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旧下的淅淅沥沥。墙角一株蔷薇花,花瓣凌落成泥,如墨夜色中,看不到一丝往日颜色。

    床榻上,相宜将头埋在角落里,背对陆桐生静静躺着。

    与他同榻而眠,她自是不愿的,可那人无耻的以她和乐棠出府一事相逼,她只能隐忍屈从。

    察觉到身后那人挪动身子靠了上来,她一缩身子,紧贴内侧墙壁,声音闷闷的,“方才淋了雨,待会定要咳,今日不嫌吵了?”说罢,她装模作样的重咳了好几下。

    陆桐生看着她小小脑袋深埋在锦被中,只留一缕青丝横在眼前,忍不住偷偷伸手过去,捻了几根在指尖轻轻摩挲。

    “嗯,今日不嫌,以后也不怕。”顿了下,他又说,“明日请胡太医过来,再扎几针便不会再咳。”

    相宜缩着的身子一下子绷直,沉闷的呼吸声也藏在了锦被之下,她生怕再多咳几声,明日便要多扎几针。

    他的心跟着一下又一下的抽痛,不忍再吓她,“其实,胡太医不喜扎针,用药,一样可治好你的咳疾。”

    半响,相宜忽地转过身子侧卧,与对面的他四目相对,“大人,您为何非要与我一个小女子过不去?”

    陆桐生一时语塞,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复杂的情绪说出口。

    相宜看着他原本凌厉的眼眸此刻柔和深邃,终于将近日的疑惑问出了口,“大人,您仿着我的字迹,费时费力做些经抄偷塞去佛堂,难道只为让夫人惩治我?这样做到底对您有何好处?”

    陆桐生温润的脸一下子黑青,她竟以为自己在害她!

    “梁相宜,你可知,那些经抄,最后到底送去了谁的桌案核查?”

    原来,相宜最初几日的经抄确实是陆夫人每日查验,可连看几日鬼画符一样的东西,陆夫人头疼欲裂,直呼谁的人,就让谁来管教,命人以后只查验相宜的经抄数量,至于那些不忍直视的鬼画符,就送去给儿子,让他看着处置。

    陆桐生这才敢明目张胆的帮她“作弊”,想着她能松快些,不至日日熬夜抄写。不想她竟不识好歹,每日都将他费尽心思仿的经抄全都抽出来,然后自己没日没夜的“笔耕不辍”。

    灯芯‘噼啪’爆了一下,烛影摇红,人影幢幢。

    相宜默了许久,才伸手轻轻抚了一下他腕间的白色布条,方才他自己已重新包扎过。

    “疼吗?”对着他,她实在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只能用这个办法换了话题。

    对面方寸之间,陆桐生嘴角不可抑制的翘了起来,他摇摇头,“比不上你的拳头疼。”

    相宜忽地耳尖发烫,想翻身,锦被窸窣响动间,陆桐生忽地隔着锦被箍住她的腰身,迫她继续与自己四目相对。

    她无奈的轻叹口气,继续与他相对,瞧着他垂在枕边的发梢,她忽地又问,“百薇姑娘…当真在如园?”

    他喉间逸出声轻笑,对外人,她永远这般关心!

    “当真。易木刚刚查实,她从侯府离开的第五日,无处可去,被城南一人牙子盯上,捆走卖去如园,换了一百两酒钱。”

    相宜不由得白了脸,他扯过被角,往她肩头掖了掖,还轻轻拍了两下,哄小娃娃一般。

    “既知她身陷桎梏,大人为何不救她一把?”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当初他费劲心力将百薇姑娘抢进侯府,这才不过月余时间,怎的此刻坐了壁上观?这样薄情寡义的男子,相宜实在是嗤之以鼻。

    陆桐生看出她眼底的讥诮,倒也没恼,挪动身子靠的更近,她的一缕青丝被他压在身下,与他的散发缠缠绕绕混在了一起。

    “为何要救?”温热的鼻息拂过她额角,鼻息间全是他衣襟上的沉水香,她退无可退,只能埋头下去,不再看他。

    他的声音继续在头顶响起,“如园暗桩二十六处,我前脚赎人,后脚藏在暗处的那些人就能诬我勾结娼门。”“你当如园那一百两是买人?是买那人牙子全家七口的命。”

    相宜猛然抬头,他的双眸明亮清澈。莫名的,她无比确信,他这几句话,绝无半点虚言。

    只是下一秒,他便亲手毁了这才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信任:“再者,我一罢官赋闲之人,哪儿来那么多银钱赎人?不若将你的小木匣搬来,资助我一些?”

    相宜实在没忍住,瘪了瘪嘴。就他那般的日常用度,还有随便出手便送人金锞子,信他才有鬼!这种狼心狗肺之人,怎会在她们这种蝼蚁一般的人身上浪费银钱和心思?

    陆桐生伸手轻点了下她的额头,反问她一个问题,“我若救了百薇,将她安置何处?还让她留在侯府,放咱们这个院里?”

    她理所当然的点头。

    额头上的那根手指又重重点了她一下,“为何你总想着往我身边塞一个又一个的女子?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相宜嗓子发紧,不敢答话,头顶上的鼻息声格外清晰,也愈发温热。

    更漏声滴答穿过寂静,外间的雨慢慢停了。

    陆桐生没有逼她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屈指弹灭跳动的烛火,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她偷偷抬头,暗夜中,他双眸清亮,扯了被角将她盖了严实。

    “大人。”她仍无睡意,忍不住问了最想知道的问题,“若将来,您再不需要挡箭牌,是否真的可以放我出府?”

    “看你表现。”他回的轻描淡写。

    “那乐棠…可否随我一同出府?”

    “依旧看你表现。”

    “可姐姐还等着进侯府呢!”

    “让她且等着。”顿了下,那声音又说,“梁家那边,你不用管,我自会处理。”

    窗外忽地再次掠过打更声,相宜数着更鼓,忽觉肩头一沉——陆桐生的伤臂隔着锦被环过来,额头抵着她发顶,声音渐低,“以后,我若不再让你做挡箭牌,且许你、和你那个丫鬟一生衣食无忧,你可愿一辈子待在我…这侯府?”

    相宜在渐匀的呼吸声里睁着眼。陆桐生袖口散出淡淡血腥气,混着药香织成张逃不脱的网。她想着他最后的那一句话,想的头都疼了,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以及,是否该信他……

    夜深人静时,陆桐生伤臂无意识收紧,牢牢护住锦被下之人。

    相宜盯着他微颤的睫毛,鬼使神差地,伸手将滑落的锦被轻轻拉至他渗血的肩头。

    二更的梆子敲过两遍,房檐下的铜铃,随风拂动,一阵细微清脆声响。

    乐棠一会儿蹲下来抠石头缝里的青苔,一会儿又起身揪着衣角原地转圈,还时不时地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心中焦躁不安。

    她实在是担忧相宜,怕那世子再欺负她,伤她。

    可听房中如此安静,此刻又熄了灯,难道一切正朝她们预算的那样,世子已经同意,明日便放了姑娘和她离开这侯府?

    “乐棠姑娘?”

    暗影处突然冒出个人影,吓得她一脚踩空台阶。乔良箭步上前一把托住她的手肘,“怎地还候在这?主子们已歇下,你也快回房休息。”

    “要你管!”乐棠甩开他的手,杏眼瞪得溜圆,压低声音厉声质问,“我倒想问问,你家大人总将我家姑娘扣走,回来便带着伤,他到底是多厌弃我家姑娘?”

    她踮脚往窗纸上贴,鼻尖蹭了层灰,“你看,这又被扣走已两个多时辰!”

    乔良挠挠后颈,玄色短打沾着夜露:“这…宜娘子今日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呸!”乐棠白了他一眼,“你怎的不说前几次?我家姑娘再待在这侯府,只怕早晚被你家世子折腾到没命。”说罢,她抬脚往回走。

    乔良见她要走,不知为何,心中一急,几步上前,拦在了她面前。

    乐棠被他这举动弄得有些恼火,刚要发作,就听乔良说道:“你误会我家大人了,他也不想宜娘子有事。最近外面不太平,他担心宜娘子被人盯上,回来时还特别吩咐,宜娘子和你近日还是不要出府为好。”

    乐棠一愣,满脸惊诧,“世子不是已经答应,放我和姑娘明日离开侯府,咱们再无干系的吗?”

    乔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姑娘为何非要出府?侯府虽说规矩多,但绝不会亏待宜娘子和姑娘。”

    乐棠才没心思听他说这些,一把拨开他,继续往前走。

    乔良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解释,“今日游宴上,有人盯上了宜娘子,世子担心宜娘子安危,这才不让你们出府。还有,世子命我选一把合适的弓弩,说要教宜娘子防身,他是真的在为娘子着想。”

    乐棠疾走的脚步越来越慢,脸上仍带着几分怀疑,只是不想和这世子的‘帮凶’多说一句话。

    等她到了罩房门口,乔良依旧跟在身后。

    “你到底想干嘛!”她转身,凶巴巴的喝问。

    乔良憋得脖子通红,摸出块油纸包:“这是…城南王记的糖糕。”他结结巴巴解释,“给…给你。”

    三更风掠过回廊,卷起乐棠褪色的裙角,她看着这人局促的样子,口气终于缓和下来,“你说...我们真走不成?”

    乔良点点头,“外面乱得很,很多人盯着侯府和世子,你们出去了,定然有人盯上。”

    乐棠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吐出了简单的一句话,“知道了,你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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