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粮食从东南关口运进国内的同时,我也在十万火急的催促中押着几个贪官和短褐军头领北上。康国不止我们一行人赶赴京城,更南边的地方,临江王“清君侧”的十五万大军蠢蠢欲动,爪子已然伸出洛东省界。昌陵郡主因照顾太后有功,太后只让她搬出瑶光宫,软禁起来,颇为厚道。

    仲秋时节,满京城飘着桂花馥郁如酒的芬芳,飞光还没走近城门,就开始不停地打喷嚏。

    这马和我一样,受不了太过浓烈的香味,我戴着幂篱,蒙住口鼻,毫不起眼地跟在一千京卫后,这样的打扮让我好受一些,因为我听到了近处百姓的议论。

    “听说长公主匆忙赶回京,是因为要急着监斩崔将军……”

    “可崔斛就是长公主向陛下举荐的呀,当初他还剿灭土匪救了公主呢!”

    “你懂什么?打了败仗,公主脸上无光,要是再保他,不但落个徇私的名声,陛下也不高兴……啧啧,这些贵人啊,都一个样。”

    每一句话都真实到让我无地自容。

    芒刺在背,我低着头,默然走过长街。

    侍卫忍不住问:“殿下,真的不管吗?”

    我摇摇头,牵马加快步子。

    快些回府吧。

    *

    崔斛的刑期定在八月十七。

    我在书房枯坐一个下午,任桌上堆满凌乱的公文。去东南大半个月,京城的事务积攒起来能压塌房顶,而我现在完全不想翻上一页。

    黄昏时分,水面的云脚压得格外低,如心头那片挥之不去的阴霾。窗口闪过朝槿步履匆匆的身影,她近日也没休息好,此时更是憔悴:

    “公主,有个妇人带着孩子跪在门前,奴婢怕引人注意,让他们进府说话,一问才知他们是崔将军家眷,从栎州赶来的,刚进城。”

    端茶的手抑制不住发抖,杯盖在地上碎成两爿,我好不容易稳住声线:“……知道了。”

    心中有个声音在说,不要去见他们,你没脸去见他的妻儿,是你毁了他们一家,就算他们跪在地上求你,你也不会为你的恩人求情,他们会怨恨你辱骂你诅咒你,一辈子,生生世世……

    我捂住眼睛,泪水流到唇边,苦涩至极。

    ……

    妇人领着一对儿女跪在东厅。

    周氏不过三十来岁,样貌显出与年龄不符的苍老和衰败,瘦削的身段裹在单薄的灰麻裙里,像一截在寒风中挣扎挺立的苇杆。两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十二,都已是懂事的年纪,安安静静跪在她身后,不吵不闹。

    “夫人请起。”我慌乱地扶起她,感到自己触摸到一尊冷硬的石雕。

    她不动,麻木地伏下身子,口中翻来覆去地念着:“民妇斗胆,请公主向陛下为我夫求情,民妇斗胆,请公主向陛下为我夫求情,民妇斗胆……”

    孩子也随着她磕头,我一时扶不过来,那十岁的小姑娘额头渗出一个血印,可她还是一个接一个,朝我重重地磕下去,仿佛脚下的石砖是一团棉花。她抬起身时,发间露出一张极肖似崔斛的小脸,我浑身发软,瘫倒在凳上。

    “起来,都起来……”我无助地低喊。

    周氏布满血丝的双眼突然一亮,直直盯着我,眼角细密的皱纹蓦地舒展开,小心翼翼地道:“公主,您……”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有勇气说出这句冷酷的话:“夫人,我无法救崔将军的命,军令状一立,便不可改。”

    她目中的光彩倏然熄灭了,整个人都塌了下来,面容透出死气沉沉的绝望,还有我最惧怕的悲痛与哀怨。孩子们顿了顿,磕得比刚才更快、更响,那咚咚的声音犹如战鼓喧天,几欲将我震碎。

    求求你们,别这样……求求你们了!

    “求公主看在夫君救过您的份上,救救他吧!”周氏沙哑地喊道:“发配,流放,坐牢,什么都可以,留他一条命吧!民妇身患重病时日无多,父母公婆都去了,只剩这两个娃娃,他们不能没有爹呀……公主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她匍匐着爬到脚旁,用力攥住我的裙裾。

    砰地一响,凳子被我慌乱踢倒,我满身是汗地贴住墙壁,退无可退,牙齿打着战:“我救不了他,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救不了他!”

    “还有三天,离他问斩还有三天,公主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陛下最听公主的话,公主这次立了功,陛下一定会答应您的,是不是……”周氏捂住心口抽泣,忽然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娘!”小男孩扑在她身上。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中的恨意让我如坠冰窖。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两行眼泪滑落,闭目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迟了……迟了,我救不了……崔将军的命。”

    小姑娘放声大哭起来。

    我不敢看他们,飞跑出了厅,唤朝槿:“叫万木春过来看病,你找个地方让他们暂时居住,别让人发现,等……过后,本宫再安置他们。”

    崔斛仇家太多,我担心有人找他们麻烦。

    待屋子空下来,我独自在堂上坐了很久,回到房中,一宿无眠。

    *

    三天内,我去了宫里一趟。

    卫析虽病重,有时也清醒,他倚在榻上,把几本折子狠狠摔在我面前。

    “当初是皇姐让崔斛去对付赤狄的,现在他打输了,九万士卒都被鞑子坑杀,皇姐有何话说?”

    不待我回答,他便气冲冲地道:“朕小看皇姐了,皇姐在甘邰砍了乱党,捉了贪官,又借来了粮,便觉得自己可以无视国法,不把朕放在眼里?朕昏睡几日,这些言官若没有皇姐默许,怎敢向朕死谏,要朕饶了崔斛的命!”

    我闻言一惊,这些奏折直接递给猗兰殿的司礼太监,和送到公主府的折子全然不同。我收到的都是大骂崔斛、落井下石的,而这些白纸黑字言真意切,字字掷地有声,说崔斛以少敌多,战败情有可原,那军令状是受奸臣李荣茂激将诱导,不得不立。

    可我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皇姐杀了李荣茂,无视朕的旨意,朕可斥责过皇姐?朕与你亲近,是相信你的忠心,”卫析眸中燃着火苗,苍白着脸,冷冷道:“可你竟然这般对朕,连那几个自诩清高的御史都被你笼络了。”

    我霎时明白过来,有人看不惯我,在行离间之计。

    幸好卫析的性子我摸得清楚,与他费尽唇舌辩白半天,他才渐渐平息怒火,将信将疑地道:“不过明日,皇姐定要亲自到场,崔斛不杀,难以平民愤。”

    国朝律令,立下军令状的败军之将由宗室监斩,我入宫本是要推掉这桩差,可眼下,却不得不秉公行事。

    ……

    回府后,宋憬对我说,那几个言官是真的钦佩崔斛。靖北军虽败了,但总归死守住最后一道关隘,为援军争取了时间。卫析难得没糊涂,听从期弦的建议,选了一名熟悉地形的新将领。

    我亦未查到幕后主使。不管怎样,我连探监都不能探了,一去就是个枉法的罪名。重刑犯是不许别人在行刑前见面的,何况我也不愿见他。

    我是那么害怕见到崔斛。曾经我对万木春说,崔大人是我见过最耿介的武官,他是传说中的那种将军,忠肝义胆,侠骨丹心。

    可结局竟然如此,竟然可笑如此,我要亲手把他送上断头台。

    期弦在狱中对我说的话一遍遍回响,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我如果不急于提高自己的声望,这件事就不会发生。

    ……已经太迟了。

    *

    十七日清晨,我从疲倦中醒来,听到的是隆隆的轰响,与梦中无休止的马蹄声相合。

    岐原迎来了两月以来的头一场雨。

    浓墨般的乌云压在天街尽头,天地浑浊,苍穹晦暗,远处楼台隔着雨幕,轮廓似一片荒凉亘古的废墟。

    我在倾盆大雨中下了轿,带人往高高的刑台走去。这样的天气,仿佛是老天垂怜,不让更多人看到我的难堪。台下观刑的百姓不过几十个,对着犯人和刽子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被淹没在巨大的雨声中。

    崔斛身着囚衣,颈套木枷,魁梧的身躯跪在台上,遥望着北方,旁人的议论好似攻击着一块坚固的磐石,激不起一丝反应。

    我撑伞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他蓬乱的头发被雨打湿,粘在黝黑的脸上,粗糙的额头多了一道伤疤,眼神沉静而透澈,不带一丝埋怨。

    我为他挡住雨水,道:“崔将军,你是我最敬重的人,如今是我对不住你。你有何心愿未了,我必定帮你达成。”

    崔斛缓缓地摇了摇头。

    “公主不必愧疚,”他说,“崔某想到公主,才跟他们回京,不然早就和同袍一起战死在粟叶城了。况且是崔某对敌不利,理应受罚。”

    热泪模糊了眼眶,我低声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战死,尚能得个报效家国的荣誉,可活着回来,就是受千夫所指,百口莫辩。”

    “公主为何要回岐原?”他忽然问。

    “为求生。”

    他又摇头。

    “公主早就不会任人欺凌了。在京城这种地方,不是做天大的坏事,就是做天大的好事,崔某见过三代帝王,公主与他们都不一样。您的父皇穷兵黩武,不把天下苍生放在眼里,您的兄长暴戾无能,无力护百姓周全,您的幼弟娇纵懦弱,只爱自己的皇位。公主敬重崔某,崔某也敬佩公主,敢负伤从乱军中骑马出逃,敢代陛下去宣州平霍乱,敢冒天下人口舌向昭国借粮。您不仅是为您自己,心中也装着他人,多少年来,康国都没出过这样的皇亲国戚了。”

    我鼻尖一酸:“但我做的不够好,很多事情,我都考虑不到……”

    崔斛温和地道:“没有人一开始就能面面俱到,公主很努力,以后会越来越好。国朝需要公主,所以崔某才愿意用自己的命,为您的前路做一块踏脚石,希望天下百姓可以有个盼头,认为他们有一个秉持公理、铁面无私的公主。”

    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我觉得自己那么幸运,我愧对的人,他们都那么善良,可以轻易就原谅我。卢令是这样,崔斛也是这样。

    为什么上天要早早把他们带走?

    难道这世间,好人就这样脆弱吗?

    崔斛的目光黯淡下来,露出几分不舍,“崔某的发妻多年不离不弃,这些年我亏欠于她,公主请答应我,照顾好她和孩子们。”

    我用力点头,站起身,他的身子又暴露在雨中。

    万千无根水倾泻在台面上,我一步步走下台阶,没有回头。

    “午时已到——”

    令官发出最后一声报时,我从袖中掏出湿漉漉的令牌,伸手,咬牙往身后抛去。

    那一刻,我听到崔斛爽朗的呼喊:“这正是我心中所求!”

    浓厚的云间劈下电光,照得屋瓦雪亮,大地惨白,一抹黑影带着殷红血雨当空飞出,鲜血从刑台边缘洪水般漫了出来。

    ——我不会要求你上刀山下火海,除非那是你心中所求。

    我想起在洛邑对他说过的话,仰起脸,让冰凉的雨水冲刷掉眼泪。电闪雷鸣的天空仿若一张暴怒的脸,瞪视着这个污秽不堪的人间。

    “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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