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无人再提纪纲。

    张长清觉得他会来找自己麻烦,就把门窗插好,连一只苍蝇都不放进来。整日陪老夫人下棋,手拿一本棋谱,天下走遍无敌手。

    老夫人落下一子,道:“照着棋谱下子,也是输。”

    头大,整个头都大了。

    张长清捧着棋谱琢磨半天,白子捏在手中也落不下,东院门还是大敞着进冷风,她裹紧了大氅,捧着手炉,道:“让我缓一缓,这局这下不去手,没地方下手!”

    院里的青松被雪压得直不起腰,新雪又至,姚溪在廊外除雪,顺道就把青松上的雪给扫了去,张长清把书放在桌上,两根秀气的柳叶眉拧成麻花。

    钱妈妈走进来,说:“夫人,小姐,于家夫人来了。”

    老夫人瞅了一眼棋局,问:“去见见吗?”

    张长清摇头,闭着眼睛沉思,脚步声忽而远,想必祖母是走远了,她睁开眼睛,仔细读棋谱。

    一会儿,脚步忽而近,张长清冲着空气挥挥手,说:“我说了不去,不用喊我。”

    “小娘子不愿见我?”

    于谦坐上刚刚老夫人的位置,捏起白子放在盘右上,又捏起黑子放在盘中央,此局可破,他再下一子,张长清手飞快落下黑子,败局反转。

    “没想到郎君会下棋,早知道就让你来教教我了,”她笑得眼睛弯弯,双只腿晃荡来晃荡去,继续说,“祖母棋艺高超,我想赢一局,属实有些难了。”

    “小娘子还在为惠安寺的事生气吗?”

    张长清抬头看天,问:“什么生气,我什么时候生过气,你那日救了我,我还想谢你呢。”

    两人四目相对,张长清轻声说:“郎君也不是死读书的人,不如瞧瞧我绣得帕子。”

    张长清把那张绣着鸳鸯的帕子拿给于谦看,左看右看,郎君紧皱眉头,道:“是鸳鸯,真好看,我很喜欢。”

    “当真喜欢!”她拿着帕子顿时信心十足,恨不能绣十张帕子,又低下头长叹一口气,说,“也就你能认出是鸳鸯了,唉,他们都说是长了黑毛的鸭子。”

    于谦忍俊不禁,张长清又说了好些话逗他笑,等于夫人派人来喊人的时候,他还有些恋恋不舍。

    转日来到除夕,正是雪下得盛的时候,这个张府宅子都被雪盖了一层,梅树和青松承不住雪重,压断了几根。

    李氏的信又来了一封,这次没有少页纸,上面写张长清该回京中过年了,老夫人得知此事,偷偷摸了几回泪,备好了马车要把人送回去。

    张长清写了一封信给李氏,心里说她要留在钱塘过年,她走后只剩祖母和一种仆从,就显得格外冷清,这哪有年味。

    老夫人又知此事,更是泣不成声。

    厨房里里外外忙碌起来,厨娘提前几日和老夫人商量菜肴,张长清特意跟她讲,多做一些菜都比醋鱼好。

    蹲在廊角的婢女偷懒磕着瓜子,小厮搬水累得满身大汗,与她们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

    小厮:“以往老夫人都不打扫屋子的,怎么今年就要扫擦的,累死个人了。”

    婢女甲:“是主家来的小姐,说打扫好了都有赏钱。”

    婢女乙:“那位小姐还真是心善,听说还买了饼子分给流民。”

    婢女丙:“起来了,该干活了,干完就去领上赏钱喽。”

    于夫人提前在宵禁前交换了两道年夜饭,恭祝了新年快乐,给了压岁钱,老夫人不甘示弱,包了一个大大的压岁钱。

    戌时的鼓声响起,厨房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张长清说了几句讨喜的话,笑得和蜜糖一样,老夫人心里发甜,笑得合不拢嘴。

    这时,钱妈妈脚步匆忙走到老夫人身边,凑到耳朵边悄摸说了两句话,老夫人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压低了声音说,“什么,纪纲,你确定没听错,是纪纲不是张軏?”

    张长清听到了,在宵禁后能在街上行走的,除了打更人就是锦衣卫,那纪纲很可能就是冲着她来的。

    “姚溪,把小姐带进西院,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祖母,不必。”

    宅子大门开了,为首的人骑马静候,见门开下了马,裹紧身上的大氅跨进门槛,一旁的下属为他撑伞,两侧的下属提灯笼,钱妈妈恭敬行礼,请到东院。

    靴子在踩在雪上吱嘎吱嘎响,像催命的刀打在人心上。

    临近时停住了脚步,张长清上前一步行礼道:“民女见过纪大人。”

    “民妇见过纪大人。”

    纪纲绕过张长清走向桌子,他今日佩戴了绣春刀,略感沉重,“啪”的一声敲在桌上,卸了一身疲惫,笑道:“我来蹭饭,王老夫人不会不欢迎我吧。”

    老夫人道:“赵嬷嬷再添一双碗筷。”

    他自顾自坐下,招呼张长清也坐下,好像那日掐住姑娘下颌的人不是他。

    这种感觉不对,像是洪水爆发的前夕,一切毫无波澜,在爆发的一刻,滔天巨浪。

    张长清小心翼翼吃饭,吃得很少,她总觉得纪纲要作妖,果不其然,她感觉对了。

    纪纲吃完饭放下筷子,支着下颌温柔地看她吃饭,甚至是笑出了声,还出言嘲讽道:“三姑娘是没吃过饭吗,吃得这么急,就不怕噎着。”

    他没说不要紧,一说张长清就呛了一口,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想骂人不能说出口,在心里暗骂纪纲是贱人。

    等战战兢兢地都吃完,婢女送上水果,纪纲继续笑,继续说:“饭后吃橘子,不怕凉到肚子吗?”

    张长清剥好橘子要往自己嘴里送,被他抢了去。

    “三姑娘是故意给我挑酸的橘子?”

    张长清幽幽地瞧他一眼,摇头晃脑,拿起另一个橘子剥开,没剥好就被纪纲抢了去,她也不敢动,想哭也不敢哭。

    因为绣春刀抵住了她的腰,顶得有点疼。

    一张纸飘在空中落在桌上,纪纲道:“这是前不久截住的书信,此事就当从未发生可好?”

    张长清火速爬上桌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起纸塞进自己嘴里咽下去,老夫人看得傻了眼,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全一句话。

    纪纲不怒反笑,道:“我还没说看到了什么呢,你就吃下去了?”

    “家母定是写得是,问候我平安的话。”

    这张纸上的话,她回去可以再问李氏,但绝对不能被锦衣卫抓到把柄交给上面那位。

    纪纲手指敲打桌面,说:“写的是,最近京中新开了一家糕点铺子,店家叫允闻,他逃了,逃到钱塘来了,让你多加小心啊。”

    允闻是谁,他也许是一个普通人,也许是允炆。

    建文皇帝朱允炆,如今的皇帝朱棣心里的一根刺,在攻破南京的时候逃了,下落无人知晓,有传闻建文帝的主录僧溥洽收留了他,朱棣找了个借口囚禁溥洽。

    逃到钱塘,怎么可能?

    张长清斟酌道:“钱塘人多眼杂,怎么可能来钱塘呢?”

    屋外飞雪扑簌簌,屋内静如湖面,波澜不惊。

    纪纲掐住她的下颌,用力一提,这种感觉像是脖子和脑袋分家。老夫人大叫一声,连忙求情。

    张长清哭出了声,一颗一颗泪珠砸在纪纲手中,他笑出声:“我还以为三姑娘不会哭呢。”

    “会哭,会哭。”

    和小猫一样的嘤咛声,和小猫一样清瘦的小姑娘,纪纲动动手腕,小姑娘的脑袋就落地了。

    他长叹一口气,松开手,说:“唉,雪还真是大,你来给我撑伞,今日我还有公务要做呢。”

    他指了指又是咳嗽又是干呕的小姑娘,丢了一把伞过去。

    张长清只能照做,她只到纪纲腰那,撑伞偏斜,雪都落在那人的肩膀上。

    到了门口,他迟迟没有上马。

    张长清瑟瑟发抖,他出声问:“三姑娘怕我吗?”

    “不……”

    怕字还没说出口,纪纲回头扇了张长清一巴掌,拿刀柄狠狠捅了她的肚子。

    “怕了吗?”

    张长清忘了大哭,耳朵一片嗡鸣,直直倒在雪中,嘴角的血珠滴在雪中,她的泪默声掉在雪中,都是温热的。

    她怕,太怕了。

    除夕夜,宅子灯火通明。

    张长清发起了烧,一直高烧不退,死死闭着眼睛,姚溪打了冷水敷在她额头上,过了一个半时辰才慢慢退热。

    嘴角是巴掌印,肚子上是一块青紫的伤。

    老夫人一向冷静的人,撩起里衣看了几遍肚子都疼得咬碎银牙往嘴里咽,她呜咽着说:“他下手怎么这么狠啊,他是要我的命啊。”

    张长清到了后半夜悠悠转醒,她耳边不停有抽泣声,看来纪纲的巴掌没下死手,不至于耳聋眼瞎。

    “浅鱼,别哭了。”

    浅鱼窝在床头小声抽泣,听到声音大喜,一抬脚往后跌了过去,蹲久了腿麻了,这一跌老夫人也醒了,匆匆忙忙走到床前,小心翼翼地问:“可还疼?”

    “明日我若起来,必定把纪纲打倒在地。”

    打得他哭爹喊娘,亲父亲母都不认识了!

    前半句她是说出来了,后半句疼得晕了过去。

    再醒来,天已明。

    纪纲又来了,这次他送了一些药材,就像给你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还假模假样地问打得疼不疼,这不有病,她又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张长清气得又发起烧,身体滚烫到要将棉被烧着了一般。

    等她有些好转能下地,已经是正月十五了,宵禁解除的最后一天。

    夜里有热闹夜市,老夫人见她烧退了,肚皮上的戳痕由紫变青,便允许她出去通通气,热热闹闹也好去病气。

    街上的人手中提灯,身穿厚厚的冬衣,踩着雪往人流里走。

    老夫人牵着张长清的手,跟她咬耳朵:“于大郎君听闻你病了,想来看看,他站在你屋前时,你睡了,我就让他回去了。”

    张长清感受到一束炙热的目光,抬头看去,与于谦四目相对,真是太巧了,她揉揉老夫人的手,说:“于老爷一家在前面。”

    于谦故意把步伐放慢,时不时停顿一下,等祖孙两人与他并肩行走,老夫人顺势松开张长清的手,自己牵过于夫人的手,拿起摊子上的一根珠钗,说:“此钗甚是好看,配于夫人更好看。”

    于夫人笑得娇羞,说:“是嘛,配老夫人也好看呀。”

    张长清咳嗽两声,问:“我没逛过这,郎君可否带着我去看看?”声音沙哑,是久病刚愈的样子。

    于谦担心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小娘子,叹气道:“生了病要在家中养着,哪有你这样的走出来去病气的,万一再冻烧了。”

    “无事。”

    人流中,生人混杂。

    张长清眼睛左看右看,不停打量各个商贩的背腰腿,最后停在前面向她走来的人身上,虎背蜂腰螳螂腿,是锦衣卫。

    那人戴着面具走到张长清面前,递给她一张白面具,笑嘻嘻地跑远了,回头去看已不见人影。

    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看见他们就一个劲的说:“糖葫芦好吃,甜,比京中的甜!”

    小贩的口音不是钱塘,更像是京中的。

    张长清心中猜测此人是锦衣卫,打趣道:“能有多甜,比京中的夹糖饼都甜吗?”

    他没了声响,张长清继续敲打:“糖葫芦在江南一带兴起,还未到京中,你怎么就确定京中有?”

    见小贩禁闭双唇,她拿出钱袋,买了三支糖葫芦,小贩愣了一下,随后勉强笑笑,手脚麻利地包起一支,留下两只支给了他们,张长清咂咂嘴,中肯评价道:“确实甜,味道也好。”

    小贩换上一副乐呵呵的表情,道:“哎,这位小姐,我可是这钱塘第一糖葫芦。”

    旁边买面的婶子许是听不下去了,笑着说:“刘子,我都听不下去了!”

    “麻婶,我货真价实啊!”

    张长清抬头盯着小贩,问:“你是哪人,口音不像钱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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