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清眼前一片黑,鼻子涌出鲜血,说不痛苦都是假的,她原想的是风吹多了头痛,原来还有另一个原因。

    她听到姚骨喊,三姑娘!

    身体不受控地倒在地上,嘴里溢出热血,滴到地上衣服上,狐裘白白的毛上,一股铁锈味直冲脑门,她脑子里想,要是没跟纪纲他们来湄江就好了。

    “三姑娘,来人快来人!”

    李文凤不急不慢,伸手替她擦了擦血,说:“我写的药方,你不是拿去抓药煮上吗,把药端来喂上,叼着口气,明天天亮再回医馆调配解药。”

    姚骨心急道:“宅子里有药材,大夫经管用,只要治得好三姑娘,就是把奴这条命给您都行。”

    “有些药材,只有我那有。”

    张长清躺在床上昏迷了三天,靠着解药和参汤硬生生熬了过来,李文凤看着碗里浓郁的药汤,这是加大了剂量的解药。

    硬灌了三天,终是醒了。

    卫雪鸣早就醒了,他吃了大量迷药,躺了一天一夜就能动了,两天下地走路不成问题。

    第三天纪纲带了一身伤回来,李文凤又忙了一天,夜里张长清边哭边醒来,她说要扒了那人的皮。

    屋子里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半躺在床上的姑娘被人扶直身子喂药,此行没带婢女,只好姚骨扶着她,卫雪鸣给她擦嘴边溢出的药汤和血水,李文凤灌药。

    张长清边哭边说:“我要将他扒皮抽筋,呕。”

    她又呕出一口黑血,泪珠子掉个不停,卫雪鸣手里两块帕子换着擦,这块擦擦血,那块擦擦泪,放轻声音哄道:“好姑娘别哭了,到时候扒了皮给你做狐裘。”

    李文凤感叹一句,真是娇贵啊。

    然后他就被吐了一口血,这些日子都习惯了,自顾自拿出帕子擦干净,抓紧时间喂药,隔壁屋子还躺着个满身是伤的病人等着他呢。

    等李文凤走了,姚骨哄了半个时辰,哄到她睡下再走出来,与卫雪鸣打了个照面,三人之中就属他伤的最轻,这些天已经带人查了多日,糕点铺子医馆挨个查。

    软豆糕放了不少药,这点张长清算到了,但她没想到梨花酥也被放了不少药,李文凤知道是因为,他闻过那三袋梨花酥,懂药理的人一闻便知是过量相克的药,对付有伤身体弱的人,用这便可丧命。

    纪纲前去探查观音崖被阴了一手,带着的人都回来了,也受了不少伤,抓住的人关在后院柴房审,半天下来也没审出什么好东西。

    半日过去,张长清勉强能下地,但得靠姚骨搀扶着慢慢走,她坐在木椅上望天,神情有些呆滞。

    李文凤走来,打量她一番,说:“不会是毒傻了吧,这么个聪明绝顶的姑娘傻了倒是让人心疼。”

    “滚。”

    张长清没多少力气,说出来的话没有威严,软绵绵的语气,还以为是在开玩笑,李文凤凑近了,问:“你说什么?”

    “唔!”

    他捂着被咬了一个血印的耳朵跑了,姚骨刚从屋里拿了纸笔,瞧着李文凤落荒而逃,笑出了声,好不容易敛住笑,凑到张长清问:“姑娘,要写什么?”

    “湄江起疫病,闹了饥荒,还请太子派重臣来封地画圈,封城治疫,分派余粮,越早越好,”说完这几句话,她大喘几口气,就连茶盏都端不稳,随后她吩咐姚骨道,“用最快的马,送进京中杨士奇那,去。”

    有战争就有疫和饥,她那日在街上打量了个遍,有多少繁荣的假象,都刻在眼里,城外堆积的白骨,饿到人吃人的景象。

    她想起什么,说:“去湖广承宣布政使司,找左右布政使,让他们开仓放粮,积极处理疫病,拿着纪纲的腰牌去,快去快回。”(1)

    说完这句话又放心不下,挑了个锦衣卫千户嘱咐,让他骑快马去,自己扶墙去粮仓清点粮食,不多也不少。(2)

    姚骨忙完看她趴在粮仓的地上,在清算有多少米面,听她喘了半天气,说先放一半粮,整个人都愣住了。

    张长清不仅要放半粮,还要亲自去放粮,纪纲虽受了伤,养了几日也算养好了,能拿刀杀人就行了。

    姚骨扶起她,问:“何时放粮。”

    “明日。”

    第二日,左布政使把经历司的从六品经历送来了,他站在门前礼貌性的敲了门,下人看他头外围了一层纱幔还以为是贼,拿棍子驱赶。(3)

    经历指了指身后三车粮,喊了一声。

    “在下是湖广承宣布政使司经历司经历王余筝,求见锦衣卫纪指挥使,”王余筝声音不大,铿锵有力,下人意识打错了人,好声好气请罪,请他进去。(3)

    王余筝进了宅子左瞅右瞅,见无人咳嗽才解开纱幔,他看样子五十多岁,有胡子,头发一半白一半黑。

    张长清没忍住咳嗽了一声,王余筝又把纱幔围上了,她闭上眼睛缓了口气,说:“王大人不必紧张,我不过是娘胎里带的弱病,没有染上疫病。”

    王余筝闷闷沙哑的声音传来,他问:“当真?”

    “千真万确。”

    他放下戒备,露出全部脸面,坐到张长清对面的椅子上,赶了半天路累极了,喝口水开始说:“是这样,近日湖广起疫病闹饥荒严重,布政史司的人都派了出去,粮仓也放了一半了,久久不见好转,我是除了左右布政使有官职在身的人。”

    张长清皱眉问:“可有递奏本?”(4)

    “递了。”

    她弯唇一笑,笑得阴鹜,慢条斯理道:“我也递了……”

    王余筝是见过锦衣卫的,印象里的那群阎王爷多少都有点阴沉,他再看眼前的小姐,阴沉得不符合年纪,难道和锦衣卫待久了就会成这样?

    他用力摇了摇头,紧闭着嘴巴。

    “哎呀,王大人不如跟着我一起去街上,为百姓盛米汤吧,正好人手不足,也算是功德一件。”

    王大人这下坐不住了,两股战战,眼泪汪汪,他一把年纪再折在上面,哆嗦着唇正要开口,身后就站了两名锦衣卫。

    “在下岂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区区疫病罢了!”

    张长清端起盏喝了两口茶水,眼睛半眯起,长长叹了口气,打趣道:“王大人不愿意去,也可以不去的,人都可以贪生怕死,至于是否愧对自己的官职,那要往后算。”

    “大人!”王余筝起身,撩起衣摆跪下,身板正挺直,叩首起身道,“在下愿和大人共进退,大人让往东,绝不往西。”

    “有趣,”张长清摸了摸有些干裂的唇,做了一个露八齿的阴森笑容,笑意不达眼底,王余筝跪在下地瑟瑟发抖,她直起腰问,“王大人,我很可怕吗?”

    “不,不可怕……”

    跪在地上的王大人,打了个哆嗦。

    正午,厨房熬好了米粥,把面和菜混一块做成菜馒头,在城门处支起摊子,有碗的人直接盛了汤和馒头走,没碗的人分碗。

    李文凤负责看病,带着加厚帷帽穿梭在每街每巷,他也不想这样麻烦,可是张长清答应他治好了这场疫病就给很多很多钱,还答应让他当英国公府的府医,每月月俸多给。

    这么诱人的条件,他不可能不答应,再者医馆里的药加上宅子库房里的药,足以他用了。

    期间有不少哄扰民心的人,窜的比猴还快,抓也抓不住。

    第二天城门那就贴了一张告示,举报煽动民心者,可以多得一碗粥,无需粥者,可换成菜馒头一个半,或金钱。

    加之王余筝讲解了一遍,讲得通俗易懂,上午讲完,下午知县那就焦头烂额,主薄那写了一张又一张,典史抓了一个又一个人。

    之前做的事都有通知过知县,他知道自己没权利管指挥使做事,就倾尽全力辅佐,得了两天清闲日子,一上午的时间就没喽。(5)

    狱里关了十八人,锦衣卫加班加点审。

    纪纲亲自审,卫雪鸣与他分工各审九人。

    审出的话,都送到张长清那里依次整理,连着三日点灯,每两日整理一次,捡出重要的写到奏本上,让专人快马送入京。

    纪纲审累了就去院子里坐一会儿,屋里点灯如昼,他靠着椅背闭上眼睛,过了半个时辰,脚步声忽远忽近,他猛地睁开眼睛。

    姚骨手捧沾血的纸张,恭敬行礼道:“纪指挥使,若是困了就去屋里睡一会儿吧,夜里凉。”

    “还给她送,都熬了多少夜了?”

    “卫副指挥使刚审出来的,”姚青摸了摸纸张上的血迹,没完全干透,但血已经凉透了,还散发这浓重的铁锈味,他牙齿打颤回道,“说要赶紧送到姑娘屋子里,应是要紧的事。”

    屋里传来一声长叹,幽幽道。

    “送进来。”

    姚青送进去,见一盏灯快灭了,又换上一盏,换完退出屋子。

    张长清捏住没沾血的一角纸,从头慢慢读到尾,纸上写的字被血沾染。

    “我姓方名怅若,他躲起来了,至于躲到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放了疫民进来,从身边人开始发热呕吐死去,到人吃人,他传信让我煽动民心,说不会有事的。”

    老和尚是个战争贩子,骄傲于自己各种战绩,他辅佐燕王打胜战,靖难之役是胜仗,但他不怎么提起。(6)

    从他嘴中撬开一词半句,很困难,她加上现代的心理最多三十岁,玩不过把一切看透的老和尚。

    她想起一日去天界寺听讲,本该在宫中教导朱瞻基的老和尚回了寺里,便偷偷摸摸跟了上去,结果被抓了现行。

    老和尚提着她,和提留小猫崽子一样,一边正步走,一边问,你不好好听讲来敢跟踪我?

    “老和尚,你说建文帝会报复吗?”

    老和尚停住脚步,顿了顿嗓子,说:“你知道他老师是何人吗,黄子澄、齐泰和方孝孺,你见过他们吗,没见过就是都死了,你说他会恨吗。”(7)

    “会恨吧。”

    女娃的声音很稚嫩,带着些不确定,老和尚又举了一个例子,说:“我和杨士奇不管错没错,被斩首被抄家,十族全灭,就算活下来的家属沦为官籍奴仆,你会不会心痛。”

    女娃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和尚笑起来,他幽幽道:“谁知道呢,谁知道你怎么想的,是不是诓我。”

    “……”

    女娃暴起挣扎要他放下,后面的话听不清了,也许是不记得了,和尚的嘴巴一张一合,他说了什么……

    张长清猛地抬起头,看向窗外,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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