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也知晓收效必然甚微,但她还是在乍然听闻儿子这般逐客后,内心一绞。

    她颤抖着手指,仍旧将补汤端出,垂眸道:“母亲知道的,如今你肯回府,还帮着母亲隐瞒此  事,母亲已经很欣慰了,这些年漂泊在外,也不知过得如何。我听严嬷嬷说,你的养父薛鞘前两年便去世了,也是苦了你。”

    裴千衡缓缓攥紧了手中的那枚扳指,几近捏碎。

    苦?

    她又可知晓,父亲当年究竟因何离世?

    裴千衡目光巷冷,无半点情愫,只是低声发笑。

    笑她可悲。

    女子泣然:“你的兄长,是母亲没有好好照料。如今你是母亲最后的期盼,一定要照顾好身子。桌上补汤记得趁热喝。”

    秦氏取出绢花手帕擦去下颌的泪,便提着食盒准备离开。

    她看着不远处榻上换下的纱布和药,怔在原地半晌,忍不住多嘴,“伤如今可好多了?”

    儿大避母,但她这些年并未尽过半点母亲的责任,连儿子伤势如何都不得而知,到底仍旧担忧,便上前一步,“听程朔说你伤及了心口,如今这伤是你自己处理的,还是程朔他们帮——”

    她贸然迎上前,却因他的避闪扑了空,僵住脚步。

    为何,她竟嗅得房中有股淡淡的馨香?

    秦氏按捺心思,不去多疑,“那……母亲便先回去了。”

    她转身的背影稍显落寞,良久也未曾听到一声回应。

    待到人已走远,裴千衡收回思绪,眼底雾霭一寸一寸散开。

    裴千衡垂眸,摩挲着拇指上的脂玉扳指。

    还是义父生前留下的唯一信物。

    每每看见此物,抚上凉润的扳指,心中的燥郁便会消散许多。

    他平生,最嫉恶的,便是这种虚伪之情。

    这些年是养父将他收养。养父原是多年前前线的老将,拖着一个孩子,故而终生未娶,两年前因旧疾离世。

    在此之前,裴千衡并不知晓自己原是有家人的。

    养父给他取名“衍”,如今想来,的确是可笑。

    可不正是兄长的替代么?

    程朔在秦氏离开后进了房,随后便一道去了书房议事,如实将今晨出府之事详细阐述。

    “主子,属下虽是并无探知那位江家姑娘的下落,但却在街坊四邻中探知了一件事,想着或许有些帮助……”

    “七绝阁。”

    相传二十年前便有了这个组织,七绝阁在京畿内,专门靠探求情报,出售朝中当下时局和党派行动牟利,虽说是明面上朝廷勒令禁止,但实则官府却从未在上京彻查到七绝阁的组织具体位置。

    到底是否位置当真这般难寻,亦或是上头有人执意要将它保下来,不得而知。

    也就这样,这些年来,朝廷书面上严禁这股不良之分研习,并且也私下派了不少人力去搜捕,始终一无所获。

    七绝阁这般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在上京屹立不倒了二十载,成为众人秘而不宣心知肚明的事。

    而达官贵人们总能有渠道和七绝阁内线接应,七绝阁也应他们的需求,会从阁中安插眼线。不但能探知线报,甚至搜捕证物也不在话下。

    不过这些眼线,在自己使命完成之后,便不会再回到七绝阁,只会成为一枚弃子,悄无声息地死去。

    虽说并无人亲眼见到,但大家也都知晓七绝阁这些年来,到底为何会源源不断培养暗线。

    ——上京这些年来,时常有少女孩童在人多的节日亦或是夜晚走失,连尸骨都找不到。

    便是有极大的可能去了此处。

    也是唏嘘一场。

    “主子,您说,那位姑娘当日就在城中,又为何没有任何下落,是否当真被七绝阁的人带走了?”程朔试探道。

    倘若当真去了七绝阁,那便是有去无回,也没有再访查下去的必要了。

    他抬眸,“属下斗胆问一句,倘若来日我们寻回了那位江、江姑娘,主子是应当如何处置?”

    在上京,她的存在无人知晓。

    可总不能当真将那位江姑娘收在府中。

    裴千衡仍旧对七绝阁满腹质疑,顿了顿,“找人为上,日后自然会替她打点妥当。”

    程朔咧唇笑了笑:“世子,属下其实发现……您还是挺有人情味的。”

    “是个好人。”

    裴千衡眸色却沉沉暗淡了下去。

    好人这个词,太过容易,却又难得。

    做人容易,做个好人却难。

    正如,他不会就此原谅一位抛弃儿子二十载的母亲。

    正如,他如今仍旧是个人人避闪不得,心生畏惧的世子。

    破开了心,或许旁人瞧着也是黑的。

    无人知晓他入府的真正目的。

    “何以见得?”

    他在身后圈椅坐下,语气难得忽然轻快了起来。

    程朔想了想,“属下原先只觉得世子寡言沉默,或许和原主子如出一辙,却不料到底还是心存良善,不仅是在寻江姑娘一事上,世子对我们也很是照顾,甚至还替湘雪姑——”

    裴千衡眉心一凛,拦声打断:“前面吩咐你去的事,如何?”

    程朔点了点头,“属下已经去了京中最好的一家布坊……”

    见裴千衡锐利的目光扫过,他马上悬崖勒马,“噢,是、那、那个,属下去了聚本堂,询问了掌柜的。但是……”

    “如何?”

    “但是掌柜的却说,湘雪姑娘并没有典当过什么东西,而是来询问一枚玉镯。不过如今那枚玉镯已经被人高价买了回去,想来是赎不成了。”

    既然不是典当玉镯,这种小事又为何要瞒他?

    她又和玉镯又什么关联?为何有人会高价赎走?

    “可知是何人?”

    程朔摇头不知。

    两人在书房的交谈尚未结束,房外便忽然传来了几道错乱的人影。

    只听庄临声线紧张,在书房外抖声:“世子……”

    裴千衡闻言,也知晓今日凌烟堂甚是热闹,午后来此的人却是不绝。

    推门而见,他却只瞧见了跟前站着一个不到他腰身的女童。

    女童穿着一身白底绡花的衫子,挽了一个小巧的发髻,抬头看向他时,发簪上的流苏随之摇曳。

    她是二房的小女儿,算起来,也算是他的妹妹。

    裴绵绵手上还握着今日在外头买回来的竹蜻蜓,半点不怯生,眨巴着双眼,抬着下颌指着眼前高大的青年。

    大概是以往便和二房甚少往来,无知者无畏,小孩子倒是胆大,丝毫不知这个兄长原先在府上是如何待人处事。

    “大哥哥,”裴绵绵上前仰视着他,“我听她们说,皎皎姐姐说来你这里还东西,她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呀?”

    皎皎姐姐?

    裴千衡扫视过身后的两位婢女一眼,两位立即垂下头,颤抖道:“世子赎罪,是三小姐执意要我们带她过来的,她只是想尽快找到湘雪姑娘。”

    “皎皎?”

    婢女答复:“是、是湘雪姑娘的小字,三小姐说喜欢这样子喊她。”

    原来,她是有小字的。

    裴千衡呼吸迟疑了一瞬。

    似乎每次遇上沈湘雪,她总是有让自己疑惑和意外之处。

    不露痕迹,但却又是破绽百出。

    她究竟,在隐瞒什么?

    婢女连忙上前拉住裴绵绵的手臂,轻声道:“三小姐,我们回去可以吗?”

    裴绵绵固执地摇头,继续抬首看着冷冰冰的兄长,小脸严肃道:“大哥哥,你是不是把皎皎姐姐藏起来了?她在哪里?”

    到底也是自己妹妹,裴千衡扫过疑思,嗓音平淡,“她还有些事,稍后便回去。”

    一旁两位婢女见世子这般松缓解释,连忙拉着自家小祖宗往外走,连声哄着,“世子都这般说了,三小姐,我们快走吧。”

    裴绵绵到底也懂了些道理,几句话下来便劝着下了台阶,可朝外还未走几步,又灵巧地从婢女手中挣脱,随后又跑到裴千衡跟前。

    她将手里的竹蜻蜓塞到裴千衡手中,奶声奶气道:“大哥哥,那这个,你帮我交给皎皎姐姐噢,我送给她的。”

    掌心莫名被填上一物,待他还未做任何表态,小姑娘已经被连声致歉的婢女带了下去。

    裴千衡随后回房,将竹蜻蜓搁置在桌上,默了默。

    “出来罢。”

    却迟迟不见里头之人将玄关转动。

    大概是隔音较好,她未曾听见。

    玄关缓缓打开,一阵凉意从里间袭来,裴千衡缓步走了进去。

    他一眼望到底,的确未曾看到半个人影。

    只有曲折的过道里,一盏盏直通向外的烛火,还在恣意跳跃着。

    随后,他的目光留意到了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身子,岿然不动。

    原来她一直靠着门口蜷缩着,难怪他适才未曾留意到她。

    裴千衡悄然上前,眼眸无声敛下,站定在一旁注视了她良久。

    他俯下身子,将人抱起。

    果真是睡得熟了,身子四肢都绵软地耷拉了下来,头也歪歪斜斜地靠上了他的肩头。

    裴千衡垂眸,呼吸凝滞。

    还能听到她轻柔的呼吸声。

    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更是显得浓郁,却半点不觉得甜腻,反倒是格外适中。

    出了玄关,裴千衡暂先将人放在榻上。

    裴千衡正想喊人进来,隐隐却瞧见了她脸上的泪痕还泛着光。似是梦中还在说着什么话。

    随后他便拿起一块干净的汗巾替她面颊擦干了泪。

    正准备起身之际,手却猛然被人紧紧握住。

    梦中的她像是如获至宝般,将指节缠得更紧。

    还是他平生第一次触及女子的手。

    比想象中的来得柔若无骨。

    骨节清秀,泛着淡淡凉意。

    裴千衡垂着眸,缓缓注视着榻上的女子。

    她双眸紧阖,浓密纤长的睫毛还在不安地颤着,朱唇微翘,微微张合着。

    “不要、不要走……”

    所唤何人?

    分明知晓她喊的人绝不是自己,可他也不知为何,竟是半日未曾挣离。

    掌心的火燎原般地烧起,令他当下更添一分心烦意乱。

    在府上的这些时日,他的确是不曾轻信过任何下人。认为一切不过都是秦氏指派,他也并不需要秦氏这些可笑的亡羊补牢。

    可只有她不同。

    她身上带有太多的疑团。

    为何许多无关紧要之事,她都要这般隐瞒?

    手心上传来她更加剧烈的动作,她好似抓住了海上的最后一块浮木一般,如何都不肯松手。

    随着她不安的头摆动,汇聚在眼眶的泪又溢满,慢慢淌成一条泪线。

    他冷下来的思绪瞬间繁杂起来。

    她的确伪装的很好。

    但,此时此刻的她,应当不是伪装。

    腾出的另一只手仍旧还是上前,在离她面颊咫尺处,展开指腹,正欲擦拭那行泪。

    却不料,突动的眼帘忽然抬起,一层鸦睫轻颤,便露出了那一双水润漆黑的瞳仁。

    眼角还泛着浅红,正无知地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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