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来不及了。”

    李星合眼里含着泪,映着他的眼尾越发的红,如血一般。他看向天际,晚霞如火如荼,老板曾说当年弦余门几近全门覆灭是因为天道守恒,是沈镜回留在人间所应该付出的代价。

    师父应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甘愿以身殉道,换取所有人的安全。只是师父他不明白,他护着人间,而他们只想要护着他。

    两千年前昆仑之柱倒塌,神明弃人而去,唯沈镜回留了下来,以一己之力保人间平和。当然,其中或有内情,李星合也是不知晓的,他只知道,他的师姐惊蛰不是一般人,与师父一样,她是那场昆仑之祸遗留下来的人。

    如今师姐应当已经回想起全部了吧。老板说师姐确确实实是凡人之躯,所以才会如凡人一般经历生老病死,但她的神识得师父相助,历经千百年,已与神明无异,凡人之躯无法承载神明之力。

    故而,师姐每次肉身死亡,都会失去部分记忆。

    如今师父神力日渐衰微,反之师姐力量日趋强大,随之而来便是全部记忆的恢复,这已经不是他一个未来之人能干预的了。

    风雪将至,师姐,这次,你能携春而归吗?

    李星合的身影逐渐淡去,他看向白薇的方向,一道代表灵魂的光团便落入他的手中,“白薇纵使做错许多,但师父既然不想杀她,我便将她带回,再行惩治。至于星儿所犯下的错,就等数千年后,师父亲自教训了。”

    随着李星合带走白薇的现世魂灵,只剩下尸首一具,以及旁边有淡淡的白色身影对着沈镜回鞠躬示意后便前去转世了。

    这时,沈镜回再是支撑不住,一口血呕了出来。

    绝峡谷满是煞气,以他如今的修为,不宜在这里久留,正搀扶起正要逐渐醒来的孟沉离开,忽地眉目一敛,孟沉也感到了不对劲,他四下一看,只见一种从未见过的野兽正在慢慢朝他们靠近,通体泛黑,体积不大,约莫一米来高,模样似虎,却又有着长长的獠牙。

    再仔细看,竟是没有眼睛的。但即便是没有眼睛,它们却好似能精准无误地捕捉到他们的位置。就在即将靠近他们的时候,所有的野兽竟化成黑雾凝成一团,成为一只硕大无比的怪物,一声吼叫,如同雷鸣,就连心神就跟着晃了一晃。

    “混沌兽。”

    上古混沌时期,天地未分,有兽如此,但早在两千年前,昆仑之柱倒塌,混沌兽就已灭绝,为什么今时今日会出现在这里?沈镜回按在孟沉肩膀上的手指微微用力,眼眸也在瞬间化为金色,“沉儿,自己能走吗?”

    “师父,不,不行。”

    孟沉支撑着身躯站起来,语气坚决地道:“我们一起杀出去。”

    “混沌兽是上古之兽,非神力不可破。”

    沈镜回的意思很明显,这种上古之兽,只有他能应对,孟沉留在这里也只是等死罢了。然而令沈镜回没有想到的是,孟沉快速将一张传送符贴到沈镜回身上,刹那间,天地变幻,最后落入沈镜回眼中的便是孟沉用神魂练就的剑心朝混沌兽斩下的场景。

    “孟沉!”

    而在另外一边,江景夜被数十名正道人士所追杀,此乃玄清门掌门司岘的命令。江景夜残杀仙家同门,已坠魔道,必然不能放过。

    他被逼退悬崖边沿,衣衫褴褛,全身已无一块完好的地方。江景夜咳了一声,又呕出一口血来,他放肆地朝着面前那些正道人士笑道:“那几个卑劣之徒胆敢觊觎我师妹,本就该死!”

    “你们说我修魔道,笑话!我行之道,自是我弦余门的道,弦余门护天下安危,也护门内人安危,我怎能看你们这些宵小打我弦余门的主意!”

    江景夜一番话说完,已有些仙门弟子心生动摇。

    江景夜的名号他们是听闻过的,行的皆是侠义之事,玄清门那三名弟子反倒是罪恶多端,死不足惜。但玄清门也是仙家百门中数一数二的,那司岘司掌门又是何等人物,怕是已入登仙之境,玄清门他们亦是得罪不起的。

    “是吗?”

    就在众人踌躇之间,忽闻一道轻飘飘的声音落入他们耳中,但与声音不同的是,如有万斤之力压在身上,有些修为不够的甚至感到气血汹涌。

    人未至,声先闻,顷刻间,一道雪白的身影便落在众人之前,衣袂扬起,浑身真气充足,却是少年之姿,玄清门中人见此立即行礼,“拜见掌门”,旁人虽未见过司岘,却迫于气势,跟着一同行礼。

    江景夜毫无畏惧地朝着司岘看去,那看似稚嫩的脸上有着不合宜的淡漠,恍惚了一阵,竟有些莫名的熟悉感。司岘也看向江景夜,半晌后微微一笑,刹那间冰雪消融。

    “你,是叫江景夜?”

    “正是在下。”

    江景夜不卑不亢的态度引起了司岘略微的好感,如今的仙家百门中,如江景夜这般拥有赤子之心的好儿郎倒是不多见了,怪不得那人想方设法,百般筹谋也要救下他。

    只是……

    司岘朝着天际看去,此刻天地晦暗,将要暮晚。

    惊蛰,欺天之罪,罪无可赦。你我,皆成了这千古的罪人了。

    “江景夜,弦余门弟子是命,本尊玄清门弟子便不是命了吗?纵使有过,也当由本尊问罪,岂容你放肆!”

    司岘扬起手,于半空中凝出一道仙剑来,朝着面前的江景夜挥下,气吞山河,江景夜被逼得不断退后,脚下便是万丈深渊,眼看利刃已近,他眼前却浮现出在弦余门的追风岁月。

    当时只道是寻常,可仔细想来,那竟是他这半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师父,师兄弟,还有小师妹,都在他的身边。如果说此生还有什么遗憾,那想必是……再无法见他们一面了吧。

    光是剑气斩下,整个悬崖就分崩离析,沙土飞扬,江景夜随之坠下悬崖,若不是站得近些的仙家弟子立即御剑飞离,怕不是也要牵连其中。故而无一人看见,仙剑只是斩在江景夜肩膀处就已化为虚形,而江景夜落入崖地幽潭后,有一截漂亮的鱼尾从水面上露了一瞬,然后快速将人敛入水底深处……

    一时间,江景夜坠崖而亡的消息四散开来,有人唏嘘,有人旁观,又有人道弦余门二弟子孟沉似也死在了绝峡谷中,消息虚虚实实,但多日不见弦余门中人踪影倒是真的不能再真。

    本就人丁稀少的弦余门这下是彻底落寞了,除去那两门盛名在外的弦余门弟子,剩下的女人和小孩根本不值得一提。

    世人这般想,天道,也是这般想么?

    等沈镜回找到惊蛰的时候,雪落满地,从北地吹来的风宛若冰刃,尽数刺在他的身上,原本纯白无暇的衣衫染血,如同一朵褪了色的花,在风雪之下,更显残败不堪。

    他几近连完整的人形都维持不住,发丝凌乱,不复往日的清灵圣洁。恐怕除了那次昆仑之乱外,沈镜回再没有这般狼狈的时候了。

    如果到现在,沈镜回还不知道背后始作俑者是谁,那未免也太过愚笨了。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为何惊蛰要这样做?

    与沈镜回的悲痛欲绝不同,惊蛰倒是显得气定神闲,坐在湖心亭中,身上虚虚地盖着一件大氅,面前烧得正旺的小火炉上正温着一壶茶。见沈镜回来,她慢悠悠地倒出茶水,朦胧的热气将她的面容氤氲得模糊不清。

    完毕,惊蛰朝着沈镜回一摆手。

    “欲饮一杯?”

    这与记忆中的小徒弟十分不同,沈镜回微微一愣,而后轻轻笑起来。

    时间过去了太久,他都忘记这个人本来的样子了。是呀,这才是两千年前的惊蛰,一个不惧神明,桀骜狂妄的凡人。

    沈镜回直接朝着湖中踏去,只是结着薄冰的湖面在他的脚下却无比结实,步步生莲。

    到底还是神明,即使身形狼狈,但那身如月霜华的气质是改变不了的,沈镜回坐到惊蛰的面前,端起茶,开裂且流血的唇角碰水格外疼痛,他却若无其事地和着血一同饮下。

    “那两个孩子,是无辜的。”

    “……嗯。”

    又是一阵静默,沈镜回几次张开口,最后却什么也没说。他又能说什么呢?死者不可复生,事到如今去责怪惊蛰吗?他又有什么资格……

    “师父。”

    最终,还是惊蛰先出了声,“两千年前,我也曾这样邀过师父品茶吧?”

    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落在沈镜回的耳中,却如同雷霆万钧,他绝不会忘记那次品茶后发生了什么。正如沈镜回所想,惊蛰语气平缓地道:“只是茶未饮完,昆仑之柱便倒塌了,我也死在了那场祸乱之中。”

    “但我苟活了两千多年……”惊蛰笑得略微苦涩,“不,是更久……在几乎恒久的时间里,我无数次经历生生死死。”

    “师父,我累了。你我都不应是这个世界的人,正是因为强留于此,江景夜和孟沉才会遭此不幸不是吗?狐族早该灭族,江景夜更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后裔。若当年师父没有救下我,而是和神族一同飞离的话,那如今世上便不会有惊蛰,江景夜和孟沉。”

    又逢祸乱之际,四神兽已无其三,如今在师父身上那只白虎也弱得不成样,没有金气养着,恐怕寻常一只小妖小怪就能弄死沈镜回。

    这还真是……

    有点爽,惊蛰为自己不合时宜的窃喜而感到小小内疚。

    从前她见到的就是这人高高在上的样子,哪怕最后只剩下他一位神明,面对满目疮痍的世间,他依旧高高在上地指引众人除妖魔,重建家园。每逢祸乱期来临,更以神兽之力再度为人间保下数百年平和。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次后,白虎也会堙灭,那么沈镜回呢?甚至连能护他的神兽都没有了,他一个失去神力的神明,首先就会被妖魔啃食干净。

    是该为这一切画下句点了。

    将沈镜回送回神界,而她这幅身躯积累了千万年的神力,以她为阵眼,再以龙脉克制,便可将为祸人间的妖物全部镇压,自从人间没有神明,亦没有妖魔。

    至于江景夜和孟沉,天道容不下他们,她偏要和这无情天道争上一争,毕竟护犊子这件事是他们弦余门一脉相承的。

    一切正如她所计划的那般,江景夜身陨于悬崖之下,孟沉命丧于混沌兽腹中,每个人的“死”法都很完美,即便是天道,也无法做到全知全能。

    人鱼一族与凡人同源,是古老一族,居于深海之中,就连天神也无法窥探。人鱼记仇也记恩,此前江景夜救下的那条人鱼,如今正是他报恩的时候。混沌兽更是上古之兽,早在开天辟地之前就已存在,天道见了都要喊声老祖。

    天道制衡,自是不允许如此强大又没有灵识的生物活到现今,但惊蛰在昆仑之柱倒塌时侥幸救下了一只,若不是恢复了记忆,她都忘记她还有这么一个宝贝了。

    故而江景夜和孟沉不仅没死,现在生活得还应当相当滋润。

    唯独沈镜回,她的师父,亦是她两千年前的爱人。她还爱着沈镜回,不然不会如此为他筹谋,只是经过漫长的时间,这份爱里掺杂了太多身不由己,沈镜回虽是神明之身,却已失去神力,而她一介凡人之躯,拥有的却是堪比神明的力量。

    真是……可怜又可笑。

    如今世间危极,千万人的生死摆在眼前,又何谈情爱?沈镜回尽不了的神职,便由她来吧。

    “沈镜回,我多想亲一亲你啊,如此风花雪月……”

    惊蛰俯身上前靠近沈镜回,沈镜回肤色是异于常人的白净,此刻体弱,就连那唇都显得毫无血色,又因他方才饮过茶,带着温润水迹,看似好吻得很。

    她缓慢逼近,沈镜回避也不避,只是方要贴上时,听见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同时,湖边喧嚣骤起,无数妖魔魑魅朝他们奔来。

    结界破了。

    “可惜,总有些不解风情之物来打扰我们。”

    语毕,惊蛰打了一个响指,湖水波荡,皆化作冰棱刺向妖魔,无奈妖魔数量太多,前赴后继,惊蛰正要冲出时,被沈镜回按住手,“不要去!”

    当年,她便是这样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等他在废墟中找到她时,她五脏皆碎,神魂不全,得他神力相护,才救下一条性命,只是他那时为救苍生,自身亦损伤严重,再无法庇护她更多,才导致她承受诸多折磨。

    如果时间重来,那时,他是不是就不该让她去……

    万物兴荣衰败,凡人也自有命数,他拼尽全力,也不过换来人间两千年平和。神以知识授凡人,凡人却日渐强大,敢与神明争辉,昆仑之柱倒塌,神族飞离,凡人灭绝,这该是天道所向。

    如果时间重来,惊蛰也一定会去救她的同族,他也无法阻止她……

    就像现在……惊蛰将沈镜回的手一寸寸抽离,“沈镜回,神界冷清,要记得我。”

    ……要记得我。

    神界确实如惊蛰所说一般清冷,神都活了太久,悲欢早已被时间长河冲刷得很淡。沈镜回恢复了神的尊贵身份,无须金气休养,他便能遨游千万里,去任何一个地方,唯独去不了人间。

    有她在的人间。

    那次祸乱之后,人间如何,他并不知晓,但他也能猜测几分。

    沈镜回紧紧捂住心口,不是说神明无喜无悲吗?可为何,他却能感受到这般痛楚。惊蛰,你可真是狡猾啊,神明与天地同寿,你让我记住你,那得是多少万年,万万年,直到天地湮灭,我才能忘记你吗?

    这份痛楚才会消失吗?

    与沈镜回的情绪低落不同,神殿今日却是不同寻常地热闹,往日无喜无悲的神明脸上却都挂着爽朗笑意。

    “新神诞生,一同瞧瞧去?”

    “走,自昆仑之乱后,神界沉寂了太久,如今终于鲜活起来。”

    两位神明从沈镜回走过,他们的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诞生新神?这难道代表着神的时间也开始有了流动吗?沈镜回忽然感受到一丝异样,他失去了神明的淡定持重,急忙向着神殿奔去。

    果然,远远便见那熟悉的人伫立其中,遥遥朝他看来,看了许久,久到过往一幕幕都在眼前闪过,她才淡然一笑,道:“吾名惊蛰,别来无恙。”

    ……

    不知道多少年后的现代,李星合将书籍翻到最后,看着最后一行的“人间平和,惊蛰救世之功,天道予以成神”泪流满面。

    原来,这就是师姐当年未能回来的真相。

    “如何?”一身穿蓝色唐装男子缓步而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猛虎,看见李星合时,白虎抖了一下脑袋,算是打过招呼。上古有四神兽,如今只留白虎仍在世间,可惜其余三神兽,已是传说中的生物了。

    和平来之不易,纵有许多牺牲,但到底还是个好结局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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