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81.
离开赌场后，我跟着杨戬去了郊外的茶水摊。——没错，就是前些日子我差点儿噶掉的地方。
它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不过却少了份生气，不再有人打理。想来我那叛逆的地魂下手是极狠的，既然老板都不在了，这儿也理所当然地荒废了。
“故地重游”的感觉其实很奇怪，尤其是当我看到距离茶水摊百余尺开外那一大滩几乎与土地融为一体的黑褐色干涸血迹时，我就跟被针扎了一样浑身不适。
好家伙，原来我身上有这么多血吗？
我摇了摇头不愿再看，随后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
靠着地上的脚印和些许整理过的痕迹，我知道沉香大概是回来过。他安葬了那个可怜的茶水摊老板，在这附近转了几圈，最后朝着酒巷的方向走了。
我在沉香立起来的木牌前站定，垂眼打量着上面的字迹。
在这仙界里死去的生灵是不会像凡人一般留有尸体慢慢腐烂的。准确地说，尸体曾有，但是不加以法术保存或器物封印很快就会化作光点变成三界的清风细雨。因而这树下的塚只是个形式，大概也是沉香对于这个曾经帮了自己的老板的感谢和怀念。
沉香是个爱憎分明的人。那些伤害过他的，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但是对他好的，他都会好好报答。——对茶水摊的老板是这样，对申公豹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沉香背后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的字写得不错。”
我这才注意到杨戬仍旧站在我身后。
不久前我拜托他去看看房顶，自己想去后院转转。结果他伸手一捞就把我一起带了上去。他蹲下查看脚印的时候我发现不远处有破损的瓦片，刚走过去看了一眼一转头就发现杨戬已经抛下眼前的东西跟上来了。现在又是这样。
“有新发现？”
“没有。”
“那你……”我话说到一半突然瞟到了远处那团黑褐色的土地。懂了。
我在他面前被身后飞来的光箭穿胸而过，他不想让这种事情再发生，所以他要站在我背后，这样他就没有视线死角了。
也许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转了很久，只是他不想让我觉得他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所以一直都没有照做。可身处这个地方，他的担心愈发不可控制，就不自觉地变成了我的尾巴。
我再次看向他的时候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反常，略微向后退了一步，颇有些掩饰的意味。
我想了想，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衣摆。
杨戬蹲了下来，我就学着那小猴儿的语气捏了捏他的脸：“我说木木，不对，木哥——”
他愣了一下，问我怎么了。
然后我亲了他的脸。——就是上次他指给我但我没亲的地方，接着便后退半步看着他。
杨戬知道我的意思，也明白我不在意他的反常。随后他伸手把我抱了起来，说可以抱着我走。
行吧，只要他放心。反正那重得要死的三尖两刃刀都被他戴在脑袋上了，再抱个轻飘飘的小道童对他来说应该不成什么问题。
虽然我觉得杨二郎是有点儿蹬鼻子上脸的想法在的。
待我们返回方壶主城，走向热闹的大街，杨戬才改为站在我身侧，伸手拉着我。
我只想让他把那些不高兴的事情都忘掉，哄他开心，所以我故意停在了原地，装作自己对旁边画糖人的铺子起了兴趣。
果然，杨戬回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铺子，随后带着我走向前。
“想要哪一个？”杨戬问我。
我瞅了瞅那些模样逼真的糖人，有龙有凤，有神仙有妖怪，甚至我还看到了拿着琵琶的魔礼海和三头六臂的藕霸哪吒。
那老板看我一副摇摆不定的样子，大手一挥，告诉我如果这些都不喜欢，可以当场给我再画一个。
“当真？我怕你画不出来。”
“嘿，我说你个小娃娃，看不起谁呢！随便你说，画得不好算我输！”
我心里一动，问他能不能给我画个杨戬。
“头戴升天帽，脚踩登云履，背负弹弓银弹，身披银甲赤帔，手持三尖两刃刀，梅山杨戬，驰骋三界，意气风发。——怎么样？”
于是一刻钟之后，我手里就多了一个巨大的杨戬糖人。
老实说，吃起来不怎么样，就是一味的甜，齁得牙都快掉了。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把它啃完了，毕竟我不能忍受我外甥的糖人和泥土垃圾丢在一起，还是全部进我肚子比较好。
然后我被齁得胃疼，整个人直犯恶心。
杨戬哭笑不得：“吃不下就不要勉强自己。”
“别说了师父，要不是你长这么高我估计也不用吃那么大的糖人。”
“要不是你把升天帽、登云履、弹弓银弹、三尖两刃刀和铠甲披风都加上，那糖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大？”
“我还没说‘身后跟着哮天犬’呢，别骂了别骂了，以后不加了。”
不过经过这场闹剧，杨戬倒是恢复了正常，语气也轻松了一些。
一转眼，弯月高悬，华灯初上。
夜里的方壶酒巷喧闹不减，微风里带着些许桂花酿的气味，闻着都让人觉得有些沉醉。
我突然意识到，上次在桌前坐下来好好品酒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自从沉香独自一人赶来救我受了重伤，我就再也没什么心思做这些事。之后的寥寥数次沾酒，也不过一小杯而已，都是因为心里不太好受，用来压情绪用的，甚至除了辣味什么都尝不到。
也不知道沉香现在是否还有钱买药，是否有遮风避雨的去处，有没有好好吃饭。
杨戬是沉香的舅舅，他也担心。只是没有像我这样把情绪全都表现出来。相反，他知道我越来越心烦，还弯下腰安慰我，末了，他还说他要教我束发。
我现在这个道童发髻是杨戬给我梳的。以前一直觉得宗门里那些小孩儿的发髻像是随随便便用手一挽就成型了，结果真正动手的时候才发现全是甜美的复杂。要不然沉香也不至于到了现在都只会在脑袋上扎小揪揪。
于是杨戬让我坐着休息，他去对面买根簪子。——本来他是想等吃完这顿饭之后再去的，不过眼看着对面的铺子要打烊了，我手里还抱着碗，他有些犹豫，最后是被我推过去的。
他总不能以后永远三步不离我身边吧？况且我现在就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小道童，没人认得出来的。
杨戬点点头，起身跑过木桥，进了首饰铺。
我好不容易从糖人的阴影里走出来，现在饿得要命，洗了洗手就想霸占桌上那只色香味俱全的鸡腿，结果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抓鸡腿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也捂住了我的口鼻。
那一瞬间我只能承认其实杨戬的担心不是毫无道理。
82.
哪儿条道上的啊？！显圣真君的徒弟你也敢绑？！你死定了！！！——我被人从麻袋里抖出来的时候脑袋里还滚动着这句话。至于为什么是滚动而不是直接骂街，自然是因为我现在被人施了法术，除了眼睛之外浑身动弹不得，连“呜呜”都发不出来，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然而等我适应了环境，看清了我面前的人时，我脑袋安静了。
要说目前这三界里胆敢从杨戬身边绑架我又不会被报复的，估计就是他了。
沉香瘦了不少，四肢都抽长了。明明是个练武的少年，天资很高，身手也不错，却看起来细胳膊细腿的。那生人勿近的气势几乎都是靠那双漂亮的黑眼睛撑起来的。就像山里早早离开窝的小狼崽，眼里处处透露着警惕。——漂亮，但能杀人。
我和杨戬在方壶找了一整天都寻不到的人，坐下抓个鸡腿就能被对方绑了去，也真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麻袋出口处。
刘沉香这个臭小子把我从大麻袋里抖了出来，随后便转向身后的人，询问对方有没有什么法宝，能让我变得不那么惹眼，最好能变成小猫小狗小耗子之类的，他带在身边不容易被人盯上。
我本来正因为许久不见沉香而激动呢，他那句“小猫小狗小耗子”一出，再看看他背后的人，我直接傻了。
好家伙申公豹也在。
这位分水将军嗜酒如命，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他身上都带着一股酒味。此时也不例外。只不过这次他身后多了一头巨大的白虎，此时正懒洋洋地趴在房顶上打盹，任由申公豹靠在它的肚皮上仰头喝酒。
“这人是谁？”
“杨戬的徒弟。——既然我要和他撕破脸，手里带着筹码总是没错的。”沉香回答得很干脆，交代得也很明白。
“嘶，杨戬的徒弟？他几时收了徒弟？我怎么没听说过。”
“今天早些时候，我在赌场见到了杨戬和魔家兄弟，偷听了他们的对话。——你放心，他们没注意到我，不然我现在也不在这儿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白天我逗那小猴儿的时候其实变装之后的沉香就坐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在感叹造化弄人的同时也在感叹这个少年本事见长，也越来越沉得住气了。
离开赌场时那股奇怪的视线，多半就是沉香的。
申公豹把他的酒葫芦塞上，站起身越过沉香看了我一眼，随后从自己怀里摸出来了一个铜环，把它丢给了沉香，说是他前段时间从一只兔妖那里赢来的。它能把兔子变成人，也能把人变成兔子。
然后沉香“咔嚓”一声把那个铜环扣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瞬间感觉到灵脉一阵剧痛，再睁眼的时候已经被沉香提着耳朵揪起来了。
靠！！！这个臭小子不知道兔子最敏感脆弱的地方就是耳朵吗？！
这是要杀了我啊！！！
在确认过法术无误之后，他把我抓到了怀里。原因不是他心疼兔子，是申公豹那只白虎看着我直流口水，眼看着就要起来捕食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
申公豹摸了摸他的白虎，笑了：“有了宝莲灯的灯座和灯油，接下来当然是要找宝莲灯的灯罩。不过还需等些时间，我需要去东海取回我的武器，满月时行动最佳。——在这之前，你那灵气能不用就别用了。”
话音刚落，他再次抛给了沉香一个东西。
这次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铜盒。沉香打开它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面露欣喜之色。
“仙丹固然好，但是……沉香，冲破现有的灵脉封印对你来说其实算不上什么好事。——不管那鸾姑娘是带着何种目的封印你的，我的建议是不妨放着它不管。”
沉香表示他知道了，随后收起仙丹就要离开屋顶。
“怎么，不先回仙岛等我？”
“不了，我还有事。”
说来我倒是希望沉香能跟着申公豹走。因为这小子自己一个人待在方壶根本就过得不成样子，不然也不可能瘦成这样。他说他还有事要做，也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他看我看得很紧，时刻把我这个兔子抓在手上。
本来我无法开口说话，也不能动。这样虽然省事，不过没过多久沉香就意识到这样存在弊端，毕竟兔子太小，骨头对于人类来说又没那么坚硬，他可能一个不注意就把我的腿掰断了。要是没及时发现，万一到时候他一低头发现我嘎了那就弄巧成拙了。
于是沉香挥了挥手，略微减轻了法术的效果，让我能简单地伸个腿，不过跑是跑不远的，只能趴在沉香怀里充当一只听话的宠物，看着他过了桥，走到了另外一条较为冷清的巷子里。
沉香在一个卖药材的摊子前站定，抬手敲响了旁边的黄色编钟。那个老板是个敞着肚子的胖子，原本在打盹，听到铃铛的声音之后似乎还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说打烊了不营业。但沉香似乎也不是来买东西的，偏过头摸出一张纸，将它拍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啧，我不是说了今个儿不营业吗？！哪个没长耳朵的——”胖子挠了挠自己的肚子，跳起来正要发飙，却在看到沉香的那一刻突然泄了气，整个人变得毕恭毕敬的：“诶呦，我当是谁！小英雄，你有事找我，直接开口不就得了！还敲什么铃啊！”
“刘四，我要找一个人。”沉香将面前的纸展开了，示意对方去看。
借着铺子挂着的烛灯，我认出那略微泛黄的帛纸是一份悬赏令。——我的悬赏令。
我感觉自己胸口突然抽了一下，心里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
刘四低下头想把那张纸拿起来，不过却被沉香拦住了，理由是他手上都是泥。
“好吧好吧，让我看看——嘶，你要找这个人？”
“你有消息？”
胖子抓了抓自己的腰带，有些好奇地看向沉香，问他为什么要找这个人，是寻仇还是寻亲。
“如果小英雄是寻仇呢，应该挺开心，毕竟这人死了，还是前几天的事。如果是寻亲呢，就请节哀顺变吧，说不定来世还能再见。”
“你说的是真的？”
“嗨，好歹我也当了这么多年的赏银捕手了，消息最是灵通。况且小英雄你上次救了我，我正愁没办法报答你呢，没有理由对你撒谎啊是不是？”
我抬头去看沉香，发现他没什么表情，也听不出语气中有什么起伏。他点点头，只是说了句知道了，将那张纸重新收了起来，道了谢转身就走。那胖子一头雾水，不过也没有再问什么。
虽然那可怜的老板已逝，但当时被杨戬五花大绑锁在柱子上的几个大冤种可都是能当目击证人的。胸口被开了个洞，流了那么多血，就算是神仙也撑不住。“幽鸾已死”这条消息大概也是这么传出来的，很多赏银捕手都知道。
但即便如此，沉香还是在找我。
他不肯信。
离开赌场后，我跟着杨戬去了郊外的茶水摊。——没错，就是前些日子我差点儿噶掉的地方。
它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不过却少了份生气，不再有人打理。想来我那叛逆的地魂下手是极狠的，既然老板都不在了，这儿也理所当然地荒废了。
“故地重游”的感觉其实很奇怪，尤其是当我看到距离茶水摊百余尺开外那一大滩几乎与土地融为一体的黑褐色干涸血迹时，我就跟被针扎了一样浑身不适。
好家伙，原来我身上有这么多血吗？
我摇了摇头不愿再看，随后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
靠着地上的脚印和些许整理过的痕迹，我知道沉香大概是回来过。他安葬了那个可怜的茶水摊老板，在这附近转了几圈，最后朝着酒巷的方向走了。
我在沉香立起来的木牌前站定，垂眼打量着上面的字迹。
在这仙界里死去的生灵是不会像凡人一般留有尸体慢慢腐烂的。准确地说，尸体曾有，但是不加以法术保存或器物封印很快就会化作光点变成三界的清风细雨。因而这树下的塚只是个形式，大概也是沉香对于这个曾经帮了自己的老板的感谢和怀念。
沉香是个爱憎分明的人。那些伤害过他的，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但是对他好的，他都会好好报答。——对茶水摊的老板是这样，对申公豹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沉香背后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的字写得不错。”
我这才注意到杨戬仍旧站在我身后。
不久前我拜托他去看看房顶，自己想去后院转转。结果他伸手一捞就把我一起带了上去。他蹲下查看脚印的时候我发现不远处有破损的瓦片，刚走过去看了一眼一转头就发现杨戬已经抛下眼前的东西跟上来了。现在又是这样。
“有新发现？”
“没有。”
“那你……”我话说到一半突然瞟到了远处那团黑褐色的土地。懂了。
我在他面前被身后飞来的光箭穿胸而过，他不想让这种事情再发生，所以他要站在我背后，这样他就没有视线死角了。
也许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转了很久，只是他不想让我觉得他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所以一直都没有照做。可身处这个地方，他的担心愈发不可控制，就不自觉地变成了我的尾巴。
我再次看向他的时候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反常，略微向后退了一步，颇有些掩饰的意味。
我想了想，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衣摆。
杨戬蹲了下来，我就学着那小猴儿的语气捏了捏他的脸：“我说木木，不对，木哥——”
他愣了一下，问我怎么了。
然后我亲了他的脸。——就是上次他指给我但我没亲的地方，接着便后退半步看着他。
杨戬知道我的意思，也明白我不在意他的反常。随后他伸手把我抱了起来，说可以抱着我走。
行吧，只要他放心。反正那重得要死的三尖两刃刀都被他戴在脑袋上了，再抱个轻飘飘的小道童对他来说应该不成什么问题。
虽然我觉得杨二郎是有点儿蹬鼻子上脸的想法在的。
待我们返回方壶主城，走向热闹的大街，杨戬才改为站在我身侧，伸手拉着我。
我只想让他把那些不高兴的事情都忘掉，哄他开心，所以我故意停在了原地，装作自己对旁边画糖人的铺子起了兴趣。
果然，杨戬回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铺子，随后带着我走向前。
“想要哪一个？”杨戬问我。
我瞅了瞅那些模样逼真的糖人，有龙有凤，有神仙有妖怪，甚至我还看到了拿着琵琶的魔礼海和三头六臂的藕霸哪吒。
那老板看我一副摇摆不定的样子，大手一挥，告诉我如果这些都不喜欢，可以当场给我再画一个。
“当真？我怕你画不出来。”
“嘿，我说你个小娃娃，看不起谁呢！随便你说，画得不好算我输！”
我心里一动，问他能不能给我画个杨戬。
“头戴升天帽，脚踩登云履，背负弹弓银弹，身披银甲赤帔，手持三尖两刃刀，梅山杨戬，驰骋三界，意气风发。——怎么样？”
于是一刻钟之后，我手里就多了一个巨大的杨戬糖人。
老实说，吃起来不怎么样，就是一味的甜，齁得牙都快掉了。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把它啃完了，毕竟我不能忍受我外甥的糖人和泥土垃圾丢在一起，还是全部进我肚子比较好。
然后我被齁得胃疼，整个人直犯恶心。
杨戬哭笑不得：“吃不下就不要勉强自己。”
“别说了师父，要不是你长这么高我估计也不用吃那么大的糖人。”
“要不是你把升天帽、登云履、弹弓银弹、三尖两刃刀和铠甲披风都加上，那糖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大？”
“我还没说‘身后跟着哮天犬’呢，别骂了别骂了，以后不加了。”
不过经过这场闹剧，杨戬倒是恢复了正常，语气也轻松了一些。
一转眼，弯月高悬，华灯初上。
夜里的方壶酒巷喧闹不减，微风里带着些许桂花酿的气味，闻着都让人觉得有些沉醉。
我突然意识到，上次在桌前坐下来好好品酒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自从沉香独自一人赶来救我受了重伤，我就再也没什么心思做这些事。之后的寥寥数次沾酒，也不过一小杯而已，都是因为心里不太好受，用来压情绪用的，甚至除了辣味什么都尝不到。
也不知道沉香现在是否还有钱买药，是否有遮风避雨的去处，有没有好好吃饭。
杨戬是沉香的舅舅，他也担心。只是没有像我这样把情绪全都表现出来。相反，他知道我越来越心烦，还弯下腰安慰我，末了，他还说他要教我束发。
我现在这个道童发髻是杨戬给我梳的。以前一直觉得宗门里那些小孩儿的发髻像是随随便便用手一挽就成型了，结果真正动手的时候才发现全是甜美的复杂。要不然沉香也不至于到了现在都只会在脑袋上扎小揪揪。
于是杨戬让我坐着休息，他去对面买根簪子。——本来他是想等吃完这顿饭之后再去的，不过眼看着对面的铺子要打烊了，我手里还抱着碗，他有些犹豫，最后是被我推过去的。
他总不能以后永远三步不离我身边吧？况且我现在就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小道童，没人认得出来的。
杨戬点点头，起身跑过木桥，进了首饰铺。
我好不容易从糖人的阴影里走出来，现在饿得要命，洗了洗手就想霸占桌上那只色香味俱全的鸡腿，结果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抓鸡腿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也捂住了我的口鼻。
那一瞬间我只能承认其实杨戬的担心不是毫无道理。
82.
哪儿条道上的啊？！显圣真君的徒弟你也敢绑？！你死定了！！！——我被人从麻袋里抖出来的时候脑袋里还滚动着这句话。至于为什么是滚动而不是直接骂街，自然是因为我现在被人施了法术，除了眼睛之外浑身动弹不得，连“呜呜”都发不出来，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然而等我适应了环境，看清了我面前的人时，我脑袋安静了。
要说目前这三界里胆敢从杨戬身边绑架我又不会被报复的，估计就是他了。
沉香瘦了不少，四肢都抽长了。明明是个练武的少年，天资很高，身手也不错，却看起来细胳膊细腿的。那生人勿近的气势几乎都是靠那双漂亮的黑眼睛撑起来的。就像山里早早离开窝的小狼崽，眼里处处透露着警惕。——漂亮，但能杀人。
我和杨戬在方壶找了一整天都寻不到的人，坐下抓个鸡腿就能被对方绑了去，也真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麻袋出口处。
刘沉香这个臭小子把我从大麻袋里抖了出来，随后便转向身后的人，询问对方有没有什么法宝，能让我变得不那么惹眼，最好能变成小猫小狗小耗子之类的，他带在身边不容易被人盯上。
我本来正因为许久不见沉香而激动呢，他那句“小猫小狗小耗子”一出，再看看他背后的人，我直接傻了。
好家伙申公豹也在。
这位分水将军嗜酒如命，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他身上都带着一股酒味。此时也不例外。只不过这次他身后多了一头巨大的白虎，此时正懒洋洋地趴在房顶上打盹，任由申公豹靠在它的肚皮上仰头喝酒。
“这人是谁？”
“杨戬的徒弟。——既然我要和他撕破脸，手里带着筹码总是没错的。”沉香回答得很干脆，交代得也很明白。
“嘶，杨戬的徒弟？他几时收了徒弟？我怎么没听说过。”
“今天早些时候，我在赌场见到了杨戬和魔家兄弟，偷听了他们的对话。——你放心，他们没注意到我，不然我现在也不在这儿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白天我逗那小猴儿的时候其实变装之后的沉香就坐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在感叹造化弄人的同时也在感叹这个少年本事见长，也越来越沉得住气了。
离开赌场时那股奇怪的视线，多半就是沉香的。
申公豹把他的酒葫芦塞上，站起身越过沉香看了我一眼，随后从自己怀里摸出来了一个铜环，把它丢给了沉香，说是他前段时间从一只兔妖那里赢来的。它能把兔子变成人，也能把人变成兔子。
然后沉香“咔嚓”一声把那个铜环扣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瞬间感觉到灵脉一阵剧痛，再睁眼的时候已经被沉香提着耳朵揪起来了。
靠！！！这个臭小子不知道兔子最敏感脆弱的地方就是耳朵吗？！
这是要杀了我啊！！！
在确认过法术无误之后，他把我抓到了怀里。原因不是他心疼兔子，是申公豹那只白虎看着我直流口水，眼看着就要起来捕食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
申公豹摸了摸他的白虎，笑了：“有了宝莲灯的灯座和灯油，接下来当然是要找宝莲灯的灯罩。不过还需等些时间，我需要去东海取回我的武器，满月时行动最佳。——在这之前，你那灵气能不用就别用了。”
话音刚落，他再次抛给了沉香一个东西。
这次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铜盒。沉香打开它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面露欣喜之色。
“仙丹固然好，但是……沉香，冲破现有的灵脉封印对你来说其实算不上什么好事。——不管那鸾姑娘是带着何种目的封印你的，我的建议是不妨放着它不管。”
沉香表示他知道了，随后收起仙丹就要离开屋顶。
“怎么，不先回仙岛等我？”
“不了，我还有事。”
说来我倒是希望沉香能跟着申公豹走。因为这小子自己一个人待在方壶根本就过得不成样子，不然也不可能瘦成这样。他说他还有事要做，也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他看我看得很紧，时刻把我这个兔子抓在手上。
本来我无法开口说话，也不能动。这样虽然省事，不过没过多久沉香就意识到这样存在弊端，毕竟兔子太小，骨头对于人类来说又没那么坚硬，他可能一个不注意就把我的腿掰断了。要是没及时发现，万一到时候他一低头发现我嘎了那就弄巧成拙了。
于是沉香挥了挥手，略微减轻了法术的效果，让我能简单地伸个腿，不过跑是跑不远的，只能趴在沉香怀里充当一只听话的宠物，看着他过了桥，走到了另外一条较为冷清的巷子里。
沉香在一个卖药材的摊子前站定，抬手敲响了旁边的黄色编钟。那个老板是个敞着肚子的胖子，原本在打盹，听到铃铛的声音之后似乎还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说打烊了不营业。但沉香似乎也不是来买东西的，偏过头摸出一张纸，将它拍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啧，我不是说了今个儿不营业吗？！哪个没长耳朵的——”胖子挠了挠自己的肚子，跳起来正要发飙，却在看到沉香的那一刻突然泄了气，整个人变得毕恭毕敬的：“诶呦，我当是谁！小英雄，你有事找我，直接开口不就得了！还敲什么铃啊！”
“刘四，我要找一个人。”沉香将面前的纸展开了，示意对方去看。
借着铺子挂着的烛灯，我认出那略微泛黄的帛纸是一份悬赏令。——我的悬赏令。
我感觉自己胸口突然抽了一下，心里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
刘四低下头想把那张纸拿起来，不过却被沉香拦住了，理由是他手上都是泥。
“好吧好吧，让我看看——嘶，你要找这个人？”
“你有消息？”
胖子抓了抓自己的腰带，有些好奇地看向沉香，问他为什么要找这个人，是寻仇还是寻亲。
“如果小英雄是寻仇呢，应该挺开心，毕竟这人死了，还是前几天的事。如果是寻亲呢，就请节哀顺变吧，说不定来世还能再见。”
“你说的是真的？”
“嗨，好歹我也当了这么多年的赏银捕手了，消息最是灵通。况且小英雄你上次救了我，我正愁没办法报答你呢，没有理由对你撒谎啊是不是？”
我抬头去看沉香，发现他没什么表情，也听不出语气中有什么起伏。他点点头，只是说了句知道了，将那张纸重新收了起来，道了谢转身就走。那胖子一头雾水，不过也没有再问什么。
虽然那可怜的老板已逝，但当时被杨戬五花大绑锁在柱子上的几个大冤种可都是能当目击证人的。胸口被开了个洞，流了那么多血，就算是神仙也撑不住。“幽鸾已死”这条消息大概也是这么传出来的，很多赏银捕手都知道。
但即便如此，沉香还是在找我。
他不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