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

    “阿姜姐姐在里头吗?”孟令姜才抿了一口清茶,外头冷不丁传来清脆的少女声。

    孟令姜隔着冰裂纹的窗棂打眼一望,一位美人儿轻盈袅娜,冉冉行来,正是孟府第四房的长女孟令云。

    换句话说,是她四叔的女儿,她的堂妹孟令云。

    孟氏到他祖父孟衡这一支有四子,阖族南迁到建康后,新帝韦璟看重北地旧门,孟家多人出仕,她的大伯父孟韶任江夏郡刺史,二伯父孟行做了扬州长史,她爹靖平侯孟钺虽不在了,但她的兄长孟令望袭了侯位,四叔孟缨在荆州做文官,叔伯虽在外地任上,但因还未分家,家眷子女却多数留在京中,子弟读书交友,女郎则侍奉在老夫人,她的祖母郑氏左右,因而姊妹住在一处,常常走动来往。

    孟令云比她小一岁,才过及笄还未谈婚论嫁。

    要是换做往日,她定会跳起来,扑过去一把将孟令云拽进来,跟她倒一倒这几日被关在屋里做绣活儿不能出门的苦水。

    然而那个糟心的梦让她兴致不高,只语调平平地应了声:“阿云。”

    “阿姜姐姐,我才门就看见云华那丫头鬼鬼祟祟的藏着笸箩,”瞧见孟令姜,孟令云笑得随和,故作俏皮地道:“里面不会是姐姐给柳世子绣的定情信物吧?”

    她来的时候孟令姜在饮茶,云华她们正在缝荷包,冷不定撞见孟令云,怕她知晓她们代工女红,忙用袖子掩住了。

    之前孟令云也与孟令姜开过这种玩笑,只不过那时,她都笑着认了。

    “瞧阿云说的,”这回,孟令姜虚虚地笑着道:“是嫌柳府的规矩少吗?有事没事的打发人送个荷包过去叫人说长道短的。”

    孟令云一愣,干笑两声讪讪地回道:“可不是,柳府那样显赫的人家,是万不能出一丁点儿差错的……嗐,我也是瞎操心,阿姜姐姐向来行事最有分寸再端庄不过的。”

    似乎生怕孟令姜一步行差踏错就错失大司马府这么泼天富贵的夫家似的。

    有够操心。

    孟令姜葱白指尖捏着茶杯,眼神凝了一凝道:“说的也是,以后阿云有了人家,可是要操心的睡不着觉了。”

    “阿姜姐姐又笑话阿云了。”孟令云总觉得孟令姜哪里与从前不大一样,她讪讪地略坐了会儿,很快告辞走了。

    她一走,婢女芳芽过来收拾茶杯:“八娘怎么才坐下就走了?”

    孟家这一辈有郎君十一人,女郎十人,孟令云行八,是以孟令姜的婢女称她“八娘”。

    孟令姜在家族姊妹中行七,家中的婢女也叫她“七娘”。

    “许是我这儿没意思吧。”孟令姜淡声说道,她拿起手边绘着仕女图的三月三上巳春宴的请帖,她抚着流苏坠儿把玩了下:“去看看我的春衫裁好了没有?”

    下月三月初三上巳节,是贵女们出门游春的日子,她向来不爱在衣饰上出风头,却也不会刻意穿着寒酸让人小瞧了去,这才赶在上巳节之前新裁了两套新式样应景的春衫。

    芳芽应个是下去了。

    不一会她领了两个绣娘过来,一人手中托着件藕色梅花罗绣彩色花边广袖,大襟赏绣着山茶花纹,小襟上绣的是桃花,花团锦簇却并不浮夸。

    另一人手上的是淡紫色绉纱镶花边窄袖,上面绣着蔷薇和芙蓉,纹饰里填敷五彩颜色,看上去绚丽却不艳俗。

    孟令姜试了试新裁的春衫,又梳了与之搭配的发髻,选了配饰,一一都忙妥当后才闲下来。

    一晃到了月底,叫孟老夫人焦心的事情打听出了些许眉目。大司马柳府之所以要推迟下聘的日子,且只字不提婚期,竟是柳玄新近得了一名婢女,名叫绛桃,对她喜爱非常正在兴头上,大司马夫人怕新妇进门后妻妾争风叫人笑话,故而迟迟不肯来孟府下聘。

    只等柳玄跟美婢厮混一阵子热乎劲儿过去,再娶孟令姜过门。

    时下门阀士族子弟好美婢是风流事,传出去只会叫人羡艳。孟老夫人虽心中恼怒,却知面上为这事闹不得,也只好压住脾气,如常叫孙女多习女红,余下的一字半句都不肯透漏给她。

    可纸包里终究是包不住火,孟令姜多去孟老夫人院子里走动几次,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她面上未动,心下却存疑并不相信柳玄迷恋美婢的事,以柳世子的性子,多美的玩意儿对他来说从不稀罕,只怕此事另有隐情——或许柳府不想娶她,只是苦于迟迟找不到悔婚的理由才一再推迟下聘,想起梦中柳玄在她死后娶了江左豪族之女,遂对云华说道:“找个可靠的小厮留心打听打听,柳府与江左哪家豪族有走动?”

    婢女办事去了,次日小厮来报,说柳府与江左的吴兴郡周家有往来,正打的火热。

    和梦中的情形两下里一印证,孟令姜抿唇说道:“把我前几日从前作的女红拿出来。”

    等婢女取来,孟令姜把它大剌剌地摆到了几上。

    “女郎这是要做什么?”云华惊了。

    “试探。”孟令姜凉凉地说道。

    “女郎?”云华看不懂她。

    孟令姜说道:“或许不出几日,大司马府就知道我不擅女红的事了。”

    这个理由,够他们退婚了吧。

    与其被动地让柳家拖着,倒不如快刀斩乱麻自个儿搅黄了这门婚事的好,她凝着那潦草的女红:是一剂猛药。

    但也是最轻巧的捷径。

    她胎穿来的这个朝代门阀士族挑选佳妇受开国时的女官韦筠提倡的“四德”影响,其中妇功——也就是女红作为四德之一,虽说“不必技巧过人①”像绣娘一样炫技,但像她这样完全拿不出手的,是不够格给大司马府当世子夫人。

    她“不擅女红”的事一旦传出去,柳玄日后娶她,会令门阀士族取笑。

    这么一来,大司马府就有了理直气壮退婚的底气。

    退婚,正合她的意。

    只不过,猛药下去多少有点副作用——杀敌一千,自损没有八百,但绝对有两百,她不善女红的事得被人说道一辈子。

    不过时下对女子还算宽容,且她把嫁人看得不重,倒也不算多大的事。

    云华:“女郎……”在她眼里,纵使柳玄房里有一得宠的美婢,也不影响这是一门好亲事。士族子弟,尤其是像柳玄这样的名士,谁房里还没有个美婢了。

    孟令姜:“你不必劝我了,就这么放着吧。”

    一连两日她睡的都不太踏实,又来来回回做起了那个无比糟心的梦,这天到了清晨时分,孟令姜怎么都睡不着了,正要叫婢女进来更衣,忽然听见有人隐隐低泣:“……”

    是云华急得在哭。

    “云华?”孟令姜出声问。

    云华听见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女郎……出事了。”

    大司马柳府打发人送给孟老夫人一个荷包,与孟令姜前几日缝制的那个大差不差,乍看几乎是一模一样。

    详细说完,云华又道:“老夫人很生女郎的气,又叫人送到了夫人手里。”

    还责怪儿媳妇没教好孙女。

    孟令姜心中微微一讶,梳妆完匆匆去见她娘。

    偏房里,她娘亲唐菀屏退婢女,从袖中拿出一物放到了孟令姜面前——是个绣工粗糙的荷包:“大司马府冷不丁送了这个过来,罗罗,你来跟阿娘说说,这是你送给柳世子的?”

    她向来娴静沉稳,不急不躁地等着孟令姜跟她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孟令姜看到那荷包时几是当头一棒,细看更是一愣:“这上面的字……”

    荷包反面的织锦纹中,赫然绣着“郎心可托,百岁为欢。”八个字。

    有人在上面添绣了个“欢”字。

    唐菀面色一沉:“可是出自你手?”

    孟令姜眉心微蹙:“阿娘,这荷包非我所缝,这八个字……”

    跟她有七个字的关系。

    去年春日,柳玄赠了她一把玉骨折扇,上面提了“盼卿与我,同心两结。”一句,家中的姊妹起哄,劝她也要回赠柳世子,说不准下了聘要添在婚书上的,早早想好了罢……也就是那会儿,孟令姜闲来无事在小楷上写下了“郎心可托,百岁为约。”的一行字跟柳玄的那句相合,没想到被谁改了一个“欢”字,偷摸送到大司马夫人面前去了。

    她心道:“欢”字不好,多少显得轻浮了些。

    亏得谁有这般心机能想出来。

    又是谁比她还心急想要坏了她和柳玄的这门亲事。

    唐夫人听完有些沉不住气了:“哪个混账东西要害我的罗罗,给我找,查出来要他好看。”

    这下作的,让她的宝贝女儿今后怎么办。

    孟令姜觉得自己该慌的,可她实在慌不起来,只是反复看了几遍那个荷包:“阿娘,儿与柳世子早有婚约在身,彼此相赠小物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阿娘,你消消气。”

    心中却重重地“呸”了声。

    孟夫人:“罗罗,大司马府把它送过来,分明是对你不满。”

    大司马夫人,柳玄的母亲出身皇族韦氏,出阁前封南山长公主,是个眼光极高的贵夫人。

    这门亲事算是完了。

    孟令姜浅声说道:“嗯,女儿知道。”

    这份“不满”是她自个儿求来的。

    孟夫人一阵眩晕,几要支撑不住歪倒在软榻上。

    孟令姜见娘亲犯了旧疾,愧疚地跟孟夫人认了错,又说了许多宽慰她娘亲的话,孟夫人这才勉强气顺了些。

    接下来几天,唐菀在府里翻找,看是谁暗中绣了这个荷包,又将“约”字改成“欢”字绣上去偷摸送到柳府的。

    可一直等到上巳节前一天,家里的贼都没抓出来。

    整个孟家人的心都揪了起来:他们家七娘那么肥的一个贵婿就这么飞了,好可惜。

    甚至连孟令姜的兄长靖平侯孟令望都少见地黑了脸,孟家同样是绵延百年的京兆门阀士族,家中的明珠岂能被河东柳氏这么摆弄。

    他性子沉稳,难得喜怒形于色一回。

    “等揪出是谁干的,”孟令望说道:“为兄亲自去大司马府给罗罗要个说法。”

    孟令姜出奇地淡然,这本是她想要的结果,只是没想到副作用这么戏剧且出乎意外:“兄长万不要如此,我的确不擅女红,原本是我攀不上柳世子,命中没有的,还是不强求了吧。”

    孟令望:“……”

    自家妹妹这么豁达,他这个做兄长的,无需担忧她寻死觅活了,再留心着替她寻觅佳婿便是。

    也不是每家都像柳家这样刻薄的。

    像高平郗氏,京兆纪氏,太原贺兰氏……这些北地一等一的门阀,家中的老夫人就瞧不上韦女官,说她一生不肯嫁人,使世间男子中多了个鳏夫,一姓之家少了子孙绵延,这也罢了,还要提倡什么“四德”来沽名钓誉,苛求待嫁的女郎们妇言妇功妇容,让婆家用这些规矩来拿捏儿媳妇,误人害人相当之可恶。

    其宽和大度可见一斑。

    近日,几大门阀的族中子弟前来建康拜谒新帝韦璟,说打算举家南迁。

    孟令望心道:这些门阀族中子弟皆琳琅珠玉,到时候他们来了,凭孟氏从前和各家的交情,孟令姜何愁谋不到一门好亲事。

    跟河东柳氏比起来,他更愿意与他们结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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