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佛堂,相宜苦着脸,正埋头奋笔疾书。

    那日,陆桐生吩咐多抄二十遍佛经时,她真没放在心上,心想只要让她吃饱喝足,每日不过多动几下笔,又有何难?

    可不曾想,只第一日,她硬生生的从清晨抄到了傍晚,才勉强完成七十遍。

    还没等她发酸胀痛的手腕缓过来,周妈妈就从陆夫人那儿带来了回信:字迹潦草,其心不诚,鬼画符般的东西,呈到佛祖面前,只怕要怪罪。不过陆夫人心善体恤,勉强从中选了几张,但这剩下的五十六遍,相宜需在明日清晨前补完!

    相宜接过挑剩下的那摞纸,低头瞄一眼,确实横七竖八,凌乱的惨不忍睹。

    瞬间,她红了眼,既委屈又气恼。

    打小,父亲只让她跟着梁可清习过几天的字,之后便把她锁在院子里再不许出门,这功课早已彻底搁下。

    因为知晓自己不善习字,故而第一日抄佛经,她丝毫不敢懈怠,除了中午用饭,其他时间都在埋头苦写,一笔一划,很是认真。

    也正因为此,她自打进了佛堂的七八日时间里,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没日没夜紧赶慢赶,仍没有一日完成七十遍,因为每一日,陆夫人总能挑出一些要求返工。

    今日依旧如此,到了晚饭时分,相宜加上昨日返工回来的,还剩五十多遍的佛经没抄。

    她越想越委屈,眼泪不自觉的喷涌而下,好不容易写满的一张纸瞬间晕出一片墨色,吓得她赶紧撩起袖子就去擦。

    越擦越黑,单薄的纸因为眼泪和袖子的双重摩擦,一下子碎了个七零八落。

    相宜手攥着笔越收越紧,细弱的青筋根根凸起,盛怒之下,她一咬牙,拽过一张新的纸,龙飞凤舞的疾速写了起来。

    乐棠提着食盒一进门,便看到她家姑娘顶着黑青的眼圈,恨不得吃人似的奋笔疾书,她赶紧出言安慰,“姑娘,喝口汤歇息下再抄吧。”

    其实,乐棠几次想要帮着抄经,却被相宜严词拒绝,说是怕陆桐生再抓到辫子让她加抄佛经,那她晚上真不用睡了!

    相宜瞥了眼那碗黑糊糊的东西,立刻拒绝,“命够苦了,干嘛还要天天喝这苦兮兮的东西。”

    “今个是梨膏,甜的。”乐棠夺了相宜的笔,坚持把碗塞进她手里,“乔良送来时专门交待,加了糖的。”

    相宜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抿了一口,梨香微甜,细品略有一丝苦,不影响口感,反显的口中蜜意更盛。

    其实,自进佛堂那日起,乔良每日都会送各种汤汤水水进来,每日喝上这么一两碗,夜里她咳的次数确实少了很多。

    她知道这应是陆桐生的功劳,可眼瞧着手边那厚厚一摞等待抄写的空白纸张,便对他感激不起来,甚至恨的咬牙切齿。

    借着这股恨意,相宜三两下喝完梨膏,然后埋头一鼓作气狠抄了二十多张佛经,直到双眼发涩,手腕酸到再握不住笔,她头一偏,不受控制的歪倒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相宜睡的极香,要不是周妈妈着急用力推她一下,只怕她还要继续睡下去。

    迷迷瞪瞪直起身子,明晃晃的阳光忽地映入眼帘,刺的她两眼生疼。

    “啊!亮天了?”

    忽地意识过来,她赶紧看桌案,上面空空如也…脑袋轰的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周妈妈洪亮的咯咯笑声便炸响了耳朵。

    “宜娘子,您醒啦~”

    相宜胡乱应了一声,双手不停的翻找桌案。

    周妈妈看出来她的恐慌,赶紧把手中厚厚的纸稿在她面前扬了扬,“娘子,刚老奴数过,八十多份,昨夜怕是熬了大夜才抄了这么些吧?”

    “多少?”她明明记得昨夜自己至多抄了三十几份,这多出来的那么些经抄哪儿来的?

    周妈妈眯着眼睛笑的欢喜,“可不是,您昨日这经抄,字迹既规整又有序,夫人这次一定满意,娘子莫再担心。”

    相宜更加的懵,干脆抢过那摞纸,来回翻看,虽然很多经抄看起来与她写的别无二致,鬼画符一样潦草难辨,但若细看,那些“赝品”字里行间难掩的遒劲凌厉笔势,绝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写出来的。

    当然,这也绝非乐棠所写,乐棠与她两人的字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这…这…”踌躇片刻后,她飞速扫了一遍经抄,然后利落的将其中夹杂的“赝品”逐一抽出,剩余的小半打交给了周妈妈。

    周妈妈不解,追问几遍,相宜只是摇头,让她就这般送到陆夫人面前即可,周妈妈颇为不解的嘀咕着走了。

    直到乐棠取完早饭回来,说了清晨所见之事,相宜这才猜了个大概。

    “约摸卯正时分,我睡的迷糊,忽地感觉旁边有人,睁眼一瞧,世子爷拿着厚厚一叠经抄夹在了您抄的那摞里。”

    相宜诧异的皱了下眉,然后满脸不悦,一旁的乐棠丝毫没有察觉,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

    “我原想着出声询问,可当下姑娘你睡的正熟,且世子爷似是善意之举,这才作了罢。他走后,我悄悄看了,姑娘,那字确实规整些,还多出好些份,今日夫人那边定可交差。”

    “交差?”相宜彻底动了怒,一张脸气的通红,“只怕他是想害死我!”

    说着,她“啪”的一下将抽出来的经抄甩在桌案上,“你我都看得出这其中的不同,陆夫人岂看不出?”

    乐棠一下子明白过来,跟着气红了眼,“没想到世子爷看似光风霁月,可为了算计姑娘,竟如此不择手段。”

    两人同仇敌忾,双双跪在蒲团上,在菩萨面前悄声的又告了陆桐生一状……

    这之后,相宜连续好几日又收到了上百份的“赝品”经抄,虽然“赝品”上的字迹已潦草的与她别无二致,但她还是仔细甄别,一一将其抽出来烧掉了。

    她宁愿夜夜熬通宵,也不肯给陆桐生留下一丝拿捏自己的把柄。

    ————

    陆桐生这几日其实并不清闲,甚至是焦头烂额。

    他捏在手里的两颗棋子,一个百薇,他已放走;另一个杨开泰,之前一直养在府中,倒是安生,就是再难从嘴里套出一句有用的东西。

    上个月,他将这人放了出去,打算“钓鱼”,不过月余时间,杨开泰摇身一变,入翰林院成了一名编修。

    这人之前在侯府时,谋求的不过一个区区翰林待诏,如今这般青云直上,定是找到了不一般的靠山。

    而愿意为这么一个无甚资历、又麻烦棘手的人出头做靠山,除了幕后主使怕是再无第二人。

    如今这枚棋子虽没握在手上,但顺着这条线,或许也能找到幕后黑手。

    真正让他头疼的,是上次从夏荷图中找到的那本写满了日期的小册子。

    这些日期,他推测是张淳记录的与幕后黑手有关的一些大事发生时间,比如银钱来往。

    父亲也认可了他的推测:张淳贪污受贿,巨额资金的来源及用处至今不明,还有逐渐浮出水面的百薇和青州永昌钱庄,都印证了这些应该就是张淳行贿受贿的日期。

    有了这个方向,陆桐生开始密查事发之地虞城、望京城以及青州的钱庄。

    罗列了三地大大小小的钱庄有上百家,要从中找出和此事有关联的钱庄实在太难,他日夜不休查了近一个月,也没摸出个所以然。

    如此境况之下,陆桐生每日仍费力模仿梁相宜的字迹抄上几十分佛经,本是帮她分忧解难,不想却被人当成了驴肝肺!

    想到此,陆桐生原本平和的面容顷刻阴云密布,狭长的双眸怒火隐现,手中的笔重重落在宣纸上,墨汁洇开,字字力透纸背。

    “乔良,把这些送去佛堂。”

    乔良一脸不解,“世子,咱们送过去的经抄,宜娘子一份不拉的全烧了,为何还送?”

    陆桐生没有正面回答,只森然着一张脸吐出四个字,“只管去送。”

    这边送,那边烧,一来一往,就这么到了花事阑珊时节。

    相宜以为自己要被禁足抄一辈子佛经的时候,却因一时贪凉,食了碗冰酥酪,这无意的贪嘴之举竟让她病倒在床,发热畏寒,身子一度冷的直打颤。

    周嬷嬷赶忙尽职尽责的请来郎中,可医了三四天不见任何好转,日日高烧不醒,经抄自然一份都没呈过去,这下彻底惊动了陆夫人,立刻发话解了她的禁足。

    然后,相宜便直愣愣的打横从陆家佛堂出来,一路马车飞奔,直接送去了胡太医家。

    胡太医眼瞧着陆世子又一次抱着个人事不省的小娘子飞步进门,也是一脸讶然,赶紧提了药匣子诊脉施针。

    胡太医号了半天脉,蹙着的眉头越来越紧,一旁的陆桐生看着榻上的她惨白着一张脸昏睡,急的就差自己上手把人摇醒。

    许久后,胡太医终于发话,“世子,宜娘子脾弱虚寒,寒食又属阴寒,二者相冲,致使寒邪侵体,伤了元气。加之近日劳累过度,导致体内正气不足,邪气内侵。如今虽已入夏,但生冷之物万不可多食,每日用些温热滋补之药慢慢调养,卧床休息几日,自可慢慢痊愈。”

    三日之后,相宜悠悠转醒,环眼四顾,发现自己又重回到陆桐生的房间,茫然的心瞬间一团乱麻。

    其实…佛堂挺好的,清净,不用和陆桐生打照面,吃穿不愁,她能不能在佛堂呆一辈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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