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夜晚之后,他们又玩了狼群捕猎,土拔鼠警告和授粉服务。魔王很快就明白每次不论玩什么,精灵是不会讲规则的,但是当他犯规时,长缡却只会让他自己领悟,他还发现,前几天的游戏很简单,往后简直像试炼场进阶一样越来越复杂。

    因为他不知道在授粉服务里蝙蝠应该怎么做,找哪些树,他就观察长缡的举动,她做什么说什么,他就学一遍,加上一些变动和之前的动作,这一招式暂且可行,但精灵不满而眯眼的次数正在增加。

    休息时,魔王仍会想到他的王国,这一天,他对精灵说:“我要回王国给你带一件礼物,两天之后我再回来。”

    魔王星夜赶路,当他返回王宫时,微白的晨曦刚刚降临这个恩赐沃土之上的人类城邦,平凡的人世生活一如森林里鸟兽的晨歌,站在位于高地的宫殿台阶处,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瞥向西南方向,伫立在燃烧平原上的索摩尔索龙火山山口喷薄的浓烟已笼罩了天空一角,仿佛蔓延的可怖创伤。

    王国里的多少人,在他待在森林里玩假装游戏的时候,日日夜夜担忧地望着火山,又期待王庇护他们的安宁生活。

    已有侍卫通报魔王回宫,当琉夜推开议事厅的金色大门,就看到白发的祭司神情塑木地等候他。

    “孤多日不在,有劳祭司主持事务。”魔王合上门,沿着编织金线的地毯走向晨曦中的王座。

    整个人类王国位高权重的祭司伊曼席风并未回答魔王的问题,反而急迫地谈起另一件事:

    “吾王,时间越发紧迫了,冰魄……”席风祭司故意不把话说完。

    魔王皱起眉心,在逆光里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沉默地注视会议桌上散落的案卷,片刻,回道:“孤已取得冰雪精灵的信任,到时,她应当会帮助王国。”

    魔王自己也未察觉,他的声音比往日多了一丝不确定的犹豫。

    是的,他从未不承认自己接近阿缡是为了利用她,只有冰雪精灵的心魄所凝结的寒冰力量才能压制即将苏醒的炎魔,只此一法,因为无论他、长缡或是炎魔,都是自然之灵,自然精灵乃是自然能量的结晶之魂,唯有寒冰能对抗火焰。然而,多日的朝夕相处已让他足够了解长缡,以及那个与人类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知道,为了完成人类的期盼,他会伤害她。

    伤害长缡,她是无辜的。作为王,他清楚地知道应该如何选择,这冷酷的选择合情合理,不会令魔王有任何烦恼,但作为滑翔的飞鸟、夜晚工作的猫头鹰、授粉的蝙蝠、狼群的同伴,以及夜哥哥,他感到有一丝的——不忍。

    白发祭司敏锐地捕捉到这犹豫的一瞬,表现得很激动:“帮助!王,你不能把整个王国的安危系于不确定之中,寒冰的力量一定要掌控在你的手里,封印炎魔,以绝后患!”

    “祭司不也说过不可硬取么?”魔王的目光游离于案卷之间,语气有些不耐烦,“不论如何,孤都会保护好王国。”

    祭司以权杖砸向黑石地面,沉重的声音似乎正道出他此刻的心情:“炎魔之力不可小觑!您的力量又非自然元素,若您与炎魔对决,怕是遭受重创也难以制敌……老臣又何尝不是担心您!”

    魔王不语,只以指叩击桌面。

    “孤知道。”

    处理完一些王国琐事后,时间已近正午,魔王穿过依山的回廊,回到宫殿群最上方的寝宫,此处最为安静,只有琉璃珠帘随风奏出一串清音,侍女垂首回避,他转入书房,仿佛阔别许久,一切纹丝未动。他在收藏品前驻足时,叩门声响起。

    是汐儿,他熟悉她的习惯。

    “进来吧。”琉夜没有回头,目光略过藏品。

    “王,你回来了。”伴着沙沙的裙裾曳地声,背后响起她温婉的声音。

    琉夜转过身,微微展开怀抱——这个动作竟然令他猛地想起“滑翔”。

    汐儿快步上前拥抱琉夜,粉色鬓发上的玉石发饰叮铃而响。

    “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很担心你。”她的声音微弱而担忧。

    “我很好,不必担心。”琉夜轻轻安抚她,拥抱,这也是他们之间的习惯与礼仪,都是汐儿教给他的,曾几何时,他也如长缡一般是了无牵挂的自然之灵,关于人类王国的一切知识与习俗,都是由汐儿——这个人类王国被指定教导辅助魔王的贵族女子一点点教给他的。

    “孤还要离开一段时间,马上就走。”琉夜松开怀抱,凝视汐儿的眼睛,他曾长久注视的蓝色眼睛。问起他牵挂的事:“你的心痛怎样了?”

    “你也不要担心我,王。”汐儿拉起魔王的手握住,抬头粘着目光看琉夜,她只会因担心他的安全、他面临的困难而心痛罢了,她也舍不得他再次离开,她对他露出微笑:“你有更重要的事情。汐儿就不打扰了。”

    说罢,她便离开了,心事重重的魔王在书桌前独自坐下。

    雾歌森林里,当魔王离开后,大山雀找到长缡,告诉她冉遗鱼有话和她讲。

    长缡穿过森林腹地,来到春之谷,却见有许多生灵围聚在清溪边,麋鹿、野猪和灰狐狸,隐猫、小鹀和文须雀,有的还带着她送的玩具,就连百花精灵也坐在桃树枝上,溪边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空着,显然是留给她的。

    她和魔王的故事被昆虫乐队和飞鸟唱遍森林,大家来这里一定是想听她亲口说,精灵蹦跳着在石头上落座。

    一朵水花冒出破裂,老鱼现身了,它一半在水里,两只前脚趴在鹅卵石上。

    “阿缡,你与永恒时间之魔王成为伙伴了。”冉遗鱼缓缓开口。

    “可是他一点儿都不会玩我们的游戏,老是犯规。”阿缡把最不满意的说了出来,心里却对她的“同类伙伴”十分满意。

    周围有的动物忍不住噗嗤一笑,有一声清晰的哼声出自百花精灵。

    冉遗鱼没有笑,它的声音更加严肃,似乎想告诉大家这不是在玩笑:

    “作为你信赖的长辈和忠心的朋友,作为整个森林里最老同时也最有智慧的生灵之一,阿缡,冰雪之精灵,我现在提醒你,魔王是精灵,但他属于人类王国,人类与精灵是两条不能交融的河流,他们的语言和思维、行为和生活与我们完全不同,我不是在说不同意你与魔王成为伙伴,而是说,你不能理解、不能推断他的行为,魔王是否带着目的接近你?否则他怎么不和其他精灵成为伙伴?”

    “对嘛。”美丽而爱慕虚荣的百花精灵小声嘟囔,极为赞同。

    长缡瞪大眼睛看着老鱼浑浊的眼睛。她苦恼地想了想,说:“我可以问他,等他回来。”

    冉遗鱼摇头:“人类擅长说谎。”

    精灵不知该说什么。

    “阿缡,你不能理解他们,我们是源头不同的两条河流,在你选择相信时,要小心,就像白靴兔在草丛里,要时刻警惕周围的动静,空中的影子。”冉遗鱼说完,松开石头,滑入暗色溪流之中。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连晨风也停下不再拨动树叶。

    百花精灵先出声了,她晃动着纤长手指上的宝石戒指,有些不怀好意地开玩笑道:“阿缡,你要小心魔王哪天会吃掉你,就像大蚺一口吞下白靴兔,多危险呀,我还是离远一点吧,虽然永恒时间之魔王比世间万花都要美丽……”

    坐在机械马车上的青蛙打了一个寒噤,一下子跳开,又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

    蓝鹿走来轻轻碰了碰精灵的肩头,低声对她耳语道:“阿缡,你会魔法,虽然我不知道时间魔法是怎样的,但你也很厉害,你不是白靴兔呀!我相信你会保护好自己。”

    云雀在枝头踱步,费神思索把刚才的事情编成一首新歌。

    蓝鹿的声音更低了:“其实,我也不觉得魔王是大蚺,虽然有不同的地方,但我觉得,他的心和我们是一样的。”

    精灵转身拥抱蓝鹿的脖子说了谢谢,然后离开湿凉的青苔石头,滑翔着返回,几步之后,又改成飞行的姿势。

    白日的光芒渐渐从森林消失,魔王疲惫地步入森林,一手拿着带给精灵的礼物,穿过森林的过渡地带,他感到时间的流速变慢了,人类察觉不到时间,只能通过时间石来观察,但时间之于他就如空中的气流之于飞鸟。

    时间之魔王早就注意到这一点,只是之前无瑕分心,精灵的游戏带他深入森林,春之谷,浓荫之地,整个雾歌森林不仅只有冬季,四季竟如织毯的色彩分散多处,不仅如此,时间在各处的流速也不相同……

    魔王一边回忆,一边想出一个办法:要让精灵参与他的游戏。

    他来到树洞,里面书籍散乱,空无一人,精灵的茶杯放在树干的凹处。他一边等精灵回来,一边翻看起书,书籍又更新了。

    夜晚像流星一样划过,魔王几乎又沉浸在对历史的研究之中,晨间歌曲响起,他猛然回神,放下手中的书。

    即使在周遭没有任何不同的森林中,魔王仍记得他走过的道路,敏锐的他终于发现事情有了变化:森林中的动物们不再像以前一样靠近他,有些甚至像遇到猎人的松鼠一样躲开。

    魔王垂目沉思,显然,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动物们对他的警惕心增强了,是飞鸟在王国得知了他的目的?长缡不在树洞,也是在躲避他吗?若是如此……

    这时,他却看到了精灵。雪青色的身影像一尊雕塑一般站立着,一动不动,精灵弯曲着伸在半空,而她的手掌被冰包裹,形成一截冰做的树枝,枝上缀满冰花。

    “阿缡。”琉夜唤她,“我回来了。”

    雕塑却是纹丝不动,甚至眼睛也不眨一下,头顶雪松的针叶在风中轻摆,长缡的头发却凝固一般。

    走至近前,琉夜觉得古怪,手放在她的肩头:“阿缡?”

    手上的触感如同坚冰,一片寒冷,他一瞥她的长发,细看去原来她整个都被一层薄薄坚冰覆盖,琉夜心中一惊,没来得及多想,手托在她的腰部,一把将长缡从地上拔了起来。

    “哎呀!”只听大叫一声,十分惋惜:“树根断了!”

    寒冰瞬间消散,长缡埋怨地盯住琉夜:“我在等月形天蚕蛾。”

    魔王一时间不知说什么,他放下精灵,就在那随地一坐,又拉了一下示意她也坐下来:“现在,我们是两株松树伞。”

    长缡蹲下来,两只胳膊呈三角形搭在头顶。

    “阿缡,森林里的生活有时间吗?”魔王轻声问。

    长缡起初不说话,过了一会最后忍不住道:“怎么有说话的蘑菇呢?”

    “嗯,它们说话声音很低,你听不到。”

    “那它们稍微动一下也看不到吗?”

    “当然了。”

    长缡似乎放心了,用手指指天空:“太阳,金月,银月。”

    “在王国里,时间的流动是可以被观察到的。”

    “是时间石吗?我听说过。”

    魔王点点头:“那你知道时间石是怎么被发现的吗?”

    长缡绝望地想,说不知道又让她显得很无知。

    “知道……只是——蘑菇回想一件遥远的事情是很慢的。”长缡故意表现出吃力的样子。

    魔王忍不住低笑,讲道:“在雾歌森林极远的西北方……”

    “是月升山脉呀。”长缡抢着说出来,以平衡方才的无知。

    “还要远很远呢。”琉夜停了停,这次精灵没有打断他,他继续缓缓讲述:“那是天鹰裂谷,传说那里悬崖垂直下落,一眼望不到底,就连天鹰都难以飞跃到裂谷对岸。而一百多年前,有一个探险队从崖壁降下,意外发现了一道石隙,他们从中穿过,来到一处崖洞,洞内什么都没有,其中一位探险队员将一块石头带了回去,他们剖开石头,用各种仪器测量它,突然在显微镜下观察到流动的现象。

    探险队将之视为重大发现,想多收集一些样本时,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石隙,于是他们从崖壁上敲下石块,四处寻找石头,一一剖开观察,最后只带回数十块有流动现象的石头,这种石头无论外表或地点都没有规律可循。

    起初,他们认为这是石头流动的血液,推测这是一种生命,也有观点说,这只是一块‘流动石头’,流动现象是这种特殊石头的性质,是由其内部的微观结构所导致,就像星光石的十字发光现象。

    巧合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探险队带回这种特殊的石头,学会中的哲学家、科学研究者为它争论,群众也对这来自天鹰裂谷的石头感到好奇时,发生了时间停止事件。”

    魔王看向精灵的眼睛:“就像现在,白天不再结束,夜晚不会到来。”

    他看到长缡点点头,便知道森林中也发生过时间停止。

    “时间停止后,很快有人发现石头中的流动也停止了,不是一块,而是带回来的全部。大多数人都倾向于石头中流动的是时间这一说法,但严谨的学会提出异议:

    是时间的停止导致了石头流动的停止,这是一种影响,而不是对等。

    直到时间再次继续转动,人们第一时间跑去观察石头——他们发出欢呼,石头中的流动又开始了。

    此后的几年时间里,呈掀起一阵寻找时间石的热潮,在山脉、峡谷与海底,人们找到了越来越多的时间石,原来这神奇的蕴含时间流动的石头并不需要去遥远的天鹰裂谷的悬崖峭壁上去找,或许就是自家院里花圃的围石,不久之后,这阵热潮如风一般消散了。

    与此同时,探险者、研究员仍在研究石头,他们试图完美解决那个问题:是影响,还是对等?旅行者与商队带着时间石穿越大陆,一缕缕信息从各处汇聚起来:时间石中的流动速度在不同地方竟然不相同,有时快,有时慢。

    经过更长时间的讨论与验证,一个事实——一个关于我们所存在的世界的事实,如同一颗从海面升起的明星一般被人们所知:

    在不同地方,时间流速不同。

    怎么可能呢?人们问科学家,银月从山脉升起,在南方的平原落下,就这么一个银月,在不同地方怎么走的不一样快呢。

    为此又提出很多猜想,其中最有趣的是‘时间松脂’,即是说,时间虽然不能触摸,但时间就像松脂包裹天牛一样包裹着空间,粘稠度不同,稠度更大的时空内,时间自然更慢。”

    琉夜停下了讲述的故事,从袖中取出他带来的礼物——时间石,一手可以握住的大小,剖开的一面宛如玛瑙。

    “就是这块石头,引起了这一系列的故事,还有那么多猜想。”

    长缡欣喜地拿过来:“难道这就是天鹰裂谷崖洞里的那块?”

    魔王点头。

    “太棒了!怎么看?”她两眼发光,声音高了不少,她连蘑菇要低声说话都忘记了。

    琉夜拿出显微镜,他知道,一个有故事的普通物件要比精美的玩具更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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