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杭入夏,是好事也是坏事。

    天亮得较之前早了许多,阳光透过房间的白色窗帘,成了早起最好的闹钟。

    和阳光一同到来的,还有许如愿自己设好的闹钟。

    雷达铃声一响,连带着灵魂都开始颤抖,那种直抵心灵深处的震撼,不亚于小时候在数学课上睡觉,被老师一个粉笔头砸中脑门。

    许如愿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好早......

    脑子浑成一团浆糊,她垂着头,努力调整呼吸,到底有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能值得她牺牲周六的美好懒觉。

    有的。

    她等这一天好久了。

    “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不再多睡一会儿吗?”

    实属难得,许如愿能跟谭季楼在周六早晨八点的餐厅相遇。

    许如愿轻嗯了一声,拉开椅子坐到了他对面,撑着头发呆,是这样的,身体醒了,脑子还没清醒。她觉得自己现在像一片幽灵。

    “豆浆还是牛奶?”谭季楼笑了笑,起身走去厨房,“家里有澄园楼的蛋黄栗子粽,沈姐包的笋尖鲜肉馄饨也有,你想吃什么?”

    许如愿打了个哈欠,迷糊道:“想吃面,老爸。”

    话音刚落,许如愿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一愣,睁大了眼睛,随后又是无可奈何地笑。

    都快过去一年了,她居然还没习惯没有老爸的生活,挺烦的,每次吃早饭,老爸也总是问她个不停。

    “片儿川,好吗?”谭季楼问。

    “不用麻烦了,我吃粽子就好。”许如愿不想麻烦他,选了样现成的吃,然后从桌上翻了个冷水杯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澄园楼的粽子许如愿很爱,尤其是蛋黄栗子粽,咸蛋黄粉粉的,栗子又酥又糯,五花肉瘦肉比肥肉多,都是粽叶和糯米的香气,一口下去,她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小叔叔也喜欢吃澄园楼的蛋黄栗子粽吗?”

    许如愿现在心情不错,有一搭没一搭跟谭季楼聊天,如果他也喜欢这粽子,那么他就是跟她一样有品的人。

    “不喜欢。”谭季楼从来不因为任何人而迁就自己的喜欢。

    没品的老男人,许如愿撇了撇嘴角,也无所谓,毕竟世界上像她一样有品的人确实罕见。

    “沈姐跟我说过你喜欢吃澄园楼的粽子,早起晨跑的时候路过,就买了几只。”谭季楼说完,默默吃完自己盘子里的最后一口班尼迪克蛋,然后解决手边的冰美式。

    许如愿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问的问题有多愚蠢,不过她无所谓,他们两个本就是赶鸭子上架才会生活在一起的人,习惯不同很正常。

    “嗯,那还好我今天起的早,否则可是要辜负小叔叔的一番好意了。”她例行公事般表达了自己的感谢。

    “无妨,以后要吃什么,随时跟我说就是。”谭季楼朝她谦虚一笑,“你一会儿是要和朋友出去玩吗?”

    “哦,嗯,对呀。”

    许如愿正在专心吃早饭,被谭季楼这么猝不及防一问,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才回答了他。她一会儿去找卫凛买画,应该也算是找朋友玩,对吧?

    谭季楼点点头,很平常问:“去哪里,需不需要我送你?”

    “不用!”许如愿赶紧摆手拒绝,她心虚得很,又怕谭季楼再多问,随口又扯:“哈,我,我坐地铁,低碳出行。”

    谭季楼的表情有一刻的意外,遂笑了笑,“那要送你去地铁口吗,外头太阳挺大的?”

    他说完,回头看了看窗外的大太阳。

    确实热,阳光照在湖面上的波光,都热得刺眼。最近的地铁口在澄园楼附近,步行最少也要十多分钟,临杭入夏的气温骇人,其实许如愿根本没有打算过要坐地铁去找卫凛汇合。

    但人有的时候就是好面子。

    “不用不用,低碳出行嘛。”

    许如愿朝谭季楼端庄一笑,然后潇洒离座。

    -

    临杭地铁一号线,贯穿整个临杭景区,一到周末总是人满为患,座位是根本不可能有的。

    许如愿喜欢待在最后一节车厢,虽然等车时走得远些,但那里通常空档更多,至少还有面墙可以依靠。

    今天是周六,九十点正是游客多的时候,许如愿轻车熟路钻进最后一节车厢,直奔对面门边的那个站立空位。这位置好得很,又不至于被整节车厢的人观察,却又可以观察整节车厢的人。她坐地铁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干这事。

    地铁很快驶过了中心景区,大概下来大半车人,整列车都空下来不少。

    下一站,走进一对祖孙。

    小姑娘七八九岁的模样,穿着蓬蓬白色公主裙,梳了丸子头,戴一顶很闪亮的小皇冠,腿细而长,又穿了白色的连裤袜,整个人就像一只可爱的小天鹅。

    带小姑娘进来的老人不笑,头发胡子都灰白,穿着最朴素的老头衫和男士中裤。他拿那双浑浊的眼睛扫人时,会让人有些发怵,但他背上背着一个粉色的冰雪女王小书包。

    许如愿有些恍惚。

    老人坐在她对面,看自己的小孙女拉着车厢栏杆跳芭蕾的时候,许如愿有些恍惚。

    外公第一次坐地铁,就是这班一号线。他不会买地铁票,也不会过闸机,一路跟工作人员吵架,也生自己的气。拿现在的话来说,他既内耗自己,也外耗别人。

    外公是个老顽固。直到现在,许如愿仍然这么觉得。

    他几乎排斥一切来自现代文明的东西。五岁以前,许如愿对电和动画片没有概念,因为在富椿山点的是蜡烛,每天睡前的娱乐是看星星。

    那是他最后一次进临杭城区,是许如愿十二岁的时候,她即将去海城读初中的那个暑假。

    外公让她带自己去逛商场。许如愿有点意外,问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城里逛商场,他很不耐烦说,少管大人的事情。结果回来的路上大包小包,全是给她买的衣服鞋子和书包,什么贵买什么,还差点没坐上回富椿山的大巴车。

    外公说,老爸送她去读书的地方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外公叫她不要给方家门丢脸。

    许如愿觉得,外公不喜欢她,一直都不喜欢,所以连自己的死讯都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

    赶到灵堂时,是要送去火化的那一天。师弟诚诚给她来的电话,方家没有人了,如果没有许如愿撑红荫伞,外公去阎王那里的路不好走。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也惋惜,他从业这么多年,也没怎么见过这么单薄的人丁。

    所以到底要不要买那幅画呢?离目的地还有最后一站路,许如愿仍是犹豫。

    叮一声,手机跳出一条短信,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一条汇款信息,转账金额:5000000。

    许如愿数了一会儿零,意识到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再看发短信的手机号,的确是XX农业银行的官号,不是电信诈骗。

    许如愿懵了,她没买彩票,谭季楼给她的一千万她存在了另一张卡里,所以这五百万是哪里来的?

    她突然想起来,这张银行卡,是自己去海城前,外公塞给她的。

    “喂,诚诚哥,你刚才是给我打钱了吗?”许如愿拨通了师弟江诚的电话。

    自外公去世后,他们几乎没有联系。

    “是我,我也正要跟你打电话。”江诚那头的声音挺嘈杂,他大概是走了几步,远离那噪音源头,又说:“村子里的房子拆迁了,这是拆迁款。”

    “啊?这是他留给你的房子,你给我干嘛?”许如愿有些意外,从她不姓方的那天开始,富椿山的一切就跟她没了关系。

    “我有地方住,你拿着就是。”江诚还是老样子,脾气臭臭的,说话也没人味,像个机器人,“对了,今年师父忌日你回来么?”

    “还,还不晓得呢,那几天正好期末。”

    “总之你有空的话就回富椿山一趟,清房子的时候翻出了些旧物,好像是师父留给你的。”

    “你会不会弄错了,外公怎么会留东西给我?”

    电话那头没说话,但远处的嘈杂证明他没挂电话。

    “哦,好,我有空就回来。”

    她一向不敢跟江诚吵架,吵不赢。

    “那就这样,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诚诚哥,等一下。”

    “还有事?”

    “那个,我好像找到那幅画了。”

    -

    卖家约定的交易地点,在临杭西郊湿地的一个度假山庄里,许如愿知道这家酒店的下午茶很好喝。

    卫凛比她早十分钟到门口,车停在临时车位上等她,山庄大的很,靠走路不行。

    “凛子,你没事儿吧?”

    许如愿见到卫凛这一脸的胡子拉碴,吓坏了,才几天不见,这小子就颓成老帮菜了。她伸手在他墨镜前晃了晃。

    卫凛苦笑了一声,催她先上车,“先办你的事儿,愿儿。”

    许如愿大概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不想问,要问了,她注定就成了夹心饼干,站哪边都不成。

    “卖家姓徐,是个四五十岁的老爷们,家里好几代都是搞字画收藏的,一会儿你就随我,叫一声徐叔就好,其他应该问题都不大,我让我舅舅打过招呼了。”

    卫凛在车里跟她通气,但许如愿心里还是毛毛的,她总觉得这事不会那么容易。

    “老姜的外甥是吧!我是徐亮,幸会。”

    那个叫徐亮的卖家等在自己的独栋度假别墅门口,见卫凛和许如愿走下车,就主动过来跟他们打招呼。

    那一身马褂布裤,手上盘俩狮子头,一看就很会文玩。

    “徐叔好,我是卫凛,这是我同学许如愿。”

    卫凛熟络跟长辈打招呼,然后将许如愿引荐给他。

    “徐叔你好。”许如愿礼貌冲他笑了笑。

    “女朋友?”徐亮问得挺直接。

    “害,不是,我单身,徐叔。”卫凛赶紧摆手否认,“内什么,要不咱先看看画儿,正事要紧。”

    许如愿一愣,没想到是这结果,回头朝卫凛瞄了一眼,听见他推进程,又赶紧专心聊正事。

    “徐叔,我找这《浮峦暖翠图》挺长时间了,这次还要多谢你愿意割爱。”她顺着卫凛的话说。

    “哎哟,嘶……嘿。”

    徐亮的脸色突然一变,盘核桃的手一停,两条粗眉毛就皱在了一起,“姑娘,是这样的啊,这画我可能不能买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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