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服侍我沐浴时,说我大病初愈,心绪不稳,受不得刺激。

    这几晚睡得极不安稳,窗外的猫叫似婴儿啼哭,让人寒毛直竖,午后的蝉声也聒噪无比。我按时吃很苦的药,吃得胃口全无,常常盯着邸抄发愣,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万木春想给我开助眠的方子,被伊涣一口回绝。

    “这方子吃上一个月,以后停了药别指望再睡着。快二十的人了,连这个坎都过不去,丢不丢人?从紫宸殿到御花园来回跑五圈,睡不着就怪了。”

    我不觉得丢人,我当时差点抄起板凳砸到他头上。

    可我没这个胆量,只好趁天黑蒙着脸跟岳七出去跑步,很不情愿地发现真的能睡着,而且根本没力气想别的了。

    第二天醒来浑身酸痛,筋骨就像被拆散了重拼,动一下就龇牙咧嘴。到了晚上我早早歇息,伊涣闯进来,二话不说,掀了被子把我揪下床,告诉我不跑完不准回来。

    我冷静地权衡了一下,妥协了。

    大汗淋漓地被岳七拖回来时,伊涣正坐在院子里喂猫,手边搁着一篮新采的桑葚。他挑了一颗抛给我,狐狸眼都笑眯了。

    “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于寒暑之变。然后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他曼声诵道。

    我面无表情地进屋,冷不防他伸出一条腿,我差点绊倒在地。

    他继续开心地念白:“疾趋十里许,气损则缓之,气匀则振之,头足皆热,宣通畅适,久久行之,当自知其妙矣。”

    妙,着实妙。我扶着门框和一把老腰,怒目而视,他微微一笑:“我瞧你练得不错,明日开始再加两圈,再接再厉。”

    我冷静地重复:“再接再厉。”

    我能把他的头拧下来再接上吗?

    他说:“不满意?那就……”

    我挤出一个诚挚的笑容:“太满意了,再来一次就可以原地升仙了。”

    “仙子飞升后别忘了提携之恩。”

    提携,我总有一天要让他给我提鞋。

    沐浴后瘫成泥,困意袭来时,我突然意识到脱离那种喘不上气的濒死感觉后,身心竟然十分轻快,仿佛死了一次又活过来……

    一双手遮在眼睛上,我一丝力气也腾不出,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

    凉凉的发丝擦着面颊,白檀香萦绕在鼻尖。

    “姑娘家,不准说脏词。”

    *

    这样跑了数日,连一心礼佛的太后都惊动了,挑了个黄道吉日请我去赴鸿门宴。

    我寻思这世上没有另一个太后能比自家那位更令人毛骨悚然,她总不会也逼我跳一回楼。嬷嬷来请时我正在想回康国的对策,一看水漏时辰还早,坐坐也无妨,随便套件裙子就出门了。

    太后太妃宫里都是些上了年岁的亲信,吃斋吃出一副寡淡的菩萨貌,这嬷嬷年岁却不高,狭目细鼻趾高气昂,披一身宝蓝色褂子,左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短那么半截,露出腕上一只光彩灼人的宝石钏子,走路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您是哪个宫的?”

    她扫我一眼,目光很是不屑,“奴婢在昭仪娘娘身边服侍,太后打发奴婢来请您吃茶点。”

    薄荷拽一下我的袖子,小声道:“姑娘,待会儿可别只顾吃呀。”

    我看起来像只想着糕点的人么?

    太后住的明心宫在最西边,第一进院子古木参天,第二进院子香火缭绕,第三进院子死气沉沉。

    我小的时候皇祖母还在,她是个恪守礼法、不苟言笑的妇人,只有仪旃哄她才会笑。她很讨厌母妃,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憎恶,我每次见她把稀少灰白的头发紧紧扎成一个道姑髻束在头顶,头皮都隐隐作痛。

    她院子的布局,就和这明心宫如出一辙,我一脚踏入此地,简直要怀疑全天下的太后都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虞国那位不算。

    当看到坐在殿中长相富态的正主儿,这个念头才打消。薄荷给我讲过后宫的重要人物,太后出自京畿大族王家,二十余年熬过了三朝皇帝,斗死了包括伊涣他娘在内的七八个小妾,自己无儿无女,顺风顺水被记在名下的不孝子抬进明心宫,继续前任太后吃斋念佛笃信风水的大业。每逢初一十五嫔妃们就聚在她眼皮底下,一面变着法儿捧她的堂侄女王昭仪,一面为崔贵妃不留情面的揭短暗暗叫好。

    崔家十四娘也是家里宠大的,说话直来直去,从不饶舌。后宫纷争伊涣向来不管,对谁都没脾气,因为他只愿意管猫。

    薄荷对我这么说时,我心想她们都没长眼睛吗,伊涣居然能忍住一天不发脾气?可之前赵金来叫人时,王昭仪她们分明借口推脱,他也确实没追究。

    可他要追究我啊!

    想到这里,再加上四肢酸胀难忍,我就腾地蹿出一阵火气,这满屋子莺声燕语、桃红柳绿,本该赏心悦目,可看在眼里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膈应得我连梅花糕都没心情吃了。

    太后搂着侄女儿,和蔼可亲的圆脸浮现出由衷的怜惜:“这孩子,怎么弄伤了?好好的一张脸,瞧得哀家心疼。”

    王昭仪天真无邪地道:“姑妈,戏班这种地方比不得一般人家,吹拉弹唱讨不得客人喜欢,轻则打一顿,重则要给逐出去呢。”她水汪汪的眼睛眨了眨,话锋一转,“青鸢姑娘,你弹的一手好琵琶,班主捧你还来不及,额头在哪儿磕了碰了,破了这么大个口子?”

    按照她的思路,我这个出身低贱的乐师应该是与班主或其他伶人起了矛盾,被打得半死不活,然后被瞎了眼的伊涣给英雄救美。

    我想了想,摆出一副委屈的神情,顺着她道:“昭仪谬赞了,都是妾身学艺不精……”瞟了两眼周围,没说下去。

    立刻有个美人用团扇掩住樱桃小嘴,愤愤道:“谁干的?竟然对弱女子下如此重手,你别怕,说出来我们给你做主!”

    我垂眸不语,红着脸期期艾艾看了王昭仪一眼,正中她下怀。周围的议论响了起来,嗡嗡如飞蝇,义愤填膺是假,等着看我笑话是真。

    王昭仪有些耐不住,“妹妹这么个妙人,哪个不长眼的……”

    “……都是妾身学艺不精,惹得陛下不快。”

    王昭仪的笑容顿时凝住了,殿里的私语戛然而止。

    我演得生疏,关键时刻实在挤不出眼泪来,用袖子假假地抹了几下,捂脸欠身:“求太后给妾身做主,救救妾身吧,妾身实在熬不住了……”

    薄荷机灵,眼疾手快地扶住我:“哎哟姑娘,您腿上有伤……”

    “别跪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皱起眉,“你将来龙去脉照实说,前前后后不许遗漏,诽谤天子的罪名可不是你一个丫头担得起的。”

    她面上威严,眼里却流出一丝可以称之为八卦的东西。果然不是亲娘,估计心里头正等着我骂伊涣呢。

    我清清嗓子,流畅自如地把编好的稿子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连代替卫析上朝都没这么精神抖擞、兴高采烈,心觉前六年写过的所有仿单都不及这回精彩。好歹在后宫长大,又给青楼做单子,我太明白女人扎堆聚众最想听什么了。

    “……小女子家住康国北境,出身贫寒,自小没了爹娘,蒙戏班收留闯荡江湖,天南地北混口饭吃。我们这些下九流,身如浮萍随水飘,去年康国遭了难,便一路往东,总算在洛葭找了个落脚之处。咱们戏班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知得了哪位公公青眼,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嘴,有幸来宫里唱戏……”

    “……那日天气和暖,申时稍稍有些热。陛下已听了几出,忽然点了几人去紫宸殿,并叫宫女都退出去,要她们莫扰了兴。妾身坐在屏风后抹琵琶,第二场休罢,忽听陛下道:‘你们戏班有一出《半面妆》,很是卖座,便唱来听听。’紫宸殿的花园种着蔷薇,可巧那日唱戏的是小桃红姐姐,她闻不得那香味,一个劲儿地打喷嚏,自是要唱砸。刚起了个头,陛下的脸色便不好了,竟当场令侍卫将她拖出去……”

    “……班里的青衣为小桃红求情,不料陛下在气头上,顺手砸了个瓷杯下去,将她额头砸破了一块。哎呀,咱们这些人命贱,只可惜了那杯子,豇豆红的釉,色儿真真亮,就那样碎了……”

    “……妾身哪里敢抬头,树上的雀儿都不敢叫了,就那么跪了一会儿,陛下的气突然消了,还问她疼不疼。”

    有嫔妃听得入神,不禁插嘴道:“陛下本就宽仁。”

    我紧接着道:“陛下问她,她感激涕零,自是说不疼,谁料陛下看着地上的瓷片,竟伸手去捡。那瓷片多尖啊,万一伤了圣上龙体如何是好?妾身没做多想就去拦……”

    “然后呢?”她们追问。

    “……陛下问妾身,《半面妆》的主角儿,是左边脸毁了容,还是右边脸毁了?还问:‘她这样,是不是有些意思?’妾身六神无主,不记得是点了头还是摇头。陛下让她唱,她就跪着唱开了,她一边唱,陛下一边拿着瓷片,在她脸上比划……”

    “……青衣唱哭了,陛下嫌那油彩花,转头让我们都跪直,抬起脸……”

    “……妾身是最后一个,陛下说是最像的……”

    “……妾身鬼迷心窍,妄想做那栖了高枝的凤凰,反正脸也毁了,戏班也没了,想讨条富贵路,只有这一个法子。陛下也问妾身疼不疼,妾一个劲儿说不,陛下说,这刀口有讲究,得慢慢来,一道结了疤再弄另一道,一共有十三道,错了一分都不行,他就喜欢妾身不哭不闹的乖巧劲,和他养的猫儿似的……”

    “……程院判开的不知什么药,敷在上面,疤就结得特别快……妾身平日就在陛下寝宫学唱戏,后来陛下却命侍卫押着妾身,绕着花园跑,程院判说陛下心疼妾身,这是怕妾身身子太弱,得强身健体,不然经不得刀划,唱戏的时候晕过去。”

    众人听得半信半疑,一惊一乍。我对这戏班挺熟,几个名角儿也打过照面,是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班子现在离开洛葭,这些人找不到青鸢她们对质,要是去问伊涣,也得有那个胆量。

    我说到最后,看到她们惊讶、怀疑又恐惧的神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放了枚更大的烟花:

    “后来妾身真的受不住了,多番打听,隐约知道陛下为何行事反常……”

    停了一下,她们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我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妾身莽撞,事关陛下名誉,决计不可浑说,毕竟只是传言……”

    王昭仪的眼神已经变成了“既然是传言说出来也无妨”和“快说快说”。

    恰逢这时,宫外忽有小黄门通传,道陛下来要人。

    薄荷搀着我依依不舍地起身,我走出几步,下定决心,压低嗓音说了几句,说到最后自己耳朵也红了。

    “妾身已无奢望,惟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求太后发发慈悲,救妾身脱离苦海……世间女子千千万万,比妾身讨得陛下喜欢的大有人在,”我的眼光在屋里转了一圈,被扫到的人纷纷打了个哆嗦,“上次昭仪请妾身一聚,妾身还存着点该死的心思,可这回是真的后悔了,您就劝劝陛下吧!”

    小黄门不知发生何事,懵然道:“姑娘请吧,程院判等候多时了。”

    我畏畏缩缩:“还是换药吗?”

    小黄门恭敬道:“陛下口谕,姑娘不想换也得换。”

    不仅是王昭仪,连太后都面无人色,我投去恳求的一瞥,三宫六院避之不及。

    “青鸢姑娘,”上次第一个点曲子的美人战战兢兢,“你好生伺候着,陛下许只是一时兴起,等过段时日,说不定就放你出宫了。”

    王昭仪白着一张俏脸,同太后对视一眼:“正是。”

    *

    回去后,万木春几乎给我跪下了。

    “小祖宗,你编排他也就罢了,扯我做什么啊?我有几条命给你当棒槌使?”

    “我没骗她们,你给我开的药真挺灵光的。”

    薄荷自打出了明心宫,脚步都是飘的,连猫都不去伺候了,哭丧道:“姑娘,您这是欺君,还欺了一群娘娘,要掉脑袋的……”

    万木春阴阳怪气地说:“没事,她脖子硬。”

    我出了一口恶气,事后才觉得漏洞百出。我都把伊涣编成这样了,她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训斥我妖言惑众!难道在她们看来,我口中描述的形象并不离谱?尤其是最后那张牌……

    大白天,我打了个寒颤。

    “薄荷,你们陛下多久去一次后宫,去了都做些什么?”

    她支支吾吾,“这,这奴婢可不好说。陛下很少去娘娘们那里,之前还过夜,后来待不到半宿就回来了,娘娘们也没传出什么……不过奴婢知道,主子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提陛下。”

    越想越可怕……难道误打误撞,让我揭穿了真相?

    万木春凉凉道:“你不如直接问我,陛下平时吃不吃补药。”

    “——不如直接问朕。”

    这阴森森的一声在屏风后响起,薄荷和万木春瞬间双膝一软,趴伏在地。

    我在想我要不要也趴一下,能屈能伸方为上策。

    伊涣比往常回来早许多,是以我们三个七嘴八舌毫无顾忌,压根没想到他站在外面,也不知听了多久。

    他面上安安静静,辨不出神情,挥手让那两人下去了。我本来还打算让万木春留下打个圆场,他溜得比兔子还快。

    我沉下一口气,扬起一个自认为够甜的笑容,从善如流:“那陛下平时吃不吃补药啊?”

    他负手站在三尺外,仿佛没听到,眼光落于我身上,似抽丝剥茧,扒皮透骨。

    就好像我是一条欢快蹦跶上岸、不知道自己快死了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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