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许姬约我进宫,我去了才知是桩喜事,她怀孕三个月了。

    她却并不怎么高兴,愁容不展地对我道:“除了陛下和公主,妾身不敢告诉其他人,这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妾身老是担心有人对他不利。”

    实则现如今和她作对的人少了许多,可见她有些手段。她求我照拂她一二,我自是应下,问:“昌陵郡主和母后也不知道吗?”

    许姬低下头,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我自小被临江王府养大,郡主让我献舞,我就献,郡主要我在陛下面前替王爷说话,我也说了。他们对我的恩情原本不该只值这点回报,可我已经是陛下的人,他待我比任何人都要好,我不想让他为难。况且,我有了孩子,得一心一意为孩子打算。”

    她笑笑:“至于太后殿下,她一直没出过瑶光宫,只有初一十五让嫔妃问安时会露面。她素来不喜欢我,我便不去扰她。”

    我想起安玉的话,太后看起来安分,生着病还能狠心把面首置于死地,要是病情好转,却是不妙。我已有三个月不曾见她,上次套卫析的话,他也很久没去探望过。

    许姬神情凝重,微蹙的双眉不自觉流出些许温柔之色,和以前的娇俏妩媚大不相同。她比我还小一岁,此时却像个成熟的妇人。第一次知道自己做了母亲,大抵特别激动,她这样提心吊胆,怪悲哀的。

    我不知道做母亲的感受,这样压抑而危险的环境,我根本不想嫁人,不想生孩子,能凭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就谢天谢地了,怎么敢让自己的孩子过同样的生活?

    一个想法油然而生,如果这个皇子顺利出世,我要好好待他,千万不能让他像父皇、仪旃和他父亲那样。他会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微笑道:“你不要想多,养好身体,若有人欺负你,就同本宫说。”

    *

    民间的谣言随着紫金候入狱渐渐止息。我没有要安玉的命,三司也对他无计可施,这人就一直待在地牢里。

    宋憬问我:“十月的行刑名单,可要加上他?”

    历来死刑都在深秋,一般犯人会关上三五年再砍头,重犯则由皇帝亲自下令当年问斩。

    我沉思道:“且等等,看牢了就行。”

    安玉在教中位高权重,他潜入康国被关押,绲戎那边肯定有动作,说不定会派人来劫狱,如果能抓住其他教徒,就多了审问的机会。我对焚和教深恶痛绝,曾经发过誓,若有一日踏上集露殿,必灭了这个豢养娈童、蒙蔽百姓心智的□□,安玉此人尚有用处。

    回府后,我收到南方来的战报,每看进去一个字,怒火就隆上一分。

    周氏的案子不必查了。

    期弦在信中说,临江王以盛威御下,手段狠辣酷烈,若有叛将倒戈,全家必定遭殃。他还扬言我派出跟他作对的将领全家都会不得好死,崔斛就是前车之鉴。

    卫汲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愤怒之余叫我吃了一惊。早前就知这人能把亲生女儿送来替换自己做人质,心思不是一般的狠,现下得知孤儿寡母是被他手下的人折磨而死,更是毛骨悚然。

    我要为崔斛一家四口报仇,得先赢了这场以少敌多的仗,当务之急,是解决粮草运送。期弦做事利落,先斩后奏砍了延误行军的校尉,又问朝廷要新的粮官,我必须尽快给出人选。近日在兵部耗了太多时辰,愈发体会到吏治的弊病,对康国眼下的状况不免有些绝望。

    *

    日子如流水,在漫长而煎熬的等待中逝去。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父皇在世时,康国说一不二,然而这些年昭国飞速强盛起来,以前可怜巴巴地送质子求苟安好像是黄粱一梦。十二月的寒冬里,吃了熊心豹子胆扰乱昭国边境的赤狄被狠揍一顿,西部侵入康国的兵力不得不撤回河北岸,充作援军保卫可汗王帐。至此,北疆战事终于告一段落。

    我一边紧盯平南军的情势,一边和众臣商议新政,布置负责修运河的人手,忙得脚不沾地,还好没有多一件难题压在我头上,不然我真得垮了。

    快到年节,京城终于有点热闹的氛围,上万迁居的百姓们陆续回流。腊八那日,卫析下不了榻,朝会依旧由我主持,一名礼部官员持笏出列,道:

    “绲戎国主修书来,愿以稀世珍宝换紫金候出狱,与我朝结永世之好,互不相犯,来使十日内可到京城。”

    抬着礼物,西戎到康国最快要走两月。十日内就能到,这封信写得可真迟。

    我看这封言真意切的国书,坐在凤椅上笑道:“倒是光明磊落,本宫十分佩服,明日便给他们答复。”

    官员里有不少人被紫金候奚落过,见我和颜悦色,面面相觑:“绲戎心怀不轨,焚和教张狂阴险,难道公主要答应?”

    我站起身,负手在金殿上踱了一圈,“自然要答应。难得西戎有如此诚心,让他们进城罢。眼下康国不如往昔,绝不可与他们交恶。”

    那些官员想起绲戎所向披靡的大军,和刚开始恢复的民生,喏喏称是。

    有老臣还是不甘心,抹泪低声道:“若是陛下在此,定不会……唉。”

    我笑得更开怀,陛下?

    托陛下的福,现在朝堂上,我说了算。

    ……

    这些天,焚和教骇人听闻的事迹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有朝廷肯首,绲戎的使者一路走得十分顺利,抵达岐原之日,刑部尚书把安玉领出地牢,给了他一辆牛车。

    我睡足四个时辰,在屋里烤了会儿火,等到天色差不多,穿上旧棉衣离开公主府。城门刚闭,我牵着飞光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听到不少人在议论死里逃生的安玉。

    “如此狼心狗肺、阴险狡诈之人,居然能逃过一劫,朝廷昏聩!”

    “听说昭军打来时,紫金候勾结朔州卫,要把京城给献出去呢!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咱们那位长公主殿下,就是妇人之仁……”

    夕阳快要从河边坠下去,卖熟水的小贩正在清摊,我走过去抛给他二十文钱:“老板,一碗豆蔻的。”

    他一眼认出我,奇道:“是姑娘啊!十文一碗,您这次怎么这般大方?”

    我笑吟吟道:“做生意不容易,我今日心情好,二十文给你。”

    他连木碗一块送了我,“姑娘慢走。”

    我端着热气腾腾的熟水,拿了根苇管,边走边吸,肩膀忽被人一拍。

    原来好巧不巧碰见上次那姑娘,她挎着个菜篮子,惊喜地挽着我的手:“真的是你啊!上回你带我去公主府蹭饭,本想谢谢你的,可你一转眼就不见了。哎,你是不是也要去看热闹?”

    “什么热闹?”

    “紫金候出城啊!大家都往东城门赶,想瞧瞧活的焚和教徒呢!”

    我把苇管换了一端,“你喝不喝?没什么好看的,你要是还没吃晚饭,就回家吧。”

    她吸了一口熟水,露出不解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么大的热闹怎么能不看?

    我心道,只怕你看了,就吃不下饭。

    “一起去一起去。”姑娘二话不说拖着我往前走。

    周围的百姓听到她的大嗓门,有好几个都调转方向朝东跑去。从古至今,民众凑热闹的兴致永远高于对付手头的琐事,就像别家扒灰偷腥的八卦永远是逢年过节走亲戚的谈资,惟有在这时,八方神仙能团结一致,其乐融融。

    而这样做的后果,无人能预料到。

    我指了一处金碧辉煌的酒楼:“我请客,去四楼。”

    此处是周边最高的建筑,高层露台视野开阔,下方的动静一目了然,省了劳动腿脚。我们趴着阑干俯瞰,街上的行人向东边涌去,一波又一波,如汹涌的海潮无休无止。

    多少年没有这样的盛况了。我撩开耳边被风吹乱的发,抿了一口烈酒,感到身体里的血液在奔流冲撞。蚁群中有人仰头望来,我婉转一笑,轻轻抬袖,那几个面貌寻常的百姓顿时隐没在滚滚潮水中。

    落日从长街尽头沉了下去。

    万众瞩目的牛车披着最后一丝余晖,从西面快速驶了过来,车子前后有六名骑马的胡人护送,车夫也是胡人,戴着锥帽。

    人群爆发出议论:“里面就是紫金候……”

    那六个骑士不安地挥着鞭子,想尽快走。

    突然,一个粗犷的声音冲破云霄:“老天爷开开眼吧!我儿子十年前被他抓进道观,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该死!他该下地狱!不能让他走!”

    这一声犹如水滴落入滚油,下面瞬间炸开了锅,只听得此起彼伏、极为清晰的叫骂:

    “他抓好人家的孩子做娈童,玩死了一百多个,全丢到乱葬岗喂狗了!”

    “是啊!我邻居的孙子还不到十岁,尸骨无存哪……”

    “成宗爷爷是吃了他的仙丹被毒死的!他用小孩儿心肝做药引,伤天害理……”

    随着叱骂越来越频繁,道路两旁围观的人不由自主往中间挤,我身边的姑娘皱眉看着牛车:“绲戎怎么只派这么点人来接紫金候?”

    我道:“听说朝廷告诉那些抬礼物的胡人,因为安玉,焚和教在岐原的名声很坏。饶紫金候一命已经很不容易,为了使臣的安危着想,大多数戎人必须等在城外,如果他们一股脑儿进了城,朝廷压不下民愤,到时候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姑娘撇撇嘴:“听说紫金候以前仗着太后撑腰,对公主出言不逊,公主脾气太好了,连这种腌臜货都不计前嫌。”

    何止是出言不逊。

    我淡笑:“公主不得不忍,身不由己。”

    突然,车子剧烈地摇晃起来,随着砰地一响,辕木落了地,拉车的牛哀叫着屈起蹄子,跪在道上,任车夫怎么鞭打也不走。

    人群静默了须臾。

    一个汉子扯着嗓子嚷起来,打破沉默:“他该死!老天爷都不让他出城!”

    “他该杀!凭什么戎人能荣华富贵,我们劳碌一辈子,连老婆都养不活,还要把孩子送给他糟蹋!”

    “杀了他!”

    姑娘手中的茶杯当啷砸在桌上,茫然地望着我。

    不过眨眼间,场面已然失控。维持秩序的官兵高喊肃静,却无人理睬,被人推倒在街上。

    “这可真不好看。” 我攀着阑干叹道。

    灰色的天空下,密密麻麻的人头从四面八方涌来,石头、泥巴、枯枝烂叶飞在空中,将渺小的牛车牢牢网住。无数只手拉扯着骑士们的衣服,那六人徒劳地用胡语斥骂着,长鞭当空甩出,却如同抽进了沼泽地里,怎么拔也拔不回来。

    他们的武器,就这样轻而易举、难以置信地被夺走了,犹如狂风带走一片枝头的落叶。

    这些平凡普通、往常走在路上连话也不说一句的百姓,此刻竟变成了力大无穷的战士,他们的眼里燃烧着仇恨,嘴里高喊着愤怒的话语,每个人的脸上都展现出一副坚不可摧的神情,仿佛面对的是天下最邪恶的事物,是他们长久以来痛苦的根源——妻离子散、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庸碌无为,全是因为车里那个从未谋面的罪人!

    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手持杀猪刀、腰围麻布的屠夫,有从茶棚里跑出来、青衫文弱的书生,还有懵懂无知、嬉笑着朝牛车扔炮仗的总角孩童,所有人都在冲上去的那一刻忘记了自己是谁。

    我几乎能听到他们内心震耳欲聋的、狂喜又狂怒的呐喊——他有罪!他终于从云头上跌下来了!他早该如此了!

    牲畜的痛叫戛然而止,车子支离破碎,在眼皮底下化为一盘散沙。

    一个人被揪了出来,那袭新换的暗蓝锦袍像刀子一样刺痛了民众的眼,人们高叫着,疯狂地撕扯他的衣服,苍白的皮肤很快暴露在黯淡的天光下。

    我听见安玉惊慌的喊声:“快带我走!”

    两个骑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辟开一条道,拽住他往马背扔去,狠命踢着马腹,高头大马嘶鸣着跃起前蹄,风驰电掣朝城门奔去。

    “他要逃跑!拦住他!”百姓们大呼。

    东城门离混乱之处有数十丈远,一名骑士的马腿被伸出的绳索绊住,摔倒在地,连哼也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被乱纷纷的人群踩在脚下。

    看不见的鲜血在这方黑色的海域下汩汩流动,风里飘来淡淡的腥气。

    最后仅剩的骑士在奔跑中回头看了一眼,似是被声势浩大的场面惊吓到,携着虚弱的安玉终于来城门前,用刀鞘焦急地撞击紧闭的大门:

    “让我们出去!”

    城门照例在半个时辰前关闭,为了让紫金候出城,朝廷给了他们一块令牌,见者放行。后头的人越逼越近,步伐雷动,安玉抓着金牌,高举手臂,对城垛大喊:

    “开门!”

    校尉在城墙上冒出头,对下方做了个手势,一个戴头盔的士兵从城门边的值所里出来,面带难色和安玉说了什么,又跑回棚子。

    只见安玉身子一歪,在马上摇摇欲坠,只是这几息的工夫,他真的坠了下去——坠在沸腾的人海里。

    骑士的手僵在空中,连连勒马后退。等到城守空手回来,他已和安玉一样消失在吞噬一切的旋涡中。

    袖子被拉了一下,我侧首,年轻姑娘的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恐惧:

    “那个兵爷找不到钥匙了吗?”

    我说:“谁知道呢。”

    “这些人……”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从来没看过他们这样,我,我看到爹爹了,他也在里面……虽然紫金候做了许多坏事,可我为什么觉得,现在这样很可怕……”

    “告诉过你,热闹不好看。”我眯着眼,目光钉住浮出海面的一具躯体。

    安玉被剥得精光,下方的波浪将他推回了集市口,那里有个卖猪肉的露天摊位,幡子下支着一排九尺高的木架。

    肉已经卖光了,取而代之的,是人。

    六个赤条条的人,像分割过的肉块,被铁钩悬挂在架子上。

    安玉看着他们残缺不全的尸体,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嘶吼,而后自己也被吊了上去。他起初挣扎得很厉害,到最后力气用尽,奇诡地安静下来,变形软塌的双腿抽搐着,鲜红的血从颈后淌下来,红红白白煞是醒目。

    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的脸。

    我托腮端详了一会儿,还是隔得太远了。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脑袋勉强往左偏了些,流血的右眼对着我的方向,迸发出极致的恨意,嘴巴一张一合。

    ——我诅咒你。

    我举杯,含笑遥遥一敬。

    ——是侯爷自己不要全尸的。

    一枚石头击中了他的面部,他眼中的光倏然被血水扑灭了。

    之后,便是血淋淋的屠宰。

    刀,木棍,石头,一齐往木架上劈砍砸去,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人和物都看不清了,惟有一声声的闷响,钻入耳朵。

    我拍拍姑娘的背,“晚上别吃饭了。”

    她扶着桌子吐得脸色发青:“我……我明天也吃不下。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啊?”

    可能是见多了吧。

    我说:“我也恶心,回去再吐。”

    出酒楼时,天上飘起雪粒,街上的人散得差不多了。

    家家户户亮起暖黄的灯光,我与她分别后,提着盏灯笼,独自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空荡荡的巷子里,只有影子随我一同向前,浸入黑暗。

    一个男人站在角落,朝我跪下。

    我解下钱袋递给他:“你们今天做的很好,买点茶水润润嗓子。将尸体拿棺材殓了,连夜送给城外的戎人。”

    这些亲信是我在期弦离京前问他借来的。除了他,还有五六个京卫,在人堆里一呼百应。煽动上千人,仅需几只领头羊。

    京卫迟疑道:“公主答应要放人,这下如何跟他们解释?”

    “法不责众。”我冷冷吐出四个字,“使者不远千里来到康国,不料发生这样的事,本宫十分遗憾,幸亏其他人安然无恙。那送来的二十箱珠玉,原封不动交还,本国民风剽悍难驯,还望使者多多包涵。”

    我答应放安玉出狱,可没答应让他活着走出岐原。既然死活问不出焚和教的讯息,六个胡人也没留活口,那他便没用了。堂堂一个大长老,绲戎国王只愿意几十箱财宝换他,明摆着放弃了这颗棋子,来要人只是做做样子。

    想到安玉最后绝望的眼神,我扬起唇角,将手里的钥匙抛给他,“都生锈了,新打一把。再把今日值班的城守调进宫,免得人家找他麻烦。”

    他立即会意:“紫金候还没走到城门就不幸遇难,实在令某等扼腕。”

    我满意道:“去吧。”

    他的身影融入夜色。

    飞光在巷口等我,长长的睫毛落了一层薄霜。我抚着它的脖子,自言自语道:“下次还是换个法子吧……”

    这是我第一次借百姓之手杀人,也是最后一次。

    世间理智本就薄弱,万人空巷之时,便是律令最不堪一击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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