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乔良翻来覆去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倒不是因为被罚俸三个月,而是那个被关进柴房、死活不愿理他的乐棠姑娘,让他颇感委屈头疼。

    那日,他被宜娘子支出去,碰巧看见乐棠悄咪咪的拉着易木往一隐蔽处走。

    他原不是好事会听墙角的人,可看到她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便不由自主的悄悄跟了过去。

    这不听还好,一听吓一大跳,宜娘子竟谋划着去求夫人放自己出府。

    乔良不由想起几日前世子爷命他将宜娘子接来别院时的别扭模样,还有昨夜到季先生家接人,他随便裹了伤便迫不及待往外走的步伐。

    这…世子爷能放她走?再说,哪儿有女子入了侯府还能自请出府的?

    还有,若宜娘子真的离了侯府,她身边丫鬟自然也要跟着走,好像有点可惜,更不甘心。

    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发展让他始料未及……

    乐棠边挨板子边痛骂他阴险卑鄙、卖友求荣、奸诈无耻……

    乔良百口莫辩,他是真没想到世子爷雷霆震怒,发卖了使唤主子的厨娘,杖刑了乐棠,连宜娘子都被禁足,连着两日不吃不喝,世子爷问都没问一句。

    他觉得自己无错,但心中难忍愧疚,于是带了药膏和吃食去看被关柴房的乐棠。

    刚要进门,便听见房中易木柔声细语的关切声音,他愣了好一阵,然后默然隐到了旁边阴影处。

    好不容易等到易木出来走远,他才提起勇气走了进去。

    局面显而易见,乐棠对他咬牙切齿,趴着草床上疼的龇牙咧嘴还不忘骂他小人之辈,送去的药膏吃食也被她拿来泄愤甩了一地。

    乔良碰了一鼻子灰却没轻易放弃,日日都去,日日挨骂,始终没得到一个好脸色。

    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之时,世子爷带着宜娘子出了房,他又有了希望,主子解了禁,丫鬟总该也放出来了吧?

    这一日,对世子爷洗脱冤屈万般重要的百薇出了府,而宜娘子苦苦哀求一天,也始终没等到世子爷松口。

    到了晚间,乔良仍不死心,立在主子卧房外翘首以盼,坚信宜娘子定能说服这个顽固的世子爷。

    白日里,世子爷虽对宜娘子的哀求充耳不闻,可手上是一刻没停,直往宜娘子面前送去各种吃食和汤药。

    不过短短半日多时间,宜娘子惨白的脸有了血色,虽仍连声咳着,声音却没了嘶哑晦涩,连精神看起来都恢复不少。

    自八岁时他入侯府跟在世子爷身边,何时见过世子爷这般对人费心照顾?

    所以……宜娘子,必胜!

    别院卧房内,被抱以万分期待的相宜此刻却是抖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冷脸背过身子,看都不看陆桐生一眼。

    怎么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哀求撒泼道恩诅咒全用上,可他就是不打算放了乐棠,连她求着去看上一眼,都被他严词否决。

    眼看今日又要过去,相宜人虽坐着,心却焦的如热锅蚂蚁,急的两眼直冒泪。

    陆桐生将一碗汤水递过去,“喝了再休息。”

    相宜看都不看,用力扭着身子躲过,“我回乐棠房里歇息。”

    陆桐生锲而不舍,半蹲在她面前,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然后执着的将药碗递过去,“不喝完,休想!”

    相宜红着眼眶看了看那碗黑不见底的汤药,又瞥一眼汤碗后冷峻的脸,用力摸一把泪,接过碗仰头一饮而下。

    今日,她吃下的所有食物,还有每一碗汤药,全是他屡试不爽用这个办法逼出来的!

    可她没成功一次!

    外间夜色凄迷,口中酸涩苦咸从舌尖一路蔓延至五脏六腑,相宜再忍不住,发狠一般把药碗摔到出去,“你休了我吧,我一天都不要在这侯府呆了!”

    满屋烛火盈盈煌煌,照亮陆桐生黑沉阴寒的脸。

    “侯府何时对不住你,让你这般生恶厌弃,以至于吃里扒外,用尽手段也要逃离?”

    “吃里扒外”四个字针一样刺痛了相宜,“我何时吃里扒外了?”

    陆桐生冷冷一笑,白森森的唇齿晃的相宜一激灵,浑身冷汗直冒。

    “那日难道不是你支开乔良,假装被挟持,打算帮百薇出府?”

    相宜强撑的身子软了下去,半响后,她想起什么,又噌一下支棱起来,“可那姑娘是我帮着骗回来的,自不能让你给毁了,我放她没错。”

    “我毁她什么?”陆桐生寒着脸猛然逼近,一瞬间,相宜鼻息间全是他冷冽如冰的气息。

    不由的,她浑身不受控制的发抖,撤着身子撇开眼,她颤着声音嘴硬,“可…可…百薇姑娘不愿留下。”

    寒冰一样的声音没再响起,只一双手牢牢握上她的肩,相宜差点滑下去的身子才又稳稳立住。

    “可你看到了,她毫发无伤的离开。”这句话,轻柔绵和,如烛光一般缠缠绕绕,阻的相宜再说不出一个字。

    许久之后,相宜不甘心的再次放狠话,“乐棠是我的人,我是我,你是你,和你们侯府没有半分干系,谁都不准动她,你有什么资格惩戒她!”

    陆桐生颊边的肌肉鼓动着,似在极力压制情绪,狠戾的目光控制不住的扫了过去,“凭你身在侯府,是我侯府的人!”

    “可我刚说了,我不稀罕呆在这个侯府,若你计较之前侯府给的吃穿用度,大不了以后我出府攒了钱加倍还你。”相宜双手撑桌,回的理直气壮。

    陆桐生修长的身子明显僵了下,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绪却莫名的让人胆寒。

    “趁早死了这条心!”

    烛火渐熄,房间内昏黄一片,陆桐生自顾自洗漱好,躺进榻里,身侧留出一大片空白。

    相宜立在床边,对着那片空白愣了好一会儿,然后默默抱起被褥,转身去了暖榻。

    等她铺好刚躺下,不妨身后一具温暖的身子依着她躺了下来。

    她咬咬牙,挪动身子把自己尽力缩进角落,力争让那身后人挨不到自己一片衣角。

    谁知身后那人跟着欺上来,虽没碰到她半片衣角,可温热的鼻息一下又一下直扑她脖颈。

    相宜恼的咬牙切齿,身上却不敢再有动作,生怕他得寸进尺真挨上来,那岂不是晦气?

    胸口忽地一闷,她赶紧捂上被子一阵儿急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她轻轻揭开头上锦被侧耳细听,身后人一动不动,俨然熟睡的样子。

    相宜长吁一口气,这才悄悄起身,直接从里侧跨下暖榻,借着外间月光看了看空着的床榻,回身抱了被褥,将自己安置在两个拼接的长凳上开始休息。

    闭上眼睛,她却毫无睡意。

    今日,她哭着求过、跪着悔过、挺着腰杆争过,甚至放狠话威胁过,可陆桐生丝毫不为所动,执意要一直关着乐棠。

    若刚才继续与他争吵,只怕也难有结果,说不准还要再次连累乐棠,相宜这才罢了休,打算明日再寻它法放乐棠出来。

    只是,这样翻脸无情、阴险奸诈的混蛋世子,实难为她遮风避雨,所以离开侯府势在必行,她得想好万全的后路,然后一辈子再不见陆桐生那张刻薄寡情的脸。

    恨一阵,恼一阵,她终是累的扛不住,蜷着身子沉沉睡去……

    夜凉如水,房内湖水一般平静,盯着外间明月看了许久的陆桐生伸伸筋骨,起身将长凳上熟睡的相宜抱到床榻上。

    褪去她的棉袜,他从床头拿过瓷瓶,抿出一大块儿药膏敷在她脚部裂口处,然后一点一点细细的揉。

    他是外人,和她没一丝关系,要带上丫鬟脱离侯府?她休想!

    是,他之前对她是有几番利用,可她进了侯府,自是侯府中人,帮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再说,难道他还不如一个丫鬟?至于因为一个丫鬟和他怄气吗?况且,前两日他在气头上说要找她算账,到了今日不也没找她计较嘛!

    她为何就那般生气厌恶自己?

    刚才还说要离府,这到底是气话,还是她的真心?

    许是心中不忿,他没控制住情绪手上略重了些,相宜嘤咛一声,他赶紧停手,直至她翻个身再次睡去。

    低头看着她睡熟时依旧紧缩的眉头,陆桐生本就悬着的心一下子揪的愈发紧。

    自进府以来,她一向以怯弱柔顺示人,他知道这是她自保的手段。

    其实自上次昌和郡主府一事后,他便看出她虽生在商贾之家,从小养在深闺,但却有几分胆识和气魄。

    再加上近几日百薇之事,她更是出人意料,小小孱弱之躯,竟有胆量刀下夺人。

    还有,被人挟持自身难保时,她竟不忘仗义执言,舍命保一陌生人。

    如此重情义、嫉恶如仇的性子,怎就不体谅身处漩涡泥潭中的他?再者,乐棠那丫鬟挑拨离间他们两人关系,他施以严惩何错之有?

    陆桐生愤怒又不甘,只是手上动作没停,一下又一下将药膏抹匀揉开……

    次日,晨光熹微之时,卧房中一阵急促重咳声,相宜艰难的喘了好几口气,然后睁开了眼睛。

    她睡不踏实,因为挂念乐棠挨了板的身子,因为这几日不断加重的咳疾。

    目光所及处,熟悉的床幔,她悚然一惊,赫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回了床榻上。飞速爬起身,转头四顾,房中除她外,空无一人。

    最重要的是,前两日紧闭的房门,今日四面大开,清晨稀薄的光映进来,房中透亮一片。

    他是忘记闭门,还是打算这般默允她四处行走?

    一时之间,相宜想不明白。可看着外间晨光流泻,她再顾不得这些,套上外衫鞋子,飞身直冲别院柴房处。

    一路畅通无阻,无人阻拦,无人干涉,她很快跑到了紧锁的柴房门前。

    “乐棠,乐棠,你还好吗?”飞身扑在门前,相宜焦急的轻声直喊。

    “姑娘?姑娘!”乐棠讶异,然后惊喜回应,声音中虽有几丝干哑,却中气十足,丝毫不像是正受戒挨饿的人。

    隔着张薄门板,两人你一言我一句,都要迫不及待搞清楚彼此的近况。

    当相宜听乐棠说挨板子所受的伤已好了七七八八,昨夜已可平躺休息时,她高悬的心这才放下一半。

    “饿肚子没?他是不是不让人给你送饭?”相宜连环追问。

    乐棠两眼包泪,通过门缝看着相宜皮包骨般瘦削的脸颊,止不住颗颗掉泪,“易小管家一日三餐都有按时送来,你是没看见,我都胖了。”

    岂料,这句安慰的话不小心又戳了相宜痛处,她咚咚咚用力捶两下门板,咬牙切齿说道,“他才不会如此好心,定是易小管家瞒着他偷偷给你送的!”

    两人一个里,一个外,说一阵,哭一阵,惹的院里一众清晨洒扫的仆妇下人偷偷驻足侧目,来回交耳,就算是世子爷的妾室娘子,日子同样不好过呀~

    易木提着食盒过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

    他苦笑着扶了扶额,然后快步赶上去行了一礼,“宜娘子,乐棠姑娘这边我照看着,您不必忧心。这清晨天寒地凉的,要不您先回屋,稍后日头高了再来?”

    说着话,他给旁边的下人使个眼色,那下人心领神会的快步离开了。

    相宜坐在门前石阶上,整个人倚着门一动不动,“让你家大人把乐棠放了,我自不在这坐。”

    易木神色未变,蹲坐在一旁柔风细雨的继续劝了盏茶功夫,相宜硬是没再理他一下,对于下人送来的披风和凳子也是看都不看一眼。

    直到瞥见易木提着的食盒,她这才动了动身子,“我去给她送饭,送完我便回屋,可好?”

    难题送到易木跟前,他难得的僵了下脸,犹豫再三也没敢答应下来。

    他算是和陆桐生从小一起长大的,对于这位金尊玉贵的世子爷脾性,他也算是了解的一清二楚。

    小世子爷虽堪堪二十出头,但从小顺风顺水长大,向来说话做事极有主见,功业皆有成,望京城多少鸿儒大家都会其赞许有加,这般意气风发一路走来,自是没几个人敢逆了他的意。

    去岁,陆桐生虽仕途不顺,官场上遭诬陷罢官,有了这场灭顶之灾,但易木晓得,小世子根本没被打垮,他在积蓄力量,寻找证据,不久的将来,世子爷定可洗脱冤屈,重新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对于这样的小世子爷,身边人最好是顺着,听话些,日子才好过。

    可眼前看似聪慧婉顺的宜娘子为何就看不明白这一点,近来事事和世子爷对着干,这不受苦才怪。

    就拿今晨送饭这个事来说,若宜娘子执意自己送进去,只怕乐棠被放出来的日子将遥遥无期,而宜娘子,大概率要被二次禁足。

    思来想去,易木终没答应,俯身深深一拜,然后开锁自己将饭送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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