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1905年那会,举国上下仍未从甲午战败的遗恨与余怒中走出。轰轰烈烈的维新变革,又是那般戏剧性地戛然而止,中国政治依然挣扎在旧轨道。但在民间,清廷的影响力不复之前,众人心中隐隐有猜测,大清王朝的统治似乎并不如统治者鼓吹的那般坚如磐石。

    因报社倒闭,我暂无生计,无奈修书一封给沈楙。两家世交,每每提及沈楙,父亲都赞不绝口:沈楙这小子沉稳过人,乱世沉浮,将来必成大人物。果不其然,外企资本的侵入,以及本朝制度的不断西化,让本国的民营资本得到了萌发。彼时沈楙便在上海经营一家民生轮船公司,与那十里洋场隔着一条苏州河,修建在对岸,抢赢了洋人的生意。

    当月收到其回信后,我便乘船来到上海。码头外,沈楙一袭笔挺黑色西服,外面套了件毛呢大氅风衣,黑短发锃亮,额前碎发都捋了上去,整个人显得疏离又气派。走近些,我才看清他眼底的一圈青紫,想来数日未得好眠。

    “这般疲惫,身体可还打紧?怪不得沈伯常念叨,要你尽早找个贤内助。”我笑着打趣道。

    沈楙揉了揉鼻梁,避而不答:“给你留了个文书的位置。上海房贵不必租,你住我府上就行。”

    我也没再打岔,点点头,跟着他的助理陈纪先行去安置行李。

    纸醉金迷的上海,鱼龙混杂,稍不留神便万劫不复。这些年,沈楙行迹于舞会、赌场等灯红酒绿处,无非是周旋在清廷、洋人各种错综复杂关系间,在列强专横的罅隙间为生意谋一丝生机。因而他身边出行并肩的女伴不少,不过也只是为了逢场作戏罢,他曾言:“大丈夫立于世,无以国,何为家?楙若不能以商救民,自不娶妻。”

    可是一日,我见沈楙痴痴攥着一帕方巾。公文堆积长桌,他却迟迟未有翻动。我眼尖,一眼瞧见方巾左下角针脚绣出两字簪花小楷——“南雪”。

    他掀起眼这才注意到我,神情顿时有些尴尬,我摇摇头笑道:“这是……思慕佳人?不是不娶妻么?”

    “她不一样。”沈楙未多言,只是执拗地重复这一句话。小心翼翼地将那方巾收进怀中,脸色已恢复如常。

    沈楙心性素来坚韧,能让他改变主意,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而一心求娶之人,我不免颇为好奇。我心下猜测,那女子定然是长得人间少有、美若天仙,才能让沈楙这般魂不守舍。

    约莫过了半个月,沈楙那日分外精神,唇角罕见含笑,问及缘由,他也未遮掩,直言是那姑娘来上海了。他特意休了半天假,提前候在码头接那姑娘,晚间,带回来同我们一并吃饭。这是我第一次见着苏曼辞——

    上海是什么富贵繁华地,沈楙这等身份地位,在这上海滩什么绝代佳人没见过?便是那火遍大江南北的电影皇后都言笑晏晏地主动挽过他的手,邀他舞池共舞。与这一众珠玉相比,曼辞,算不得那最出众的。可她人如其名,观之舒缓,让人不觉想起柳永词间一川风月,那一双清亮纯澈的眸子足以让人印象深刻。

    沈楙对她简单介绍了我,曼辞倒是落落大方,闲扯了些家常后,又谈及到时事政论,亦不羞怯噤声。

    “维新事败,立宪艰难,然有识之士日增。自古革命莫不流血牺牲,若以一人之命,换万人之觉醒,新日之中国可计日而待!”

    与她文弱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犀利而一针见血的评论,和她攀谈,我自诩先进青年,却难免有些愧意,竟诸事不若她通透。一顿饭下来,相谈甚欢竟忘却天色已晚。而沈楙却罕少发言,不过在曼辞偏头之时附和两句。更多时候他只是含笑盯着苏曼辞,一分一秒都不肯落下,仿佛要盯个海枯石烂。又忧心她多言伤神,一会儿给她添茶,一会儿往她碗里布菜,又差人熬了一盅补汤,婆婆妈妈地嘱咐她喝下。曼辞喝汤的功夫,我们便怂恿着沈楙发言,可他在桌下牵过苏小姐的手,柔情道:“曼辞总能言明我所思。”

    苏曼辞微微含首,低眉敛目,流露些许小女儿的娇羞。

    “我呀,不在这打扰你们俩了。”瞧着二人浓情蜜意,想是许久未见,我在这同苏小姐攀谈已久,怕是误了沈楙的时间:“上海滩黄浦江边风景尤佳,苏小姐难得来一次,这几日便同楙好好在这上海逛逛。”

    第二日,苏曼辞穿了一身月白色合欢银丝绣样琵琶襟旗袍,如墨长发用一根玉钗随性挽着,整个人娇软偎在沈楙身边。沈楙握住她的手,概是觉得有些凉,蹙眉叮嘱了一番,又替她系上一件长袄。不知说了些什么,苏曼辞垂眼低笑了一下,头靠在沈楙肩上。陈纪开了车来接,二人上车朝我招手告别,瞧见沈楙对曼辞那般关怀备至,我知他是真坠了那情网。

    直到陈纪着急忙慌地回来,进屋便翻箱倒柜找些什么,我瞧他身后无人,疑惑道:“楙没有和苏小姐一起回来么?”

    陈纪哭丧着脸道:“他们暂时回不来了。”

    “发生什么了?”我诧异,今早还好端端出门,出了什么事闹成这个样子。

    “午时公子带苏小姐去和平饭店用餐,租界那边的威廉先生对小姐出言不逊,公子一怒之下,便将威廉教训了一顿……眼下由警署交涉。”

    我来上海已有些时日,那威廉先生的名号亦有所耳闻。他是自法国来的洋商,平素便做些布料生意,此人没什么经商头脑,倒是颇为好色,但逢见了美人便忍不住贼心大发,莫说是上去调侃两句,手上也没个分寸。要知清廷素来宽宥洋人,上行下效,哪怕威廉荒唐至斯,众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陈纪翻了半天,结果拿了个暖手炉便要走。

    我目瞪口呆:“你回来便是为了找这个?”

    陈纪点点头:“公子吩咐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这个?”

    眼瞧着这陈纪也是个不大机灵的,我实在放心不下沈楙,便提出同他一起返回警署。

    苏曼辞坐在一旁的长椅上,身上还披着沈楙的外套,陈纪将暖手炉送来时,她仰面浅笑谢过。我瞧她这般淡然神情,一时摸不着情况:“沈楙他……?”

    苏曼辞缓缓抬眼,接着便从屋里传来沈楙的声音。

    “威廉先生每月经我司货船运三千吨布匹,若今日沈某没有得到合适的解决方式,日后生意也不必做。”

    警署长两头得罪不起,忙止住沈楙道:“今日之事是我警署失职,未及时维护场面,唐突了苏小姐,当下便可去道歉。”言罢,又压低了嗓音道:“沈公子,此事不宜闹大,眼下法国驻华公使已在路上……”言下之意,不过是劝沈楙见好就收。

    沈楙冷哼一声,却并不做退步,剑眉隐于鞘,却是不怒自威:“威廉先生,必须亲自向苏小姐道歉。”

    威廉自恃外籍身份,从不将华人放在眼里,在他看来,那些卑贱懦弱的黄种人是不配得到他们优越白种人的道歉的。驻华公使裹挟着风雪匆匆赶来,威廉见着他,顿时更来底气,表情愈发倨傲。

    署长低声下气地同公使讲明情况后,公使颔首,旋即来到威廉面前:“威廉,去给苏小姐道歉。”

    威廉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可公使态度强硬,又催促了一遍,威廉没办法,只得走到苏曼辞面前,掀起眼皮瞟了眼公使严肃的表情,虽是不情不愿也只能深鞠一躬道:“抱歉苏小姐,今日是我唐突冒犯了您,还望您和……沈公子原谅。”

    苏曼辞起身,待沈楙走到身边,挽过他的手臂,才淡淡颔首。

    冲冠一怒为红颜,真是个傻子,我摇头在心里叹道。归家的路途上,我问沈楙:“你这般不管不顾得罪了洋人有什么好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所行之事,容不得一点差错!”

    沈楙黯然:“我不想曼辞受委屈。”他瞧了眼肩上已沉沉入睡的女孩,轻声道:“她难得见我一次,还碰上这事,说到底,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我在上海经营多年,终归是有些势力的,人脉错综复杂,谅他们不敢拿我怎样……我救不了国,总要护我的妻吧。”

    我叹了口气道:“这般痴,莫不是认定了,那不若早日提亲算了。”

    沈楙敛眉道:“是有在考虑了。”

    苏曼辞在上海停留了三日,便要归金陵老家。她走后,沈楙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样子,沉稳而不苟言笑,每日行色匆匆忙于工作。只有当陈纪送来金陵的信,他眉目才会松动些。可不知为何,初春时金陵的信便断了,一连数月都杳无音讯,沈楙的神情也一日胜一日的沉寂了下去。

    我扯住陈纪,试探性地问道:“可是苏小姐那边出了什么事?”

    陈纪苦着脸道:“大抵是家中父母不大愿意这门亲事。”

    我不解,沈楙论家世样貌品行,那都是万里挑一的,苏小姐究竟是怎样的家境,家中长辈才会看不上这桩婚呢?

    正当这时,沈楙快步从房中走出,他眉眼着喜色却又萦绕着些许担忧:“陈纪,快送我去火车站。”

    “这是怎么了?”我问道。

    “曼辞从家里逃出来了,人在嘉兴身无分文,我得尽快去接她。”

    待二人都回来时,我已替沈楙连续处理了四五日公司事务。曼辞看上去消瘦了不少,素面不见血色,想来是离家后吃了不少苦。沈楙替她准备了一间房,房内一切布置都是新购的,洁白的蕾丝窗帘下摆着数盆墨兰,书架占了半壁墙,沈楙将家中藏书悉数都搬了过去,午后曼辞喜欢冲一壶新茶,躺在靠窗的软椅上,在日光下静静翻阅书页。

    往常沈楙总会一人在公司忙碌到半夜,自此曼辞来后,他多半都是傍晚和我一同下班回家。心事堆积在我心中良久,趁着身旁并无他人,我问沈楙:“你们的婚事……打算如何?”

    沈楙沉吟:“曼辞给家里寄了封信,无论结果,我们都打算下月成婚。”

    我沉默良久,终是溢出一抹说不清情绪的笑:“虽然我不赞成你的决定,但我由衷佩服你和她的勇气。”

    沈楙眉宇间流露些许意外,我实话实说道:“长江口因货需要增开商船,我找到你的公章才能签署调令……便也在办公桌内信中发现了曼辞的身世。”

    说到这,我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楙!你叫我如何不担心?她是清廷重臣、两江总督的女儿!而你——日后,你要她如何不在你和她父亲之间为难?……你要做的大事,她,知道么?”

    沈楙眉目间划过一丝挣扎,概是我所言亦戳到了他的痛处,沉默良久后哑声道:“我们是有着共同理想的战友,是惺惺相惜的知己,亦是执手不悔的伴侣。曼辞已经知晓我反清革命之事,她支持我的决定,并决意和我一起为新中华而流血牺牲。”

    他态度如此坚决,我知多说无益,便将担忧与苦涩悉数咽回肚里。倒是曼辞再一次让我大吃一惊,她生长在满清旧制的家庭中,竟然能新生这般先进的思想,我由衷感念,沈楙遇她是命中注定般相契,可他们背负的枷锁又注定让他们相守之路万般坎坷。

    半月之期匆匆而逝,苏曼辞依旧未能等来父亲的回信,但陈纪带回来的报纸上却新登一则申明,大意是金陵苏家的女儿与人私奔,有辱门楣,即日断绝父女关系。沈楙撇开那张报纸,及时地将浑身发抖的曼辞拥入怀中,轻声哄着:“我们马上结婚,到时候我亲自去苏府谢罪,希望父亲原谅我们。”

    可谁都知道这不可能,沈楙不能踏入苏府,苏父亦不会点头应允他们的婚姻。这不改的敌对立场,便决定了世间无有两全法。父母爱子为之计生远,斩断了父女关系,曼辞嫁给沈楙便不会遭至这派革命党人的非议,此后在沈楙的爱护下也算是顺遂一生。

    曼辞不喜招摇,婚礼便是在府上进行,只宴请了些许熟客。可沈楙不忍委屈了她,八抬大轿、凤冠霞帔都备齐了,赠了思南一条街铺子给曼辞做嫁妆,又添数不清的藏品珍宝为彩礼。那日,曼辞着牡丹花妆娇美异常,额间细细描绘了一朵桃花钿,鸦羽般的长睫因羞涩而微微低垂轻颤,嘴角上扬在唇边漾出两个娇俏的梨涡。

    我听沈楙在身边心神往之道:“人间姝色,般般入画。”

    他少年老沉,儿时长辈都夸这样内敛的秉性能成大器。唯有在此刻,沈楙踩着那满地红绸向新娘子而去时,才有几分少年郎君的俊俏意气,他淡淡勾唇,握住曼辞的手,笑意渐浓。无人怜他心底的苦,此后有曼辞作伴,只盼他来日更欢喜些。

    二人结婚以后,沈楙不管不顾硬是给自己放了两个礼拜的婚假,说是要带曼辞在江浙两地散心。可公司那头总出急事,我和陈纪无力裁决,还是要把公文呈给沈楙,他加班处理到深夜,曼辞不忍他辛劳,便提出在家陪他取消了出游计划。

    这些时日里,大家都惴惴不安,长江航运繁忙,人流自五湖四海有意向上海地区汇集,无意宣示着一场狂风骤雨即将登陆。果不其然,沈楙突然收到了革命战友递来的消息,急需前往杭州押运一批军火潜运至上海,事关重大,他必须亲自前往确保万无一失。

    临行前,他悄悄将我喊至一旁,手扶住我的肩沉重道:“愈之,我不在,这些时日曼辞便拜托你照顾了。”

    我故作轻松宽慰道:“怎么,你还担心你妻子在这沈家挨饿受饥呐?说到底我才是那个外人,吃饭还得看你家这个女主人的脸色呢。”

    沈楙听着我的打趣,勉强轻笑一声,眉头依然紧拧着:“家中饥饱倒不担心,愈之,我怕的是清廷那些不择手段的人……曼辞同我在一起,我怕她被我牵连,那些人拿我没办法,便会对她下手!”

    我知沈楙所言之事严肃,也旋即收起笑正声答道:“你放心,我替你保护她,一定平平安安等着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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