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他往厨房走,高兴地说:“我磕了个双黄蛋!”

    他看见灶火还没熄,目光复杂地望着五个碗里的蛋,掀开盖子,米饭有些糊味。要不是我最后灵光一现喊对了他的字,他现在准得黑着脸开训。

    “你没叫我,我就继续煮了。” 我心虚地转移话题,“你刚才去哪儿了?”

    “小事,处理完了。”

    他叹了口气,把双黄蛋滑入瓦锅,盖上盖子闷,见我心疼前面四个蛋,飞速地用勺子打散了,切了把嫩韭菜,扔几粒蒜末和一大撮盐,混着金灿灿的蛋液大火快炒。

    全部料理完后,他走进卧房,重新换上新衣,好不隆重地坐在我对面。我不禁也扶正簪子,低头检查裙子是否哪里皱了,然后赶紧举杯和他碰了一下:“别那么正式作诗行酒令了吧,直接开吃行么?”

    他哭笑不得,“想什么呢。”

    我期待地说:“那你快点动筷子呀。”他一个人做了这么多,我先吃就太过分了。

    伊涣夹了几条丝瓜,放进我碗里,慢慢地饮着米酒,“这里不是外边,你无需同我这般客气。”

    话里有话,我装作没听懂,投桃报李地给他夹菜:“你忙了一个多时辰,多吃点补补。”

    他顺着筷子尖低下头。

    碧绿油亮的韭菜,壮阳的。

    我今天昏头了……

    不,我遇见他,每天都在昏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

    要匆匆收回的筷子如同被两根竹棍按住七寸的蛇,不得不停滞在半空。他就着我的筷子把韭菜咽下去,红润的嘴唇沾了一丝亮晶晶的油光,简直是活色生香的典范。

    “一番好意,怎能不领?”他笑得很坏。

    我就知道他脸皮比城墙还厚。

    只好满脸通红地自顾自吃起来,甫一入口就愣了,这味道似曾相识。

    脑海里顷刻间闪过很久之前的一顿饭,鸡肉荠菜馅煎饺、红烧狮子头、黄焖仔鸡,还有炸得两面金黄的小杂鱼。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青溪县那天的午饭未时三刻才送过来,不会是……”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眼皮子都没掀,“好吃吗?”

    那一霎我有很多话想问他。

    例如那天他为什么对我那般刻薄,每句话都像在刀尖上滚过,却又要暗地里花时间给我做饭,例如把我拖上床喂药的人是不是他,房间的地板是不是他收拾的,菡萏水是不是他洒的,床头的温水和饴糖是不是他放的……可是我问不出口,我一句话也问不出口,一个字也没有勇气对他说。

    甚至连谢谢这个词,我都无法看着他的眼睛说出来。

    伊涣给我倒了一杯酒。

    “好吃就行了,管这么多作甚?别整天摆出一副欠了三千两的表情,碍眼得很。”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垂眸,用勺子戳着碗里金黄焦脆的锅巴。

    岂止是三千两银子,我欠他的,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还清。

    “你知道谈盟约那天我是怎么想的吗?”

    他一杯饮尽,低低笑了起来,“其实我什么也没想。我脾气本就不大好,看到你如履薄冰又逼着自己硬扛的模样,就更烦。起初我认为命运太不公,你这样的出身,活得比平民家的女儿还累,她们只需思考这个月的一蔬一饭、能否早早找到金龟婿,而你必须考虑康国百万人的吃穿用度,还要防着别人给你塞个不称心的夫家。

    “后来我想想自己,又比你好到哪去?我的性格并不适合这个位置,坐上十年二十年,迟早生出毛病来。可这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适合相配的东西,只能去适应。我适应了这么久,早就看开了,趁我还好端端地活着,想做的事做个遍,出了昭元殿,谁也别想管住我。借粮成也罢不成也罢,总归是公事,我无法帮你什么,但我乐意对你好,就算户部没答应,我也不会让你饿着肚子回康国。”

    他抚上我的眉,用指腹一寸寸摩挲着,眼眸幽深,“我已经习惯了,只要你在我面前,我就什么也不愿去想。桑桑,你知道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吗?‘若有那日,自当殉国’……这么多年,我都舍不得动你一根头发,我怎会舍得让你去死。可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近人情吗?你就那样怕我?是不是无论我为你做到何种地步,都不如期弦在你身边那短短一个月?”

    我从来没有这样仓皇过,避开他的手指,“只才一杯,你怎么就成这样了。别说了,吃菜吧。”

    伊涣道:“你让我说完。”

    他真的不能喝酒,一整杯下去,立马上脸了。

    “……其实你不用一口气说完,急什么。”我欲哭无泪,给他夹了满满一碟排骨和鱼,企图堵上他的嘴。要是这么长篇大论说下去,晚饭还吃不吃了。

    他乖乖地细嚼慢咽,浓密的睫毛在鼻梁两侧投下郁青的阴影,看起来像没睡好,有些颓唐。

    脑中回荡着他苦涩的声音,我突然觉得理应反驳。前面还正常,怎么最后几句好像都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了?我咽下外酥里嫩的鱼肉,豪气干云地一杯酒灌下肚。

    “你的结论有问题。第一,你抬举期弦了,不谈功勋他就是个骗子,你没有必要把他牵扯进来。其次,我从小就怕你,这么多年了,你心里没个数?我为什么怕你,你自己不清楚?不清楚的话问问你三姨、太后、穆昀还有你的猫。还有,当时你表露出来的态度已经远超中立的范畴,要不是我有求于昭国,你信不信我拼了命也要在李尚书面前骂你一顿?‘先收十年盐利,再带兵灭了康国’,你听听这是什么混账话?流氓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总而言之就是八个字——无理取闹,冷酷无情。”

    酣畅淋漓地说完,我舒爽得快要飞起来。见他愕然望着我,好一会儿都恢复不了平静,给他斟满酒,“继续喝,你还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吧,我听着!”

    伊涣:“……没有了。”

    梨花酒清甜,搭配咸香软烂的茄子太适合了,我不禁又喝了几口,笑眯眯地歪着脑袋看他——这张脸赏心悦目,特别下饭。

    他默默地吃着,忽道:“别这么看我。”

    我哼了一声,“就看。”

    “别再喝了。”

    “我可不像你,一杯就醉了,我这三杯都没到呢。”我嘟囔。

    他强硬地来夺我的杯子,我推开他,力气大了些,酒液撒到了光溜溜的瓷盘里,映出一道深色的线。须臾之后,我反应过来那是额头上疤痕的影子,不由把头俯低许多,几乎要叩上去。

    原来这道疤竟然这么显眼吗?长长的,从发际延伸到左眉,扫到太阳穴,好难看。

    我茫然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烛光下无瑕的面容,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凹凸不平的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是万木春没跟我说过它能不能彻底消掉,我也没问过。

    不该是这样啊,我从来没有为这件事苦恼过,以前完好无损的脸没有给我带来异于常人的好处,以至于被划了一道也不觉得有多大损失,可现在不知为何就难受起来,而且越来越难受,还委屈,比他抢走我的酒还委屈。

    伊涣不明所以地沉下脸,“我又把你怎么了?”

    我的情绪突然失控了。

    眼泪被胸中酸楚一激,洪水似的流了出来,我吸着鼻子:“你干嘛生气呀,我刚才那么说你,你都没生气,这会儿凶什么劲儿?”

    他匪夷所思:“你刚才那么说我,我都没生气,你到底在哭什么?好好说话行不行?”

    关键是我也不清楚我在哭什么,翻涌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脑子里空空荡荡,他这样一说,我觉得自己才是无理取闹又作又矫情的那个,太丢脸了,于是哭得更厉害。

    伊涣的表情只剩叹为观止。

    他举着筷子,像是在绞尽脑汁想理由,后来终于放弃了,把我连人带凳子一起拖到身侧,抱着哄:“好了,我的错,不哭了。”

    我哽咽道:“不是你的错。”

    “给你台阶还不要?”他稀奇。

    我窝在他怀里,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指尖触了一下他温软的脖子,千言万语化成一句不着调的话:“你真好看。”

    他扣住我的爪子,呼吸有些不稳,“别乱动。”

    “可是就算长得好看,也不能趁人之危啊。”我语重心长地说,“你看我都喝醉了,没力气推开你,你这个时候应该让我趴在桌上然后盖一件衣服……”

    他似乎忍无可忍:“我唯一能想到的做法就是把你抱上床,盖什么衣服?没剥几件你就该谢天谢地了。”又凝视着我,得意地笑起来,“我和期弦谁更好看?”

    我想了想,论外貌我还是偏好期弦那种干干净净的,他长得太招蜂引蝶了。这样说怕他失落,于是说了另一句实话:“宋憬最好看。”

    他沉默了。

    我安慰他:“不过呢,你放心,我对宋侍郎那类人没兴趣。倒是穆将军这种,一看就稳,靠得住。”穆昀和期弦气质有点像。

    他更沉默了,把我揽得更紧,良久才赌气道:“我放什么心?你倒是给我个准信,我何时才能放心?”

    是呀,我为何要让他放心?我呆住了,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贴着他的胸口听了半天,冒出一句:“心跳很快,好像真的放不下来啊……”

    “桑桑,”他叫我,“期弦有没有这样抱过你?”

    我烦不胜烦,“整天期弦期弦,你干脆娶他得了。那我告诉你,他不骗人的时候很有君子风度,都是我主动抱他,有两三次吧,有次他还亲了我一下,信誓旦旦地说要娶我——满意了?”

    他看起来很不满意。

    那就让他更不满意吧。

    我掏出帕子擦擦嘴,一本正经地说:“就是这样——”攀住他的肩,嘴唇轻轻印在他的眉心。

    他的睫毛剧烈一抖,连呼吸都屏住了。

    下一刻,他扣住我的后颈,直视着我说:

    “桑桑,我要娶你。”

    我垂下眼帘,酒意烧得整个人晕晕乎乎,“对,就是这样……说得情深意重,我都当真了。”

    他捧起我的脸,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我会娶你。”

    我用手腕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又试了试自己的,很热,“好吧,你没醉,是我醉了。不过我记得一件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人。”

    “为什么?”

    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意思,只能歉疚地看着他,被心底的悲伤压得喘不过气。我害怕婚姻,害怕生孩子,童年时的经历让我不能忍受太过亲密的接触,我也没有学会在遭遇这么多波折后,怎样全心全意地信任和接受一个人。

    想到结婚,我只能想到父皇和母妃那种奇怪而疏离的关系,最好也不过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可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让我描述理想的婚姻,提详尽的要求,我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肯定不会乖乖坐在府里或宫里,和一群七嘴八舌的妇人讨论谁家的郎君夜不归宿,谁家的闺秀和西席不清不楚。

    我肯定不会天天向长辈请安,耐着性子听他们唠叨这个月家里的开支,对他们千金求来的送子秘方笑颜以待。

    我肯定不会夜以继日地捧着账册仔细审,今天给某个宫女侍婢多发二两月钱,明天给哪个嫔妃才人赏三匹绸缎,为节庆忙得不可开交还要陪夫君琴棋书画。

    如果这些都不做,一桩婚姻就算不上真正的婚姻,我会失去家族中的地位、平辈的交情、下人的尊重,甚至在成亲之时还算融洽的夫妻情谊。如果循规蹈矩地做了,我迟早会郁郁而终。

    那还不如独善其身。

    我看着伊涣,眼泪又流了出来,“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走到今天很不容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又胆小又自私,你娶我不划算的,这对你不公平……我现在已经对你很差了,可你还是帮着我护着我,我跟你吵了架,晚上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都睡不好。”

    “这不叫不公平,这叫遵养待时。”他贴着耳垂低声说,“我也很自私,不会做没有结果的事,只不过胆大罢了。我又没说要立刻娶你,瞧你吓成什么样了?我大概明白你在担心什么,有些事你没见过,不代表它不存在。”

    他好像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沮丧地摇摇头。

    伊涣把酒壶推到桌子另一头,用袖子拭去我眼角的水渍,娴熟地布菜,“哭鼻子很费力气,再吃一点,不要浪费。”

    蘸了酱汁的米饭一勺一勺递到嘴边,我不自在地撇过头,却又被阵阵香味引诱,一口一口咽下去,很快桌上的菜就减了一半。

    他靠起来很舒服……我好容易驱散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推开他一摇三晃地站起来:“我吃饱了,你把剩下的解决掉,我去把锅刷了。”

    “刷锅?”他坐在一片摇曳的暖黄色光晕里,不可思议地蹙眉望着我。

    “你都纡尊降贵下庖厨了,我怎么也得洗个碗吧。” 我揉着胀痛的太阳穴,脱下外面的半臂,“哦,不会弄脏这条裙子……”

    “穿回去!”他语气很不好。

    “你别老是冲我吼!”我把衫子扔在他身上,左右摞起衣袖,说话开始不利索,“你别……你别看不起人,我洗得可干净了,这么高的碟子,冬天,冬天只要半个时辰,夏天半个时辰都不到……”

    双腿如灌了铅又沉又软,他一拉,我就站不住了,下巴直直地磕在他硬邦邦的肩上,吃痛道:“你是铁打的吗?”雪白细腻的脖子近在嘴边,我泄愤地咬了一口,“……好吧,还挺软的。”

    他喘息道:“你再动?”

    “吓唬谁呢,男人喝了酒,根本什么都做不了……”我朝他的耳朵吹了口气,悄悄跟他说在民间听来的常识,“……你就让我去洗碗吧,我真的没有别的法子报答你了……你不让我去,我一辈子都不安心的。”声音低落下来,带了点哭腔。

    代替回答的是炙热的唇,迅疾地落在喉咙处,他细细地噬咬着,辗转吮吸,如同叼着猎物的狮子,仿佛只要遭到反抗就会咬断我的脖子。最脆弱的地方处于他的掌控之下,呼吸都变得困难,我畏惧地捶打着,他反而愈加用力,手指深深地嵌入后腰,弄得生疼,窒息过去的前一瞬,他抱着我离开桌子,大步走到卧房里,压了下来。

    混沌的头脑被这一连串动作激得刺痛,那一瞬,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我发了疯似的尖叫出来。

    “不要……不要碰我! 母妃……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什么都没看到,求求你放过我吧……让我回去……”

    “桑桑!桑桑!”

    他用力摇着我的肩,汗水一滴滴砸下来,我浑身都在发抖,冷得像从冰窟窿里捞上来,无力地喃喃:“不要碰我……”

    “没事了,桑桑,他已经死了,你记得吗?你早就把他吊死在集市里了。”伊涣柔声道,举起双手,“我什么都不做……我在这里,没人敢伤害你。”

    我仍然沉浸在经年的恐惧中,那些本该遗忘的事实再次涌到眼前,如不散的阴魂徘徊在头顶。

    对,安玉早就死了……我想到他临死前恶毒的诅咒,牙齿打着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伊涣想伸手抚摸我的头发,及时停在半空,像俯视着一个溺在井里的人,目光悔恨万分又无可奈何。

    “你弄疼我了。”我沙哑道。

    他的拳头握得极紧,指节发白,“对不起,不会有下次了,原谅我好不好?桑桑,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我精疲力尽地“嗯”了一声。

    他的眼眸亮起来,神色渐渐凝重,就在我鼓起勇气开口时,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坚定而温柔地说:

    “你不用为这种事向我解释,是我吓到你了。如果忘不掉过去,就不要勉强,只有一件需要做的事——桑桑,你一定要记住,你特别好,比其他人好上千万倍,是那些畜牲不如的东西该死。”

    泪水夺眶而出,我却舍不得闭上眼,定定地看着他认真的面孔,任由眼泪一颗又一颗滑落脸庞,浸湿褥子。

    记忆的碎片如石子从悬崖簌簌落下,整个陈旧的世界都震荡着崩塌了。

    而后,又一砖一瓦地重砌。

    他俯视着我,眸子微微泛起涟漪,连入鬓的长眉都柔和了许多,微笑起来:“我曾经喜欢上一个姑娘,想让她嫁世上最好的男人,过世上最好的日子。”

    我记得。

    这是他冒充穆昀在紫金侯府和假安玉说过的话,我藏在假山后,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却是说给我听。

    “我从来没有忘记这个誓言。可是当我再问她的时候,她的心已经死了,她已经不想要这些了。我什么都不能给她,甚至在她伤心、失望、绝望的时候,只能远离她、轻慢她、教训她,让她看清楚这条路有多难走。

    “我对她说过许多谎。我说她不好看,傻,胆小,只有傻是真话,可她就以为自己不好看,没胆子,还自以为聪明得很。其实我觉得她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值得一切最好的东西,我以为她知道——可她是真傻,她一点都不知道。”

    他的嗓音如一片羽毛落在耳畔,“我跟她在一起久了,也傻得厉害。我就喜欢欺负她,看她掉眼泪,她哭起来也顶好看,因为她是为了我哭的……她小时候也爱哭,后来就学会忍住了,她学的时候,我都不在她身边。”

    温热的手指拂过眼皮,他的声线带着一丝颤抖,似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我都,不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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