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三年,春末。

    熏风自东海吹来,铺开千山翠色,落花和暖雨将昭京洛葭点缀得粉妆玉裹,秀绝天下。

    城南的润景楼乃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之一,今日晴光大好,新来的外地戏班初次登台,因前天在宫里演过一折,圣上赐了个“好“字,楼内座无虚席。此间来往之人非富即贵,眼界甚高,皇城天子脚下,不便言国朝时政,月前康国那场惊变就成了最好的谈资。

    “那洛邑长公主手腕甚毒,你道她如何处置紫金候的?嘿,她借刀杀人玩得极漂亮,手上可没沾一滴血,单‘法不责众’四字,就够绲戎蛮子气闷了。”一名官员模样的年轻人摇着折扇道。

    “啧啧,只有这种女人,才会狠心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可老天都看不过去,让她给小皇帝陪葬了!”

    众人啜着茶,纷纷点头不迭。这长公主可是个不好惹的角色,见小皇帝孱弱无能,竟打起效仿祖上几位女帝弑君篡权的算盘,本以为放一场火能毁尸灭迹,却不想被上楼护驾的羽林卫抓了个现行,惊慌之下扔了刚出世的皇子,不慎跌入御河,五日后才被捞上来。

    “可怜那郑太后,死了儿子,女儿又如此不孝,强撑病体料理了后事,还一手操办新帝的登基大典……四月十三,就是明日呢!”坐在戏台旁的一人掐指算算。

    先前的官员道:“在下倒挺佩服她,她垂帘上朝一个多月,竟料理得有条不紊。据说之前平霍乱、向我朝借粮,都是太后授意,一介女流,能有这样的胆魄,倒让我等男儿汗颜。车骑将军是长公主党羽,逼宫不成,见公主掉下水,便当场跳了河——不知是救人,还是借此脱身。五百平南军都掉了脑袋,独他不见踪影,料想是逃到哪个旮旯角里苟且偷生了!太后放话,期弦是个英雄,重情重义,平叛有功,康国正在用人之际,只要他认罪归朝,就既往不咎。你们说,这样的胸襟,可是世之罕有?”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隔壁雅间的客人重重把折扇拍在桌上,还清晰地传来几句国骂。

    官员愣了愣,矮下身子,从竹帘下边偷瞧了一眼,瞬间露出嘲讽的神情:“这不是程御医嘛?失敬失敬,一年不见,您居然从老家回京了!”

    竹帘被大力扯开,露出一张斯斯文文的白净面孔。此人三十来岁,长着双桃花眼,五官单看挺俊,凑在一块儿就不幸打了个折扣。

    程御医捏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冷笑道:“是呀,陛下三天前将我调回太医院,明日就去府上给尊夫人瞧瞧病,看是什么嚼舌根的病传给了李大人!”

    “程千帆!”官员气得脸色涨红,“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什么意思?”

    御医灌下整杯水,冷静了些,“本官现乃是太医院右院判,官居四品,无需同你一个御史解释。”

    官员一噎,愤然将帘子打回去,咕哝道:“小人得志。”

    与他喝酒的同僚劝慰道:“他就这古怪性子,要不在太医院干得好好的,陛下怎么突然叫他回老家呢。来,听戏,听戏,词写得不错,叫《陌上桑》……”

    御医拿过一粒瓜子,用门牙狠狠一磕。

    嘎嘣。

    好气啊。

    丝竹牙板走了几个节拍,女伶甩着水袖,款款地飘上戏台,启唇唱了几句,珠圆玉润的好嗓子博得满堂彩。她眼里的秋波媚得惊人,目光来回扫着十几个贵胄,最终停在大夫微肿的左脸颊上,红唇抿出一个艳丽的笑。

    御医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摸了摸脸。

    官员聒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下还听到一个说法,期弦和长公主一起逃了,御河里捞起来的女尸根本不是公主。”

    御医又捏起一粒瓜子。

    那官员的同僚压低嗓音,兴奋道:“我也听说啊,长公主对付男人很有门道,不仅将军对她死心塌地,连咱们那位也……要不怎么能答应借康国三十万石粮呢。”

    “大概是女人不坏男人不爱吧……”

    嘎嘣。

    御医痛苦地捂住左脸。

    下手太重了。

    *

    黄昏时分,宫门落钥,御医牵着一匹圆滚滚的白马,掐着时辰进了西侧门。

    守卫和他打了个招呼:“程大人,遛马回来啦。”

    御医与脾气暴躁的马儿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从书房回了?”

    守卫笑道:“早回了,正等您呢。”

    御医咽了口唾沫,右颊也开始隐隐作痛。他回京后,皇帝哪天不是在书房熬过子时才回寝宫,眼下酉时刚过,竟回去了?

    紫宸殿从不是个吉利地儿,昭国国运多舛,上溯五任天子都在这里暴毙而亡,偏这一位毫无忌讳,三年前在殿前屈尊砍了几个脑瓜后,让人将玉阶上的血迹草草一收拾,便优哉游哉地搬了进去。

    是以他牵着马走到殿外,心里慌得紧。当入了暖阁,看到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就更慌了。

    皇帝正坐在榻边,闲闲地翻着一本注满小楷的戏折子,那是两日前戏班呈上来的。御医瞄一眼熟悉的字迹,便晓得是怎么回事——戏班心思活络,为表诚心,连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献了。

    《陌上桑》红成这样,仿单师功不可没。那人是个实心眼,前年接了这单生意,将戏折子来来回回批注几遍,才肯落笔。

    皇帝便也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看完了,随手将册子往床帷里一丢。

    御医:“……”

    别砸到病人了!

    “五日内不醒,就醒不过来了?”皇帝淡淡地重复判词,面上略无愠色,异常冷静的模样让他分外不安。

    御医小声道:“臣已经试过所有的法子,这么久不吃不喝,只灌药,连身体无恙的男子也受不了。”

    “朕看她命长得很。”皇帝忽嗤笑一声,“程大夫,对待病患上点心罢!前几日忙忘了,你倒是给朕解释解释,为何遣你这个圣手过去,非但旧伤没消,新伤却多了两道?要不是朕心地纯良,甘愿舍己为人,谁还敢要她?”

    御医想,您就这么对床上的人早晚各念叨一遍,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使——死人都被您气活了!

    他一肚子憋屈,望望帐子,神情无奈而低落,“殿下的路太险,性子又固执,不能放心休养,能活到现在,全凭一股意志撑着。臣人微言轻,约束不了,陛下恕臣无能。”

    皇帝终于皱起长眉,紧紧盯着他,半晌吐出一口郁气,冷然道:“只要她想活,自然活得过来。”

    “陛下,世间的事,何曾凭意愿做主?”

    皇帝也笑了,“朕要她活,她就死不成。”

    御医胆大包天地摇了摇头。什么幼稚话。

    “跪安罢。”

    待御医出殿熬药,皇帝燃了新贡上的香饼,挑了几块亮晶晶的饴糖,又把回宫途中折下的几枝梨花插在床头的瓷瓶里,摆了个好看的样式,最后在不染纤尘的地毯上洒了一小瓶菡萏水。

    做完这些,他想起先前扔了本虞国人给的册子进去,倘若砸到脸就不太妙。掀开帘子,那东西落在床角,他拈起来,右手顺道伸进被子一摸,腿脚冰凉冰凉的。

    他俯下身,凝视着那姑娘安静的睡颜。

    好好的一张巴掌脸,瘦得没个形,额角到眉骨裂开一道狭长暗红的疤,又凄又艳,跟月亮底下没套好行头的画皮鬼似的。

    他伸出修长的指头,轻轻戳了一下姑娘的眉心:“喂,二殿下。”

    皇帝拉开立柜,从琳琅满目的衣服里挑出一件耐脏的灰袍子,自言自语,“你死了,那帮大夫就得给……给朕陪葬了。”

    *

    夜色渐染窗格,草虫低低鸣叫。戌时过半,紫宸殿一反常态亮起灯来,琉璃罩柔丽的光泽如春水泻了满地。

    殿后有个宫人用的小厨房,皇帝懒得跑远,把正在吃饭的太监赶了出去,用靴尖带上门。不过半个时辰,他拎着两个木头食盒出来,哼着小曲儿走回屋子,在外间揭开盖,取出两只一模一样的银海碗。

    碗里盛了满当当的龙须面,上头铺着十几只莹白如玉的河虾仁,指甲盖大小,剥得干干净净。淡黄的宝塔尖和碧绿的丝瓜条整整齐齐地码着,中央还打了个金灿灿的荷包蛋,浸在黑鱼和火腿吊出的奶白汤头里。

    面还烫着,皇帝带上另一个盒子出去。

    月上柳梢,花影斑驳,清幽的香气飘飘渺渺的。花园里佳木葱茏,一株八尺高的桑树在晚风中婆娑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初生的桑葚坠在浓密的绿叶间,青涩可爱。

    他将盒里的虾壳和碎蛋壳几铲子埋入树下,又细致地锄去野草。四五只橘色的猫嗅到腥气,竖着尾巴轻悄悄地凑过来,亲昵地蹭着他的手,他将瓷碗放在石头旁,里面装着七八条刮了鳞的小鲫鱼。

    几只猫喂得极胖,喵呜喵呜地围着碗,和上了年纪的老头儿一样,边进食边嘀咕。他挨个撸了一遍,轻松道:“过节,给你们开开荤。”

    远处的侍卫耳力好,听到这话不禁一愣,四月份里有什么节?哪位菩萨的胜缘日吗?

    皇帝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最老的那只白猫出现,他在泉水里洗净手,携着一襟夜露回殿。

    正是一年里最宜人的时节,春风卷着蔷薇花香,和煦地拂过鬓角,殿里的烛光在眼中都变得温柔起来。

    他心情放松,还没踏进门槛,张口便问:“朕的猫呢?”

    却无宫女应答。

    皇帝挑开竹帘,当场僵成了木桩子——

    酸枝木的八仙桌边,形销骨立的姑娘捧着碗,嘴角还沾着一粒葱花,呆呆地望着他,宫女正费力地从她肩上把那只瘸了条腿、无一丝杂毛的狸奴扒拉下来。

    三人相顾无言。

    半晌,一个沙哑的声音茫然地响起:“这是,你的猫?”

    皇帝侧首,把红透的耳垂隐在灯影下,握拳遮住唇,“多嘴什么,吃饭。”

    话一出口,硬邦邦的声线竟有些颤。

    她好像还没彻底醒过来,怔忪地看着碗里的长寿面,又摸了一下自己眉毛上的伤痕,“我死了么……”

    皇帝走近几步,她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苍白的脸带着困惑,是个冰雪抟成的人儿,仿佛烛火再暖上丁点,就要在这静谧的春夜里化成一滩水。

    猫咪突然叫了一声,挣脱宫女的手,往她怀中蹿去。

    “下来!”皇帝吼道,提着猫脖子往下一扔。

    姑娘依旧愣愣地盯着他。皇帝揉了揉眉心,所有压制的疲惫都在这一刻势不可挡地涌了上来。

    他夺过她的碗,舀了一勺雪白的鱼汤,吹了吹,送到她嘴边,“是,你已经死了。这是孟婆汤,喝完就是下辈子,今天就是你投胎之日。张嘴。”

    那浓郁的香味谁也抵抗不了,她一口接一口咽下去,忽然云里雾里地蹦出一句:“你别哭啊。”

    “谁……”

    他猛地抬头,落地镜照出一双通红的眼。

    滴答。

    一滴透明的水,落在勺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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