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很快就过去了,二月时漠北还是千里冰封。院子里的柳树抽了芽,才显出一点早春的讯息。

    曲黎城的商人比上月更多,朔州卫也忙碌起来,春秋两季狄戎南下频繁,边境不得不防。津云带我将城中逛了个遍,她执意要跟着我,我便也随她去,以免给自己徒增不快。我能感觉到她不太待见我,可能对于这样的旁观者来说,我真是根不知变通的硬骨头,但如果我软上一丁点,还不知他们要把我怎么办。

    他的小狐狸也好,梅花和字画也好,送来的叮嘱也好,都是我一辈子也用不上的。

    驿站在接近城门的地方,也接除官员之外的活。我从袖子里掏出信件,吩咐津云将它交给前柜,停在路边等候。

    北地的风从草原上吹来,冰刀子似的凛冽,我拉紧兜帽,环顾四周行人。

    一只褐色的锥帽在人群中尖尖地凸出来,随即露出一张大大的笑脸。

    我松了口气。

    津云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回来时我问她:“送到京城价格是不是很贵?”

    她笑吟吟道:“姑娘在帝京有熟人吗?如果是让收信的人付银子,还要多几个钱呢。”

    我道:“家慈是京城人,每年过年我都要写信回去。”

    “是寄给那边的家人啊。姑娘有舅舅或者姨妈吗?”

    “嗯。”

    我回去后正准备去浴房给狐狸洗刷,忽听前院传来通报,说有客人想见我。

    东厅左首的官帽椅上坐了个容光焕发的公子,手上把玩着一只打着补丁的旧锥帽,冲我招了招手,清脆道:

    “姐姐好!”

    一夜之间,我成了无数人的姐姐。

    公子哥转头对一旁侍候的小厮兴高采烈地说道:“以前在叶里,穆昀那小子和我是拜把子的兄弟,他姐姐就是我姐姐,他就算当了三年城主,跟我喝酒的日子也只多不少。他来了这里公务繁忙,我把东西交给他就行了,见不见无所谓。不过姐姐还是该拜见的。”说罢,严肃地站起身向我拱手。

    说实话,我从未见过他喝酒。

    我对津云道:“这位是河西道监察御史江大人家的公子,与我们一直很要好。他远道而来,你去和穆昀说一声吧。”

    江公子那边也将小厮赶出了门,津云一走,大厅里就只剩我们两人了。

    我三两步跑下台阶,歉然道:“对不起,我想不到别人了。之前寄信过去只是想让伯伯在京城和他们说一声,没有想到你会亲自过来……”

    江从时捏着帽子笑道:“我都叫你姐姐了,还能见死不救!咱们穆城主好大的能耐,竟敢强抢郡主……不对,回头让我爹参他一本,这小子是要造反还是要割据啊,权力再大一大朔州都成朔藩了。亏圣上对他睁只眼闭只眼!”

    我咬牙道:“从良弟弟,你觉得他有可能在门外吗?”

    他突然低了声音,“伊照,我说要参他是真的。我现在没有办法带你走,但是京城那边已经安排了,最迟下月,会有人来接你。”

    我的心跳起来,“我觉得穆昀会去京城。”

    他狐疑地瞧着我,“为什么?”

    “他迟早要去一次,陛下如今不限制他的举动,就是在等他自己表态……不好说,就是有这种感觉。”

    他笑颜如花,“伊照小郡主,请允许本公子护驾。”

    我鼻尖发酸,叫了他一声从时,“咱们都好几年没见了,没想到到还有你可以帮忙……”

    他捂住额头,“天啊你可别哭,本公子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要是去京城,坎坷多着呢,我就是想帮也帮不上。”

    “你有什么东西要给穆昀?”

    他皱眉道:“你别管了。我没什么印信给你,你若是平安到京城,去找叶里那家当铺的总铺,什么也不用带。老板和我熟,应该可以帮到你。”

    我还想说什么,他忽然冒了一句:“伊照,我五月份成亲。”

    “啊,恭喜。”

    他又扶额,“算了,我这就走。本来从叶里直接上京只要一个月,现在拐这破地儿来,又要多半个月。”

    我道:“那你赶紧去见他吧,早些回京见江伯伯。”

    他欲言又止,“伊照……”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迎着光窜进来一个雪团儿,扒在江公子皂靴上不撒爪子。小雪狐果真只有巴掌大,对着江从时龇牙咧嘴,圆圆的耳朵竖起来,凶神恶煞的。

    江从时恨恨道:“穆昀!本公子讨厌猫狗狼蛇以及狐狸!”

    小狐狸哼唧着跳到后面那人的怀里。

    穆昀像是刚从军营里回来,便服还没来得及换,踱进屋坐到主位上,没什么表情地道:

    “江少卿。”

    江从时眯着眼道:“丁忧三年了,城主还记着江某呢。”

    他也算是个人才,年纪轻轻就在朝中有些风头。

    我不想看到穆昀,和江从时道别后径直出了东厅。

    **

    津云告诉我,江从时吃过午饭就快马加鞭离开了曲黎城。

    三年前他丁忧回叶里时穆昀刚当上城主,如今离乡赴京,我们也都不在那里。我爹出事我还拜托过江府在京中融通关系,但他母亲去世家里已经够繁忙,并无暇顾及太多。此后几年我和他再无往来,以致于来漠北后隔了几天才想起这个人。

    危难关头人心才看得分明,我爹寥寥可数的几个熟人里江御史素来为人端正,所以就算入狱还有人在朝中为他说话,保留了一张房契和我郡主的名头;我上学时和江从时坐前后桌,这份情谊能维持到今天,也是他念旧的缘故。

    心情不由自主好了很多,坐在桌前就开始想未来或许发生的事。

    之前写过两封信,想试探穆昀是否会拦,看样子他果真像说的那样不会妨碍我。如果他拆看并扣住不放,我只是损失了一点获救的可能性——一封给当铺老板,说明以后不再当那些假冒的古画了;一封给多年未联系、不知会不会帮忙的同窗,并提及会在今天去驿站。

    如果成功了,那第三封寄往京城的就畅通无阻,如果叶里那边没有反应,这封写了也白写;如果京城最终派了人来,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这个地方了。

    我骗津云说每年都要和舅家联系,实则自五岁阿娘去世被我爹带到西北,他就天天给我灌输对待外祖家那类小人就得不怕翻脸的思想,这是我头一次给那边写信。

    我爹年轻时极不负责任,在外头晃荡十年,有了孩子还让发妻不时住在娘家,直到阿娘去世才悔悟,破例给我求了个郡主的名头,再也不回帝都。

    那里是全大昭最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可是我必须得去。

    我必须想办法离开穆昀。

    津云给我磨着墨,道:“有一件事要和姑娘说。三天后会有新的侍女来服侍姑娘两日,因为我要成亲了,暂时得到村子里去。”

    她低着头,乌发柔柔地披散在肩上,白皙的脸颊也染上红晕。

    我的笔尖停了一瞬,笑道:“恭喜呀。”

    一天之内竟然听到两个人要结婚的消息,不过肯定不是约好的。

    她似有感而发,“我这个年纪在曲黎成婚不算大,因为这里是边疆,本地的女人少,男人不会挑三拣四。姑娘比我小,不过要放在在京城,说不定已经嫁人了呢。”

    我站起来翻箱倒柜地找能送人的东西,来的时候身无长物,在这儿一个月也没买值钱的物什,眼下甚是窘迫。

    津云道:“姑娘别翻啦……”

    我将头发上的玛瑙篦子摘下来给她,“这个请收下。你陪我这些日子很辛苦,可是目前没有更贵重的可以送给你当礼物了。”

    她欲推拒,又忽地想到什么,婉转一笑:“多谢姑娘了。姑娘明明是个善人,平日却非要装作比谁都冷,您才是真辛苦。”

    我笑不出来,坐下把那幅画画完。

    津云捏造篦子,盯着我半晌,“姑娘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谁?”

    她今天话很多,大约要成亲的人都是这般吧。

    我染着色,慢慢点头。

    她惊讶地道:“这样啊……那姑娘是不会晓得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了。若我说我喜欢穆君,您也不会气愤难过,哎。”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看起来是像会为他生气伤心的人吗?而且你这么聪明,肯定早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人。”

    津云摇摇头,“穆君当初把我从那鬼地方买出来,我就听说过您的名字。他喝醉了,也会念上几句。穆君这样的人才,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一个,您还是……”

    她不知道他对我们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感兴趣地问:“他也会喝醉么?”

    “您不知道?唉,说您从小就认识他,到底算是穆君什么人呀。”

    她平时绝不会用这种略带责怪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想了想,“我是他姐姐。”

    雪狐趴在桌子上,靠着烛台取暖。夜深了,外面不下雪,也没有风,听不见一点杂音。夜里的时间被拉得很长,我一个人翻着书,心中郁结。

    我从来都不了解穆昀,也不觉得了解他会得到某种好处。但要是这些年重来一遍,我就会尽最大努力看透他,让他不做出那样残忍冷酷的事。父亲去世后那几个月我很自责,觉得如果自己和他的关系再密切上几分,说不定还能寻到苗头阻止他。

    他比我大两岁,来我家时已经懂事了,经历过一族几百口仅剩一人的惨剧,对我却总是微笑,有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毅力。我面对他就会潜意识地害怕,因为这超出了我理解的范围。

    狐狸的耳朵摇了一摇,跑到门边来回折腾,活脱脱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走到门边,烛火在窗纸上映出一个人的侧影。

    “我睡了。”我插上门闩,吹灭所有光亮。

    外面传来一句:“窗子关好了么?”

    我赶紧跑到窗口那边,黑暗中模糊地看到他撑着窗台跳进了屋。

    事已至此,唯有重新点燃蜡烛才能让我产生安全感,但房间里并没有火石。

    我把窗子全部打开,莹亮而清冷的月光洒在地面上,像积年的尘埃。

    他走近了,淡淡的酒气飘过来,我坐立不安。

    “江从时还记着你,很难得吧。”

    房内骤然变冷,我从架子上取下披风裹住身子,把手捂在狐狸肚子上,全副武装,“还好。”

    穆昀冷笑道:“我向来问你什么你都是这两个字,对他却连家底都能翻上一遍。”

    “怎么不能了?你不是对我们家家底一清二楚吗,用得着对你浪费力气?”

    他的眸子亮得惊人,带着一丝微醺的酒意,“伊照。这些年若说我还有一丝愧疚,就是对你了。”

    “你不用愧疚,你从来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又近了几步,“伊照,你对我不公平。”

    他还真说得出来。

    我偏头道:“你喜欢我什么?喜欢让我家破人亡流落街头?”

    他的气息顷刻间近在咫尺,手上的小狐狸吼了一嗓子,没出息地溜下了地。

    他极快地扣住我的手将我固定在胸前,不容抗拒地吻上来,声音低哑,“喜欢你这样。”

    我慌得要命,恼怒得不知所措,“穆……”

    他衔住嘴唇,用舌尖一遍遍地描,“阿照,你以前叫我哥哥的。”

    头发被弄散了。

    他将我抵在柜子上,更深入地攻城略地,“今晚不动你。”

    他越说我抖得越厉害,把他咬出了血,眼泪沾到唇边,他一点点吻去,“阿照,我很伤心……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头脑霎时清明,我拼尽全力往外推他,喊道:“你还能说得出来!你为了权势——”

    他蓦然用手捂住我的嘴,眼神痛苦,“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说得对。”

    他抱紧我,“重来一遍,我死都不会答应他……阿照,阿照。”

    他一声比一声低,我听得茫然,奈何说不出话,只能用目光定定地望着他。

    穆昀像是突然醒了,凝视我良久,“对不起,我把你弄哭了……阿照,对不起。”他把头埋在我的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哭了好不好?”

    冷风从窗口呼啸而入,我哭得更凶,用力捶打着他,“穆昀你没良心!我爹把你当亲生儿子养了九年啊!你知不知道我做了多少噩梦!你就是去死我也不会原谅你!”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似浮着一层苍白的雾气。

    他的呼吸平稳下来,冷静地开口:“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架着我到榻上,塞进被子里,坐在边上柔声哄我。津云说的没错,他也会喝醉,可能多少年都是这样。

    夜深人静,他停了一会儿,垂着眼睫问我:“阿照,有没有一点像小时候?”

    我对着墙,突然鼻子发酸。

    怎么可能像呢。

    “你觉得江从时好,也要弄清他值不值得你的信任。”

    “穆昀,你应该知道我已经通知京城了,希望我做什么你依旧不会阻止。”

    他软软地从鼻子里应了一声,眼瞳微眯:“好。只要你在我身边。”

    这晚自然再也睡不着。

    父亲入狱后,我一个人在叶里奔走,他性子惯是听天由命,但我不能。他恨左相一党让他年少失意,与我提过许多次,而且都离京这么多年了,也不想再上朝堂,怎么会平白无故和他们扯上关系。他没有错,就不能受不该受的罪。

    江御史那时刚刚至京,穆昀也在京城,只有江从时自京中回来。我起早贪黑打理王府,财产换成银票藏在各处,忙得焦头烂额。去江府的时候,江从时却一脸灰败地告诉我,致使这一切发生的人正是穆昀。他七月从朔方班师回朝,带来了金吾将军勾结狄戎的亲笔信,又在金殿上直指左相王私通晋西郡王,要借狄戎兵力颠覆朝纲。

    这件事当时所有在场的官员都吃了一惊。从来没有人敢正面挑衅那群人,而穆昀敢;从来没有人敢轻易牵连一个大昭皇族,但穆昀敢。

    既然是人尽皆知的一件事,我没有必要认为其中有误会。要是这个关头写信向他询问,说不定连江御史替我家保留的东西也会丢掉。

    于是在十月底叶里的城主换了新人时,我离他要多远有多远。

    我的直觉没有错,穆昀始终是个不值得相信的人。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边城的牧笛响彻原野。津云刚回来两天,京中的马车就到达了曲黎。我让她给我梳了个上得了台面的头,从柜子里拿了一件浅色的衣裙,抱着胖了两圈的雪狐去正厅见客。

    来客一身素衣,眉间的朱砂痣如同佛龛里神秀的菩萨,施施然立于阶上,竟有云气骤生之感。

    他微笑还礼,广袖映着晨曦和露水,声如玉琅:

    “今日终于能见到阿照,果真像伯伯所说气度不凡。我是你堂兄,伊烛。”

    ……不是母亲的族人?

    穆昀坐在堂上,淡淡颔首道:“宁王殿下多礼了。阿照,你父亲还有一位胞弟,他可曾和你提过?”

    他们两人认识。

    我着实不知道我有叔叔,他明知故问,这位堂兄也是闻所未闻。

    “阿照这些日子劳烦穆君看顾。我眼下要带她回京城,阿照,你外祖年初刚过世,我母亲是崔氏嫡长女,也是你一位姨母,所以就奉命代行礼数了。”

    不知怎么,听到这里我竟松了一口气,真是罪过。他一介外男可以处理一族族长的丧事,可见有些背景。

    我问他道:“叔叔安否?”

    他猜到我要问什么,眼睛弯起,“父亲三年前就不在了。阿照,你的境遇和我并无差别——只是亏得我有母亲。若叔父下狱时你向崔氏请援,也许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我也笑道:“那现在还晚么?”

    他凝视我好一会儿,“既然是你的意愿,我怎能置之不理?”

    又看向穆昀,“本王自当以阿照为上。”

    穆昀伸出手,“请便。不过穆某正巧也要去京城复命,殿下看明日启程如何?”

    我心里一沉,他果然打好了算盘,哪有两个月就回京述职的!

    伊烛只应了三个字:“那便好。”

    卯正时我从床上爬起来,津云在热水里放上了干花瓣,低落道:“我不可以和您一起走,所以您一定要保重。我听说京城比曲黎繁华十倍,但也要凶险十倍,您执意离开穆君,也知道路途艰难。如果我猜的没错,您是想找机会从京中回叶里吧?”

    我突然问她:“你真的觉得穆昀待我好吗?”

    津云笑笑:“我只知道,如果我夫君在成亲后这样待我,那一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穆君并不会从您身上取得利益,而别人就不一定了。”

    她蹲下来握住我的手,“别怕,像你这样的姑娘,会有好结果的。”

    可是别人,包括穆昀,全都别有用心。我可能会被嫁给某一个未曾谋面的人;伊烛可能会娶一个表妹,从而掌控崔氏;而穆昀,已经行了各种大逆不道之实,回京还不晓得要怎样。

    信里轻描淡写地说我在外多年,想在清明前赶到京城给母亲扫墓,可是苦于曲黎离京遥远,怕路上有闪失。他们要是头脑清醒,就不会放任一个与族中有血缘关系的孤女流落在外,因为我身上带着一个郡主的名号,一些可有可无的财产,还可能知道一些朝廷内幕。氏族里的年轻姑娘在京城,宿命都是一样的。

    我并未写其他,言多必失,其余未知的空白,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填补。

    目光落到卷毛狐狸上,不过若穆昀在,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把我给卖了,最坏的结果就是……

    “您和穆君一起长大,真的相信他能对您如此狠心吗?”

    原来她已经打听过了。

    我喉间干涩:“这不是我相不相信的问题。”

    离午时还早,城主府的马车驶出了曲黎。天空万里无云,远处的群山逶迤如浪,带起数行飞鸟。

    伊烛带了一队车,我带了一个侍女铃兰,而穆昀带了一支军。

    我在车里坐立不安,反复思索这趟京城要怎么走。除了伊烛,我没有在那里认识的亲戚,这位堂兄也不足以寄托信任。江从时有婚事在身,又刚重新踏足大理寺,他帮了这一次,毕竟是外人,下次就不便麻烦他了。

    不管怎样,经过半个多月的日夜兼程,车子终于到达了帝都的城墙下。

    伊烛亲自扶我下车,而崔氏派了一名嫡子在城门处迎接,抬着顶银绣鸾鸟的八人舆轿,着实令我吃了一惊。这是正经郡王郡主出行的排场,讲究点的还要有十六名侍从婢女,此时换成崔家仆从躬身等候,格外引人注目。我这辈子头一次遇上这等场面,硬着头皮也不能怯场,踩着步子缓缓走过去,装出一副娴静温善的样子。

    伊烛向那位崔家人说道:“郡主思念王妃,跋涉千里来此,五郎要好生接待。穆将军前脚刚走,我眼下须进宫面圣,一切就交给你了。”

    崔氏五郎笑道:“表哥安心,郡主怎么说也是半个崔家人,多年未见,父亲欢喜还来不及。”

    伊烛看起来占有压倒性的上风,也不知他们甘不甘愿被他驱使。毕竟京师大族,最不缺的就是傲气。

    “父王曾说,本郡虽自小长在边陲小城,也不能辱没了皇室的姓氏。阔别京城多年,如今再来,诸多事情少不得要请教你们。”

    崔五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郡主说笑了。”

    他一定在心里骂了我一顿,我要是他,也得鄙视这等给点面子就自抬身价的人。然而我没有其他法子,我除了和九五之尊一个姓,和这里的联系不过是极淡的血缘,换句话说,我在他们眼里的分量绝没有伊烛多,崔氏只是看宁王脸色行事。

    我哪里算半个崔家人,若第一次就服了软,以后就任他们摆布了。

    原以为会在崔氏某个旁支的产业安置,却被一路抬回长胜坊国公府中母亲的故居。我对这里的记忆已经模糊,但好歹有一点亲切的念想。檀木桌,梨花椅,象牙雕,青瓷瓶,依稀是未出阁的形状。暖阁里放着孤零零的牌位,我终于能好好看看阿娘的名字,若她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她的女儿渡过难关。

    府中披麻戴孝已有三月,我也不得不捡着素净的白衣蒙混过关。一切宴饮皆停止,老夫人留居庵堂,上下琐事交由长媳打理,而朝堂同僚的往来全部委任给伊烛,没有多余的人找我的麻烦。

    铃兰探听了一圈,弄清负责安排我起居的崔五郎乃是崔氏二房的嫡子,尚未婚配,样貌人才在小辈中出类拔萃,国公爷在世时十分器重他。至于伊烛,近年才在京畿封王,因助新帝清洗旧党有功,大有平步青云之势,城中风传圣上要给他指婚,无数闺阁里的姑娘夙夜难眠。

    这日午饭后我从房里披衣出来,去前头的花园消食。府里无人管我,穆昀和伊烛均连影子也见不到,天气晴好,春光融融,整个人都比昨晚轻松了一倍。

    铃兰眼尖,朝我示意道:“郡主,那边也有人。”

    我站在水榭里,远远望见假山后绕过一队白服侍女,为首的是位四十上下的中年妇人,银钗素环,蛾眉凤目,面容有些眼熟。

    才出三月服丧,这里第一次有别人踏足,按年龄穿戴,应该是崔氏本家的女眷。那妇人显然看见了我,双眸倏然睁大,像是极为愕然。她往前走了一步,牢牢盯住我,却又快速转身,步伐匆忙地领着侍女离开。

    顷刻间我浑身都不舒服起来,那目光里浓重的敌意是个人都能察觉到。

    我对铃兰道:“你现在就去打听那位夫人是谁,一定小心些。”

    铃兰得令,一溜烟跑出了水榭。

    纵然园子里桃树含苞,翠柳依依,我再无心闲逛。在石凳上坐了约莫半个时辰,铃兰仍未回来,风大了些,我便裹着袍子回玉响阁。

    不料刚踏进门槛,竟有两个陌生婢女挡在眼前,冲我屈膝行礼。

    我心下一沉,蓦地出声道:“里头的夫人,本郡可是要尊称您一声姨母或舅母?这是我母妃的屋子。”

    有人嘲讽地笑了一声。

    安神香弥漫在堂上,我记得走时并未点燃香炉。

    “坐吧。郡主,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我从婢女当中走过去,看着坐在主位上的银钗妇人,“托您的福。”

    她红唇一撇,威严的风神与不久前的惊诧大相径庭,懒懒地道:“早听闻阿烛将你安排在这儿住了。郡主可不要觉得突兀,我这个做长姐的来看看妹妹,可不是天大的理?”

    她丹蔻未消的指甲朝侧方的牌位轻轻一点,“阿璃,你女儿来看你了呢。”

    宁王的母亲,崔氏长女,果真是我姨母。

    然而我只想把她赶出去。

    “姨母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她上下审视我许久,喃喃道:“一点也不像你父亲………既然你要在我崔氏府里住上一段时日,我今日得空过来,就将这儿好生打理一番了。”

    “不劳动姨母了。”

    崔氏仿若未闻,转头对婢女淡淡道:“都搬出去吧。”

    话音刚落,从我住的暖阁里又走出三个侍女,手上抱着一堆书籍绢帛,往地上的竹筐里一丢,抬起框就要出去。我拉住一人夺下满怀旧物,高声道:

    “姨母何意?非得逼本郡相拦吗!”

    “啧啧……”

    她站起身,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毯上,指着我道:“我怎么敢?当年你母亲占了晋西王妃位,让我屈她一等,如今你一个庶女之女寄人篱下,还冲我摆什么郡主架子!”

    她走近了,贴着我的耳朵说道:“你想知道崔璃是怎么死的吗?小丫头,别跟我作对。”

    侍女向我说声“得罪”,就开始用蛮力抢回东西,我猛地松手,一耳光扇过去,她捂着脸懵然倒地。

    我捡起书后退一步,“宣徽郡的名号是天子赐的,姨母要是有异议,让宁王殿下直接上书给礼部,看能不能改掉两朝之前就定下的玉牒!”

    她气得浑身发颤,双目泛红,“要不是我儿子,你到现在还……”

    我大声道:“把东西都放下,没看到姨母身体不适吗,还不快去伺候!”

    她愤然推开一个侍女,犹自镇定了几刻,森森道:“今日还有一个消息得提前通知郡主,我已向陛下请婚,郡主能得到五郎这样的仪宾,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崔氏说完,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去。

    屋中寂寂,我最终只保护了自己手上的那份书帛。

    今日见第二面就撕破了脸皮,我爹说的不错,小人甚多,别想防住。原先也想过要谨言慎行,能忍则忍,但事到临头才承认自己修为不够,受不得激。

    算了,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伊烛是聪明人,与我不过一月交情,他母亲做的决定,我就是向他说也没用。

    我伏在桌上,怔怔地凝视着瓷瓶,怎么到最后,还是要靠最不想用的那张牌呢?

    早就想过到京城会有婚约上的安排,难道潜意识里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竟还比不上那个人吗?

    “郡主!郡主………”

    铃兰端着碗莲子羹进来,“我回来的时候被前院的嬷嬷缠上了,因为明天要准备朔州那边的菜肴,就硬要我看了会儿炉子。您一个人在这里没事吧?听说有几个下人从您这儿出来………都怪我嘴软跟她们去了。”

    我摇头道:“不要紧。要你打听的事呢?”

    她说的话我没心情听下去,大体都是我知道的,猜也能猜出来。例如崔氏自小在家中说一不二 、性子最烈,当了镇国将军夫人后郁郁寡欢,直到宁王受封才逐渐开颜。我对上一辈的恩怨一无所知,父亲从未提及他的弟弟,以致于接触到这些时,我拿不准怎么面对陌生的亲戚们。

    铃兰悄悄道:“她们晓得我是郡主的人,都藏着掖着呢,只能寻几个不谙事的小丫头套话。那崔夫人之所以对郡主不好,是因为与王妃自小不和。老国公疼爱王妃,将她记在老夫人名下,与其他姐妹并无差异。郡王聘妻时选中了王妃,而把作为嫡长女的崔夫人配给镇国将军,自然让崔氏不豫。只是都是家里的姑娘,姑爷都是皇族,这点怨言也就不再提了。”

    我叹道:“偏有这等无聊的人抓住不放。她嫁给我爹有什么好,等着做寡妇么……虽然她现在也是寡妇。不过,她这么心高气傲,当年看得上我爹吗?”

    铃兰不敢接话,讪讪笑了笑,“郡主,该给狸儿喂食了。”

    **

    狐狸被我反锁在侧间里,饿的奄奄一息,两只黑葡萄般的眼珠跟着我手上的食物滴溜溜转。它跳上柜台叼住果子,没留神爪子一滑跌在地上,尖利的牙泄愤似的啃咬着木头。

    我拎着它颈后的卷毛,用手抚了抚凹凸不平的柜面,威胁道:“再乱动就把你锁进去。”

    小狐狸在手里闹腾得更厉害,还发出哭泣一样的凄惨叫声,我一把拉开抽屉,“……”

    铃兰收拾好我的房间过来,抱过狐狸,我得以翻出抽屉里的画卷。

    画中人的簪子暴露在空气中,那是我头上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幅没有收紧的画,一头乌发冉冉地露了出来,远山眉,秋水眼,再是微笑的唇,端庄的颈,八幅玉色月华裙,罗衫清浅绣流萤。

    落款只有两个字:伊栴。

    画上的人跨越了十几年的岁月,温柔地望着我。

    然而我永远也见不到她,也见不到为她作画的人。

    我真想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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