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昧被直接带到了重刑牢房的最里一间,也就是曾经关押三皇子的牢房。

    牢房里面被人打扫过,原先脏乱的杂物粪坑全部清理干净,四面特制施刑的铁尖网也全部被撤掉,留下了一盏小小的却很明亮的火烛。

    重刑牢房位于刑部大狱里最深最隐蔽的位置,常年不见日光和朝气,阴冷潮湿,四周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隐隐的恶臭气味。

    以前赵昧每次入牢狱审讯犯人时并未感受到这些,更多的是那些狰狞的面目,恐惧的叫喊声充斥着她的视觉感知。

    被关了多久她并不清楚,整日里牢房四周昏暗无度,尽管有一盏烛火照明着,也不过是给了她周身可见的微弱光线。

    在被关押的这段时日里,她会去静下心来思考那一夜所发生的种种事迹,反复斟酌三皇子是如何从这个四处不透风的铁墙逃出去的,她揣测怀疑了那些有可能的人,甚至准备好了一段措辞面圣阐述,却久不见有人前来召审。

    除了送餐食的狱卒。

    然而每次狱卒将饭菜放下后便急急忙忙的走了,任凭她如何呼唤也不肯回头搭理她,直到她看准时机抓住了那个狱卒后,才惊讶的发现那狱卒竟然是个聋哑人。

    一个刚被人为致聋致哑的可怜人。

    她不懂圣上为何要如此隔绝她,甚至谨慎到安排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来送餐食。

    走道上传来了一道铁门合上的响声,紧随其后是一阵从容有力的脚步声,赵昧从床铺上起身,来到牢门前,顺着脚步声看去,心中忍不住咚咚直跳。

    一身龙纹飞腾的金绣长袍自昏暗中走来,延熙帝雍华凌厉的五官也一并出现在赵昧的眼前。

    她喉结动了动,眼底微微发酸,一身衣袍几日未换,上面沾了不少属于这间牢房的尘灰和湿露。她理了理身前的衣摆,请了礼。

    “我这几日在这里理了思绪,三皇子出逃并非易事,非寻常官员可以助其做到,我设想了几条可能会逃离的路线,深查下去一定可以追查到是何人暗藏叛心,勾结叛臣。”

    延熙帝嘴角微沉,眼里并没有因为她的话浮起丝毫波澜,只道:“被关了两日,你就在思考这事?”

    赵昧点头:“我担心宫里有人借三皇子之手欲对您不利,逆党之事还未有定论,我担心…”

    “你就没有想过你自己的问题?”

    赵昧琉璃般的眸子微微一颤,问:“我的问题?”

    延熙帝打量着她,眼里闪过一丝悲恸,随后是更冷淡的漠视:“你为何要勾结叛臣?”

    这一句冰冷的质问,就像是她好不容易从阴暗的困境中挣扎出来,以为自己足够安全的去面对阳光时,狂风暴雨顷刻间又再度将她打入更深的绝境中。

    因为震惊而慢慢睁大的眼睛,满心满腹的不解,迫使她还想要再去解释清楚:“我没有勾结,是有人算计我,我怎么可能…”

    “够了!朕来不是听你狡辩的。”

    她很想去解释自己所言并非狡辩,可映入眼里的那一张脸却让她渐渐的感觉到无比陌生,尤其是那双眼底充满着阴郁的厉气,让她如何都开不了口。

    他不相信她。

    搭在牢门上的手渐渐垂了下去,赵昧低着头不语。

    “朕近日来总是入枕难眠,更有恶梦缠身扰乱心绪,朕百思不得其解,故而寻签问法,没想到竟让朕寻到了根由。”

    延熙帝故沉声凝道:“是你啊!”

    短短三个字,像是一把锋利的短刀刺进了赵昧的心口。

    她忽然就明白了一切。

    重刑牢房受三道门防监管,凡进入者需持盖有狱令章印的书面口谕,且这口谕需刑部尚书亲笔所拟。自范世宴入狱后,刑部尚书的头衔一直空着,刑部大小事尽数落在侍郎头上,这种重要抉择的口谕侍郎自是不敢怠慢,必然是先要呈问圣上。

    如此一来,背后相助三皇子的人自然就不会用正常途径救人。

    可若是强行入刑部将一个痴痴颠颠的人安全带出来,且不惊动一点风声,又是极难办到。况且,对方还能让三皇子安然无恙的跑进了乾德殿中…这几日反复困扰她难以捋清的问题,如今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设想了很多人,怀疑了很多人,却有一人,她如何都不敢也不会去设想,也只有一人,可以轻松掌控着这一切。

    她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有些凄凉道:“所以,您要除掉我吗?”

    帝王无情,争权重利,自幼时她便看清了因果,凡是威胁到帝位者,亲如骨血又如何?同胞相残,反目成仇,甚有父逼子死,子又能何从?

    想来这数载赤心能换回一朝倾心信任,还是她太过单纯了。

    延熙帝久久的沉默着,也不再看她。

    赵昧心中忍不住生出几许期盼,最终等来的是一句寒透全身的真相。

    “可惜,你不是我的孩子。”

    因为她不是他血浓于水的孩子,所以他,必须要除掉她。

    不惜利用三皇子来设局,就为了给她安上一个谋逆的罪名,好昭告于天下。

    那道威仪沉稳的背影慢慢的远去,慢慢的变得模糊不清,赵昧眼眶里滚热着、灼烧着,似堆满了她的倔强,直到昏暗的走廊里再看不见身影时,眼泪不受控制的就流了下来。

    她还记得张宏将军第一次见她时,便强硬着要收她为徒,并坦言相告有人托他好好照顾她,以最亲近的关系,尽心的照顾着。她问过那人是谁,张宏满眼慈爱的告诉她,那是她唯一的家人。

    如今她很想去质问张宏,为什么要戏耍她?那句所谓的唯一的家人,让她将剑刃对准着骨肉同胞,让她一步步踏过血海中不肯倒下,结果到头来就是一个笑话。

    赵昧抱着头昏睡了很久,枕席边总有一小块草席湿哒哒的,映衬着那双紧闭却红通通的眼睑。

    一声开锁的声音响起,牢门被人轻轻的打开,一双黑靴停留在床边,慢慢的半跪在湿冷的地面上。

    赵昧额前的发丝被人轻轻的掖到一边,一只手有些疼惜的去抚摸着她的脸颊,刚一触碰,便惊得床上的人儿睁开了眼。

    赵昧很是冷静的看着对方,淡淡道:“你要干嘛?”

    发觉对方醒了,周骞木悬空的手只好放下,起身站了起来。

    “我不相信你会勾结三皇子。”

    赵昧语气冷淡:“那又怎样,圣上信了,罪行昭书想必也已经拟好了,就等我一个认罪手印就可以昭告天下了吧!”

    周骞木闷声道:“已经贴了罪名告示了。”

    赵昧愣了一下,后自嘲笑了:“那你来又是为何?”

    周骞木突然握着赵昧的肩头,有些激动道:“我求过圣上,可圣上不念及一点旧情,一定要当着天下百姓的面去处死你,我求过的,我真的求过的。”

    “所以你觉得心中对我有愧疚?大可不必。”赵昧淡漠的看着他:“你心里其实很清楚,牵扯上我,你的仕途便没有了,甚至可能还会连带问责,你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不先利己保身呢!”

    周骞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明哲保身,没有为你求情吗?”

    赵昧道:“周骞木,你当初愿意救我一命,我很感激你,也还了你的恩情,至于以后,便各自安好吧!”

    “各自安好…”周骞木低着头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不甘心道:“赵昧,你这般自作清高的模样真的令人讨厌,幼时你就是这样,即便被人狠狠踩在脚底,眼里不认命不服从的执拗清高的让人妒恨,即使眼下要被处死,你仍旧是不愿意同我说一句好话,示软一次。”

    赵昧道:“示向你软,你便能违抗圣命,冒险救我?”

    肩头沉重的手慢慢松开,周骞木后退一步,整个人显得颓废无力道:“明日,明日在行刑台上,圣上要公然处决你。”

    赵昧淡淡道:“我知道了。”

    周骞木道:“你别想着有人会能来救你了,对你赤胆忠心的下属,未必能看见明日的太阳。”

    赵昧察觉出话里的意思,神情也变得凌厉起来,忙问道:“什么意思?林缚他怎么了?”

    周骞木道:“不仅仅是林缚,还有刘阳,所有忠心于你的护城军们,已经全部被缴械关押,刑部的用刑手段你心里很清楚,他们能不能撑得过今晚,我看很难说。”

    赵昧立刻坐不住了,抬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推到牢门上抵住,恶狠狠道:“罪名我已经认了,但是这件事关他们什么事?关护城军什么事?”

    周骞木大声道:“他们抗旨不遵,意图为你辩驳求情,惹怒圣威。他们太忠心了,宁可被缴,也不愿将刀尖对准你,你觉得圣上能容忍吗?”

    “可他们是替圣上守护了江山的人啊!”

    一声含泪的抗议声,仅仅回荡在这一间小小的牢笼里,失望像是利爪一般,彻底将赵昧的心撕碎,她捂着胸口无声的蹲下去。

    周骞木走了,走道里再度沉寂下来,静的仿若无人存在,连烛焰都仿佛凝固一般。随着火焰陡然晃动,一声伴着隐忍克制后的绝望呐喊,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去抗议这世道人心,何其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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