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惊蛰,乍暖还寒。

    祝繁华身着单薄素净的春衣立于二楼窗边,乖巧精致的脸上未施粉黛,一双盈盈秋水似纯净的双眸上,浓密的睫毛正微微颤抖着。

    冷——她的身子在发抖,但她不得不按照吩咐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嘎吱一声,窗外寒气来袭,同时映入眼帘的是人山人海的朱雀大街繁荣景象。

    寒冷的天气里,昔日不会抛头露面的高门贵女们,此时正混迹在朱雀大街两旁的人群里。或如同繁华一般站在客栈二楼临窗的位置上,一同见证着这个历史时刻。

    因为等会这届科举的一甲三人,便会从此处跨马游街而过。

    说时迟那时快,繁华刚将窗户推开后,远远地就听见鼓乐仪仗的声响。紧接着她便看见坐在骏马之上,头戴朝冠,插花披红熟悉的身影。

    朱雀大街瞬间沸腾,为的是带头那公子俊美无双的容貌,也为的是他的身份。

    季家公子季宴安,今年新恩科被陛下钦点的状元郎。

    也是,繁华从小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

    “恭喜。”繁华小声说道。

    他在季府中蛰伏多年,如今总算苦尽甘来。

    然而季宴安挺直着身板,目光直视着前方,从未往街道两旁的贵女们投上一眼。季宴安的眼中只有前路,自然也就没有发现窗户边的繁华。

    如今,落在他身上炙热的目光太多太多了。

    一阵寒风起,游街过后,人群开始疏散。

    繁华的身侧响起一道冷厉的声音:“姐姐如今可看清楚了吗?满京贵女都在盯着状元郎之妻的位置。”

    繁华侧目,视线落在身后十五六岁身着橙衣女子身上。

    来人正是她的妹妹祝允棠,祝府的嫡小姐。

    繁华并未在意她的目光和话语,平静地朝祝允棠行礼,轻唤她一声:“小姐。”

    繁华喊祝允棠‘小姐’这个称呼,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感到有何不妥,仿佛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问题被忽略的祝允棠恼怒地打量着她,祝繁华这单单薄的春装,是她故意让祝繁华穿上的,故意带她来这里的。

    “姐姐竟然还痴心妄想嫁给季宴安吗?看到没,他从始至终都没给你一个眼神!”

    “姐姐凭什么认为他会娶你,娶一个祝府捡来的、连族谱都没上的……”祝允棠故意拉长尾音,带有嘲讽意味的声音慢慢说出那两个字:“丫鬟?”

    自祝允棠出现后,繁华从始至终都低垂着眼睑让人瞧不出眼中的任何情绪。只唯独一双冻得发紫的手紧紧攥紧单薄的衣裳,白皙的肌肤下可以看见青色的经脉。

    她一直在心中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不让情绪主导理智。这么多年她都这么过来了,没有人比她更会忍、更会伪装自己的情绪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她绝不会为了小小的挑衅而方寸大乱。

    况且,祝允棠说的没错。

    她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个极为尴尬的存在。

    她叫祝繁华,一个听起来就不像大家闺秀的名字。用主母的话来说,她的名字就和春桃、夏荷这类的丫鬟名字一样。她就是个丫鬟命,只是她运气好遇上了命中的贵人,丫鬟才得以翻身。

    她命中的贵人便是她的爹爹,当今陛下身边的名医。

    当年就是爹爹将她捡回来这祝府的。

    祝允棠看着眼前繁华穿着一身简单素朴的丫鬟装,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却在她肤白似雪,眉目如画的容颜衬托下,穿出清丽雅致的感觉。而她自己即使穿着再名贵精致的衣裳,同繁华站在一起时,也总被她衬托的暗淡无光。

    如此绝色的美人,怪不得她阿娘见到繁华时总要出神片刻,随后又恼怒地咒骂繁华长了一张害人的贱/人脸。

    “姐姐莫不是以为以色侍人就能获得季家哥哥的青睐?姐姐你也看到外头那些贵女了,个个容貌都是不逊色于姐姐,且家世比姐姐好。”祝允棠十分不爽繁华的平静,她要看她破防崩溃的样子。

    于是她继续往祝繁华的心窝子里扎刀子,道:“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就不该肖想!”

    她说了那么多话,最主要的便是想说这句话。奈何繁华却油盐不进,恭敬朝祝允棠道:“小姐说的是,繁华受教了。”

    “祝繁华!”祝允棠破防大叫着她的名字,瞬间红了眼眶。

    繁华的平静,冷暴力是摧毁她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伸手指着繁华的鼻子怒骂:“你个弄得我家宅不宁的罪魁祸首!”

    “你凭什么心安理得接受这一切!”

    “你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你就是一个偷走我人生的小偷!你和爹爹所有相处的时光,都是从我这里偷走的!”

    “你就是一个小偷……”她的声音最后开始呜咽,包含着满腔委屈。

    祝府里跟着祝允棠一块出来的丫鬟们纷纷上前来安慰她。只有祝繁华一人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无意识地捏紧双手。尽管她的手上因长久浸泡冻水干活而生出的冻疮,她也丝毫没停下。

    刺骨的寒意在往她身上钻,钻到她五脏六腑中,□□和骨子里都发着疼。她宛如一瞬间就置身于冰天雪地里,皑皑白雪中,只有她孤身一人。

    允棠怎么会以为,她能够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一切呢?

    这十四年来,她每日每夜都诚惶诚恐的活着,害怕着某一日就会失去这一切。

    繁华脑海里莫名回忆起幼时允棠也曾这般指着过她,那时的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比自己小两岁的允棠,讨好地笑着说道:“棠棠,你不要讨厌姐姐。”

    “姐姐只分走爹爹一点点的爱,爹爹永远都是你的爹爹。”幼时的她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大拇指指尖停留在食指尖下方一点点的位置,表示这便是她要的爱。

    她四岁那年被爹爹捡回祝府,爹爹的双眸如银月盘那般耀眼。爹爹说,她是爹爹的女儿,是祝府的大小姐,是爹爹珍之爱之的孩子。

    她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双眸,于是起了贪心,想要这么一点点爱,渴望着家的温暖。

    然而她也知晓,因为自己的存在给允棠和主母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依稀记得入府那日,主母同爹爹发生了争执。至于二人说了些什么,终归当时她年纪太小记不得了。

    直到繁华长大后无意间撞见爹爹同主母吵架,听见主母歇斯底里的痛哭,她才懂得主母这份敌意从何而来。

    原来,主母总以为她是爹爹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可她,真不是爹爹的孩子。

    尽管,她也很想是爹爹的亲生女儿。

    祝家大小姐的人生,的确是她偷来的。

    繁华愧疚不敢去直视祝允棠的眼睛,她咬着下唇试图驱赶过往在祝府发生过的黑色回忆。她对于从来没有加害于她过的祝允棠,心中是抱有亏欠的。

    “对不起……”她听见她自己不由自主地就朝祝允棠道歉,她手上原本有点点愈合趋势的伤口,又慢慢冒出了鲜血。

    被众多丫鬟拦着的祝允棠力气依旧大得很,她伸出双手摇晃着繁华瘦弱的双肩,哭着道:“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要你滚出祝家,永远离开我们!否则,你现在所有的一切我都要夺回来!”

    祝允棠情绪太过激动,一直伺候她的嬷嬷见状不对,这会彻底将她拉了出来,好言相劝道:“小姐小姐,夫人还在府上等您回去,勿要为这等人耽误了时辰!”

    祝允棠包下了这客栈的二楼,并无外人在。祝家这场闹剧,外头人也无人瞧见。祝允棠还想说什么,伺候在她身旁的嬷嬷十分拿捏住了她性子。在短短的三言两言间,就安抚好她的情绪,哄着她上了马车。

    祝府的下人们纷纷跟着祝允棠下楼了,全程都把祝繁华漠视掉了,没有人关心她回不回府。毕竟现如今老爷在宫里当值,随时奉命替陛下看疾。老爷的亲人在十四年前女帝之乱时,均已过世。如今这府中并无长辈,由夫人执掌中馈。

    而夫人是最讨厌这位名义上的‘大小姐’,这些年暗里使出的手段就不少。哎,二小姐方才那句丫鬟还是说错了。这位大小姐过得日子,比丫鬟还不如。

    楼下的马车咕噜噜声渐远,繁华一个人从客栈二楼下来,独身一人走在寒风中。她身上单薄的春衣薄如纱,丝毫不保暖,她全身早就冻僵了。

    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走到了季府门口。季府和祝府是邻居,两家只有一墙之隔。

    季府门前张灯结彩,出入的小厮丫鬟们个个都笑容满面的。

    她满身寒气和身上的落寞与这里格格不入,在季家门前甚至还有干活的小厮斥责她:“你是哪个院的丫鬟,二公子今日高中状元郎,你怎么不笑呢?”

    小厮走进一看她的穿着打扮,脸上立即露出厌恶的表情,推搡她一把:“哪来的穷丫头!真晦气,快走开,别挡了我家公子的大好前程!”

    繁华被他这么一推,差点摔在地上。她被迫踉跄着往前走,不由想到了季宴安。

    他生母早逝,且自个又是庶出,同她一样在府中过得十分艰难。

    繁华同季宴安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惺惺相惜,将彼此引为知己。就这么十四年过去了,她如今已经年芳十八,待嫁闺中。而他到了弱冠之年,一举高中,被陛下钦点成当今状元郎。

    竹马说,等他高中便来娶她。

    待他迎娶之时,她便可以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家了!

    即使她有些舍不得爹爹。

    主母明面上待她如嫡亲女儿般,每当爹爹去宫里当值时,主母就会百般刁难她。

    她知主母心里头有气,恼爹爹将她带回了府,因此才这般折她,辱她。她这些年虽然心里也委屈,但爹爹将她捡来,教她读书识字学医,给她一口饭吃,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让家中下人均称呼她为大小姐,她心中感激不尽爹爹这份恩情的。

    因她的原因,爹爹同主母的关系已经恶化非常严重。幼时的她也曾经同爹爹告过主母的状,爹爹虽然信她惩戒了主母。但爹爹回宫当值后,迎接她的却是差点命丧黄泉。

    主母说,人总有千万种意外身亡。

    从此她便学乖了,也学会了如何在这府里生存下去。

    想到这里繁华停住了脚步,她缓缓抬起头仰看悬挂在头顶上的牌匾——祝府。

    她到家了。

    她挪动僵硬的身躯进府了,没人迎接,没人问候,门口的小厮仿佛没有瞧见她这个人般。

    繁华摸着事先就挂在腰间的香囊,向主母的正院走去。前些日子主母说头疾又犯了,让她制个安神助眠的香囊,务必所有药材包括绣工都要她亲手亲劳。

    因为上山采药,晒药,制药的时间比较长,繁华这两日刚将香囊做好。

    她知道祝允棠在主母院子里,她拿着香囊去找主母了。

    主院的下人见着是繁华来了,也没阻拦她,同时没人进去为她禀报。而凑巧原本伺候着主人们的丫鬟嬷嬷们,也没在门口守着。

    察觉不对劲的繁华在离房门还有几步路的时候,顿住了脚步。

    繁华听着向来对她咄咄逼人的主母,此刻正温声细语、略带无奈的安慰祝允棠,“棠儿莫哭,阿娘在的。你永远都是阿娘同爹爹的掌上明珠,谁也永远抢不走属于你的东西。”

    “只是,季家那庶子一跃龙门高中成状元郎。你爹爹如此喜欢她,喜欢季家那庶子。若不是你母亲我从中阻拦,她如今便是状元郎夫人了,日后定要狠狠报复你我二人的。”

    祝允棠只是哭,她哭着喊着就一句话:“祝繁华就是个小偷,她凭什么分走我的爹爹。”

    “阿娘帮你失去的东西都夺回来,棠儿,你想嫁给季家那庶子吗?”

    “阿娘可以让你代嫁。”江氏的声音低了下去,让屋外的祝繁华听不着母女两人说了些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脑海里只剩下两个字——代嫁。

    主母竟然想让二妹妹代她出嫁……

    屋子里谈话的后续繁华并没有再听下去,代嫁两个字带给她的冲击就足够大的了。她小心避开府上的其他人,挑了条小路跑回自己的院子里。

    她紧紧将门扉合上,后背都抵在门上,胸膛在快速起伏着。

    她无法置信刚才自己偷听到的消息,母亲要让祝允棠代她嫁给季宴安。

    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对她?

    如果代嫁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那她呢?

    允棠嫁给了宴安,那原本作为新娘子的她,又会被嫁给谁?亦或者千万种意外身亡的方法……

    “爹爹宴安……”繁华第一反应就是向她最亲近的两个人求助,再过五日爹爹便从宫里回来了。今日宴安高中,他今晚必然会来寻她的。

    她耐心的等待着,看着外头日头西下,星辰布满夜空。再看着星辰消失于空中,黎明代替黑外。

    窗外送进来一阵风,少女薄纱的衣裙随风飘动,那盈盈一握的腰肢无力顺着木门往下滑。

    一夜过去了,她等的人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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