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澜青,天气预报说今日晴转多云,可能有降雨。

    “看这天气,雨应该下不来。”

    程朝昀刚结束通话,身后就传来蒋业营的声音,“Zane,你那宝贵的伞大概用不上了。”

    他话里多是调侃意味,指的是程朝昀请他吃午饭时,他在他车上看见的那把女士折叠伞。

    折叠伞放在扶手箱里,程朝昀开车,蒋业营对他这辆新座驾好奇,四处观察,就这样看见扶手箱里的那把小伞。

    当时他“咦”了声,正准备拿起伞仔细瞧瞧,正开车的男人斜瞥他一眼,按上盖,“你这探索欲和徐知然有得一比。”

    就是不准他随便碰的意思了。

    蒋业营了然:“哦,阮笑笑的。”

    程朝昀没多解释,算是默认,那伞确实是阮笑笑的,还是今早她刚给他的。

    阮笑笑早上的航班,出门时看了眼手机天气推送,没睡好觉的人只捕捉到几个字眼,以为有雨,拿了把伞。

    出门的时候天气看着灰蒙蒙,她也没觉得奇怪。

    直到程朝昀送她到安检口,她问程朝昀有没有带伞,得到否定答案后,她把伞递给他,“海理那边的天气应该用不上,你带着吧,小心淋雨感冒。”

    程朝昀接过来,看她明显没睡好的样子叮嘱,“好好休息,已经有线索了。”

    “嗯,还好有这个线索。”

    阮笑笑抿出一个笑,“我去飞机上好好休息。”

    但听到魏逸昨晚的话后,要是能好好休息的话,那就不是阮笑笑了。

    刚刚这通电话就是明显的证明。

    不知道她是构想了多少假设,推翻了多少结论,才终于在刚刚得出了这个确切的答案。

    程朝昀盯着挂断的手机看了几秒,眼皮掀起,望了眼天色。

    午后阳光从积云中露头,清晨时蓄积的晦暗层云这会儿轻透很多,天光大亮,已没有落雨的气势。

    程朝昀:“走吧。”

    “走。”蒋业营跟着他往外走,想到自己的一摊子事,由衷道,“你这事早点解决最好,我天天帮你忙事,冉冉都要跟我退婚了,你到时候得给我包个大红包。”

    冉冉是他未婚妻的小名。

    蒋业营婚礼定在今年五月份,最近除了亲朋好友的往来,还一直忙着婚礼的筹备。

    “一定。”

    程朝昀脚步稍顿,“提前祝你新婚快乐。”

    蒋业营不客气:“我平常也快乐,就是给你办事的时候挺没有方向,还好现在终于有结果了。”

    这件“结果”发生得也挺巧。

    程朝昀在寻找小程时,一直没放下信件的错误地址。

    他没写信邮寄过,但也查阅过相关信息,还问过同样写信的沈阿姨,知道现代信件的邮寄分为平信和挂号信。

    阮笑笑和小程的通信就是平信。

    这种寄信方式,本就有小概率导致信件的丢失,如果信件的地址错误,那信件丢失概率也就更大。

    但以阮笑笑的说法来看,即使她寄给小程的信件是错误的地址,他们往来的通信却一直是顺畅的。

    这一点疑虑,让程朝昀关注到了寄信的人身上。

    阮笑笑来到澜青后没再寄过信,但小程却给她写过信,程朝昀从邮寄员着手,去问了学校的保安大爷还有没有印象。

    时间太久远,自然是没有印象,于是这一线索也就被耽搁了。

    直到昨晚,程朝昀回家的路上,沈阿姨打来电话。

    他和阮笑笑要找人这件事,在他询问沈阿姨寄信收信细节的时候透露过一二。

    接通电话,沈阿姨说,毕叔叔有事跟他讲。

    随后电话被人接过,毕苍的声音传过来,“朝昀,你沈阿姨说,你女朋友叫笑笑,你们还要找个和你同名的人?我好像知道这人。”

    程朝昀当时还想着魏逸说的那事,思考着信件的顺序,乍一听毕苍这么说,看了眼路况,麻烦人稍等,找了个停车位。

    等车停好,毕苍讲起了自己十年前那次住院。

    毕苍当时住在肿瘤病房的双人间,隔壁床的老头是位结肠癌患者,人很八卦。

    两人偶尔聊聊天,有次话题就聊到了对面房患肺癌的病人,说那人挺有意思,病成那样了,有手机不用,却给人写信。

    不同病房的病人平常也见不着面。

    毕苍和那位写信的病人接触,是在一次查房后。

    查房的医生问澜青哪儿有好玩好吃的,要是有人了解,可以跟那个写信的病人讲讲,给人家介绍介绍。

    医生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住医院的部分患者也不是本地人,都不懂,但毕苍是,他跑过去跟人说,结果人家又问了句:“澜青附中附近的你知道吗?”

    就算是本地人,澜青这么大个地方,也不是所有地方都清清楚楚,更何况还是个学校。

    毕苍被问住,摇头,没帮上忙。

    “不过后来,你不是来看望我吗,我一想你就在附中读书,就让你过去跟人家说了。”

    毕苍道,“虽然你现在可能忘了。”

    他这么提起来,程朝昀也只有模糊的印象,并不确切。

    “您印象怎么这么深刻?”他问。

    “我记性好。”

    毕苍哈哈笑了两声,“其实是后来那个人知道我的名字后说,他练过我的字帖。算是半个学生吧,印象就深刻点。”

    “当然还有。”

    毕苍有意多说几句,“他当时特意拿写过的信给我看,练的确实不错,而且信的署名和你名字一样,这我哪能忘记呢。”

    一直在寻找的人,突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眼前,程朝昀一时沉默。

    “哦对。”毕苍最后说,“虽然后来我出院就没联系了,但我记得他的陪护,前些天在医院还碰见了,是个专业护工,可能有曾经雇主的联系方式。”

    程朝昀向毕苍道谢,挂断电话后,在车内静坐良久。

    周遭静谧,夜色里只路边亮着灯,冷色的光线从车窗前落下,映照出男人线条流畅的半张脸。

    手机屏幕在半天没有操作后息了光,程朝昀垂下的眼睫动了动,最终没有拨出阮笑笑的电话。

    在毕苍说对面的写信的病人是肺癌时,他内心已经冒出某个答案。

    思索片刻,他打给了蒋业营,“帮我确认个事。”

    医院护工由第三方公司承包,蒋业营的朋友在这方面有涉足。

    他们在午饭时顺利联系上护工胡阿姨,对方惊讶之余,约了今天下午的见面。

    “其实还有几封信的,唉,下午见面说吧。”

    这么多年过去,提及到曾经的人和事,这位胡阿姨明显印象深刻,甚至话里还充满遗憾。

    蒋业营在旁边听着,挂断电话后庆幸道:“还好人家阿姨还记得。”

    话音刚落,就见程朝昀起身出了包厢,丢下一句,“我打个电话。”

    这通电话,程朝昀原本是打算将事情全部了解清楚后再拨出去的。

    但蒋业营那句“还好”,让他蓦地想起了阮笑笑。

    他们在寻找小程时,查过同名同姓的人,又为了证实猜想,去乌墩找了邓笑笑,最后兜兜转转又在魏逸这里得到了颠覆性消息。

    所有的这一切,与小程有着相关性的事件里,其实都没有小程的记忆。

    不知道。

    不记得了。

    没有印象了。

    人生海海,那些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相遇的、有交集的人,本就在生命里只占极小极小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里能够留下一个记忆点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就像毕苍提起医院里,他曾让程朝昀给小程介绍过澜青附中附近的美食和游玩景点。

    而如今的程朝昀回想起来,只记得他探望过毕苍这个重点,其余的细节已被时间蒙上了模糊的滤镜。

    阮笑笑会觉得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小程吗?

    他突然很想跟阮笑笑分享这件事。

    不是的,还有人记得小程。

    毕苍记得,照顾他的护工胡阿姨也记得。

    这个“还好”里的庆幸与喜悦,可以更浓厚更丰富一些。

    但当电话接通时,他听出了阮笑笑情绪的低落。

    她声音闷沉地讲着睡前故事,在越来越低的声音里,那个“还好”的好消息在已知的答案面前突然就显得不那么好了。

    最后,他只能以“续集故事”作为结尾。

    而这个续集故事……

    程朝昀下车,走向与胡阿姨约好的地点,看向了她手中的那几封信。

    -

    阮卫国是胡云丽做护工以来,见过的所有病人中最奇怪的一个。

    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做多了,总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医院里更是可以见识到众生百相。

    有时候同一个病房里,这边的病人亲朋好友围绕,另一边可能就无人探望。

    无人探望的人里,有的是伴侣离世,孩子们不在身边,工作没有时间照看,有的则是和子女关系不好,没人愿意照看。

    胡云丽起先以为,阮卫国是后者。

    这类雇主一向很难相处,她做好了准备,却发现阮卫国性格意外的好,甚至让她觉得这不是一个病人的状态。

    阮卫国很平静。

    他肺癌晚期伴骨转移,据他自己所说,他检查出来前,以为只是发烧的小感冒和腰椎间盘突出,没想到是恶性肿瘤。

    联系胡云丽时,阮卫国刚听医生的建议做了穿刺,进行病理及基因检测。

    那会儿他戴着口罩咳嗽,露出来的眼睛很平和,说:“大夫说肺癌基因突变多,如果检查出来有什么靶点,可以吃靶向药治疗。”

    “如果吃不上药。”

    胡云丽看见他停顿了下,目光像是有一瞬间拉远,最后眼角牵出带着细纹的笑,“病情恶化快的话,那就麻烦您照顾了。”

    不难想到,一个确诊的病人,大概率已经在网上搜索过病情的各种发展可能。

    阮卫国的状况最后确实说不上好,无靶点,选择进行化疗配合免疫治疗,但病情恶化的却比预计快很多。

    到后来,人的吃喝完全没有胃口,呼吸困难,很轻的被子也会觉得重,夜间的癌痛常常让人整宿睡不着。

    任何人到这个地步了,心气都很难维持。

    胡云丽也见过部分癌症晚期病人忍受不了病痛想要自我了断的。

    但阮卫国的那一口气却一直在。

    他总会坚持拿起纸笔,有力气的时候,就写一写信。

    同样一封信的内容,有时候因为指间无力,字迹不佳,他会换一张纸重新去写,所以有时候,看起来是一封信,背后可能有多张被废弃的草稿。

    其实胡云丽并不理解这种行为。

    只是写个信而已,又不像她孙女学习时的考试要有卷面分的考量,写丑几个字也没什么大不了。

    直到阮卫国拿着写好的信,拜托她送到澜青附中。

    胡云丽没忍住问:“你这是给你孩子写的?”

    阮卫国点头。

    胡云丽:“那你不能打电话联系人?整天费那劲干什么。”

    阮卫国并没有多解释,只笑了下,“我偷偷写的,我闺女不知道是我写的。”

    胡云丽知道他离婚了,悄悄问:“你和你闺女关系不好啊?”

    “好的很。”

    阮卫国快速否认,“就是不爱说心里话,太懂事了。”

    “懂事还不好?”

    胡云丽觉得他是好面子撒了谎,没揭穿,最后还是接过了那几封写好的信,答应人帮忙分次去送。

    护工这个行业良莠不齐,胡云丽爱岗敬业,雇主的要求只要是力所能及的都会去办。

    唯一一次多此一举,是阮卫国病危。

    胡云丽只有他曾经同事的电话,眼看着人处于最后的时光,她于心不忍,给他同事打过电话后,又联系了学校,通知了阮笑笑。

    也是见到阮笑笑后,她才意识到阮卫国曾经确实没撒谎,她闺女是真的懂事。

    得知父亲病危,小女孩颤抖着手给母亲打了电话,那时候她已经听完医生叙述病情,眼眶一圈都是红润的,硬是撑着涩哑的声音讲明情况。

    提到哪所医院时,她懵了懵,看向胡云丽,在胡云丽报出医院名后,说了声谢谢才又继续和电话那头的人说。

    那会儿胡云丽才有些懂阮卫国偷偷写信的行为,也没法再开口将信件的真相告诉人。

    ……

    说完这一切,胡云丽重重叹了口气,又指了指刚刚交给程朝昀的几张信纸,“这一些,是他还没誊抄的信件,可惜……”

    疾病后期,阮卫国有时候会忘事,偶尔想到些想要分享给阮笑笑的事情,如果没办法写信,就会口述让胡云丽帮忙记下来,提醒他以后记得写。

    程朝昀看着信纸,陌生的字迹,话语里洋溢的热情却很熟悉。

    “可惜时间不等人,他没法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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