怀疑自己记错了,或者心眼太阴暗。

    记得参加奥数选拔时,那间教室里都是熟面孔。

    除了一个男生。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样子,半咧的嘴唇,看起来脑袋不太好使的样子,衣服很邋遢。让我猜他平时会做什么的话,我一定说:他会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大半天,动也不需要动一下。

    奇怪的人。

    我回家和母亲谈到考试的时候提起他。

    “那孩子啊,指不定他妈怎么头疼呢。”

    她说那种孩子的母亲都很辛苦。

    “啊?”为什么?

    全家都要因为他过痛苦的生活,不孝顺的孩子,“不知道给她妈添了多少麻烦呢,真是……啧啧。”

    “……哦”

    看着母亲的表情,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对那个男生存在一种淡淡的优越,还有一种无名的自豪感。

    他是唯一通过奥数选拔的人。

    但我懂事。

    懂事又孝顺。

    我到底是聪明还是不聪明呢,我也不知道。

    母亲总是说我笨,她一边检查我的日记一边叹气,看着她,我的脑海中总闪过斑驳的树影,那是下午的阳光照在树枝上的投影,投在我家墙壁上。

    晦暗的光线下,母亲在揉面,她从大面团上揪下一块小面团来给我,“拿着,那边去玩,啊。”

    我便拿着这新鲜的橡皮泥,把它颠来倒去,揉成各种形状。玩得时候,我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她时不时抬起头来看我,用眼睛爬过我的脊背,就像毛毛虫爬过树干。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正是在那个眼神里,我窥见了命运的一角。

    “你长大了,可千万不能找你爸那样的啊!”

    嗯,我会的。

    我的人生会无止尽的向下坍塌崩坏,我会嫁给一个男人,把大半精力用来服侍他,剩下的一小半则毫无保留的奉献给自己的倒影,像熬油一样熬尽我的人生,再把这样的使命代代相传。

    不需要明确的语言,我可以感受到那些影影绰绰的东西,无处不在的母亲的投影。

    我的未来,在灿烂金黄的阳光的反面。

    “你要用心。”母亲看完我的日记抬起头来,“生活中只要留心处处都是新鲜事,你得留心啊。”

    “哦……”我看着母亲眨眨眼。

    母亲也看着我,“唉……”

    我不知道说什么,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没什么可新鲜的。

    母亲盯着我看了半天,放下日记本,拉起我的手,“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妈讲啊。”

    “……”啊?什么事?

    “妈还能骗你吗?谁最无私,只有母亲对女儿最无私。”

    “……”怎么了?

    她又在说什么?

    某种预感在冥冥在传递给我。

    母亲又要哭了。

    我突然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汹涌澎湃的风暴。

    它积累已久,在这一刻蠢蠢欲动。它敦促着我,想要驱使我做出某种行为,在我体内叫嚣着横冲直撞。

    身体想推开母亲,腿想冲到街上,喉咙想要大声呼喊,直到所有人用怪异的眼光看我,直到一辆失控的轿车把我的身体撞飞。

    “胜男?胜男啊,”母亲的眼睛变得水润,声音里有明显的鼻音,“妈都是为你好啊,世界上还有谁能比妈对你好吗?”

    “……嗯。”

    母亲的眼睛红红的,鼻翼跟随着抽气声一张一翕,蒜头一样的鼻头微微抖动着,她哭起来不算美,或者说跟美完全扯不上关系,但不知为什么就会给我一种受了委屈的感觉,能触动我的心。

    “你怎么什么事都不告诉妈啊?”

    “……也没什么事啊。”

    “你写吧,把日记本当成你的朋友,写出来你就舒服点,啊。”

    啊。

    那种来自母亲的恳求,那种眼泪带来的强烈紧张和焦虑,那种巨大的压力和深深的恐惧,不安却像地震一样排山倒海。

    我没有做女儿的天赋吗?

    我知道我可以用稚嫩的想象力填满日记本。

    可以让母亲开心。

    我开始写两个男生去抬水,结果一不小心踩滑水洒一地;写一个女生做什么都要人陪,上厕所也是,最后忍耐不住在上课时请假;写后桌的女生看到男同桌越过三八线用自动铅笔扎他胳膊,在我的日记里,他疼得哎哎直叫唤。

    这样母亲就开心了。

    我也就轻松了。

    啊。

    多简单。

    母亲看得时候呵呵直笑,“哎呀,她拿自动铅笔扎人家干嘛,现在这孩子……”母亲摇摇头,拿着我的日记本笑着叮嘱我,“你可不能这样啊,和同桌要好好处,要对人家好点儿,知道吗?”

    “哦。”

    “嗯。”母亲点点头,又嘱咐我,“离那孩子(扎人的那个)远点,知道吗?”

    “……哦。”

    我又写了冬天的打雪仗,夏天的吃冰棍,等等,等等。

    每写出一篇日记,我的心就像失去一块,一页一页,不过是连绵起伏的幻觉,荒诞的戏剧。

    “要不是我当初逼着你写日记,你这成绩啊,啧啧,还不愿意写。”她上上下下用视线描摹着这张小纸片,一遍一遍,像是要把高考成绩刻进心里。

    灰尘在阳光里漂浮,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还怨妈不?”母亲笑着问我,“我都知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吗?”

    “唉,妈老了,现在你能考上个好大学,妈也就放心了。”

    看着地上新买的行李箱,我还是没说话。

    为什么要看行李箱呢?

    我不知道。

    就像“妈也就放心了”一样。

    我从没有想明白过这句话。

    那个时候,我还不清楚自己正在慢慢靠近另一种生活,一种我当时无法清楚预见的生活。头脑中那套千百年来沉积下来的牢固体系与其他的一切事物一样,会随着时代转变而流逝,尽管它曾为我描绘了一种据说很稳定、很轻松的幸福。

    一切都发生的那么自然,就像有一部分的我早就在等待了。

    这样一个时刻终于到来,在过去的漫长人生里,早在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有个声音告诉我,“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于是我就等着,等了好久好久,时间和空间轻而易举将我困住,好像我永远不能挣脱,好像为了顺应生活而改变自己是理所当然,我已经忘记会有那一刻的到来。

    小学升三年级那个暑假过完的时候,或许早有迹象,我变得沉默,仿佛不受意识支配一样,各种各样的事情变得无关紧要,以前在学校里遇到什么事,我总爱和母亲说的。

    太奇怪了。

    那时我有说不完的话,像朵开放的花苞,每伸展开一片叶子,一片花瓣,就一定要有人来欣赏,“看看我!”,“看看我!”,我快活的叫着,一旦有人过来,我便把新长的地方展示出来,“摸摸我。”,“摸摸我。”

    要是有人过来抚摸我,用他的指尖轻轻碰一碰我,我便要用脑袋蹭他,求他多摸一会儿,直到我每一条脉络都舒展起来。

    这样我就很开心。

    有的时候我又像只小鸟飞来飞去,站在枝头蹦蹦哒哒,一边卖弄我纤细灵动的小短腿,一边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我感觉生命的脉动与我同在,世界对我歌唱。

    同样是那年,小区门口的迎春花丛开得热热闹闹,大家习以为常。大人们路过的时候不会多看一眼,小孩子们也很少关注。

    我在花丛旁发现一只飞不起来的蜜蜂,哪里受伤了的样子,我蹲下,把它捡起来放在手心上,它那么漂亮,精致的身体,小小的胸脯上包裹着绒绒的毛。

    我小心翼翼的伸出食指,想拨一拨它的翅膀。

    引人喜爱的小东西,它把尾巴撇向我,一个黏黏的东西从下面探出来,过程进行的和慢动作一样,有根刺伸进我的手指,又从我的手指抽出去。

    这小家伙更加虚弱了。

    生命一点一滴从那个小身体流失掉,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弄得我有点心疼,不知该怎么是好。

    肿痛是后来才注意到的。

    迎春花下多了一座小小的墓,偶尔我会想起来。

章节目录

我的心理医生死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乱蓬蓬的野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乱蓬蓬的野草并收藏我的心理医生死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