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刘瑄方才发现,赵大夫居然是个如此刚毅之人。他刚才那一番对盗贼的犀利言辞,就代表着交涉决裂。

    而更令刘瑄没想到的是,饶是赵大夫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竟也已做好了拼命的架势。他手中的剑已出鞘,握着剑柄的右手,关节处的青筋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晚间的凉风徐徐拂过,旷远的天幕下,一群人分成两伙,在居巢湖边紧张地对峙着。

    所有人仿佛一瞬间都失去了声音,皆沉默不语,连居巢湖水都比他们更有倾诉欲,“哗哗”地不停拍打着堤岸。

    显然,赵大夫的举动激怒了盗贼,为首的汉子勒紧马缰绳,冲着赵大夫和刘瑄等人喊道:“你们想找死吗?”

    又是一阵缄默,赵大夫下定了决心,是已不打算跟这群盗贼多费口舌了。他不讲话,其他人哪个敢应?

    现场的气氛瞬间僵住,盗贼首领见此,也有点骑虎难下,但既然他们已经落草为寇,哪还有退路可言,咬着牙一狠心就要下令手下冲阵。

    正当此时,徐医丞赶忙跑过来拉赵大夫的衣袖,“赵大夫,您先冷静冷静,别硬拼啊!”

    赵大夫紧握着剑,双目怒睁,紧紧地盯着那伙盗贼,连头都没转一下,一把从徐医丞手中拽回自己的袖子,冷哼一声。

    徐医丞讨了个没趣,赶紧又朝刘瑄这边跑过来,“文中官,你赶紧帮着劝劝啊!”

    可还没等徐医丞走到刘瑄面前,那伙盗贼就已经开始动起手来。

    霎时间,烈马嘶鸣,蹄声阵阵,现场一片混乱。

    官兵持长枪长矛的,走上前列成一排,阻挡盗贼的进攻。剩下的兵士,一部分护着赵大夫、医工和刘瑄三人,一部分护着装辎重和药材的马车。

    而那伙盗贼也不傻,刻意避开了前排持长枪长矛的官兵,从侧翼向着赵大夫他们阵中冲来。

    混乱中,两个持刀的盗贼,驾马朝着刘瑄这边疾驰而来。

    刘瑄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程章就已经迅速闪身护在了她身前。

    刘瑄见此,急忙一手搭上程章的肩膀,踮起脚,靠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功夫好,擒贼先擒王,你先去擒下那贼首。”

    程章闻言回头,蹙眉犹豫,“我要先保证你的安全。”

    “先别管我,你擒住那贼首,此事或许还有转机,要是放着不管,恐怕今日在场所有人都得死伤大半。”

    “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我的命令!”

    刘瑄直接打断了程章,冷下声对他吼道。

    程章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决绝,也不再迟疑,一个闪身躲过盗贼袭击,然后又一个翻身,腾起跃上马背,把原先骑在上面的盗贼扔了下去。

    那盗贼被程章直接扔出了三丈远,在地上打了好几圈滚,最后直接晕了过去。

    之后,程章立刻策马,迎击另一个朝刘瑄而去的盗贼。只一两回合,就同样轻松地将那名盗贼挑下马。

    收拾完这俩盗贼,程章即刻去追上盗贼头目,与他厮杀在一起。

    夜风凛冽,马蹄扬起尘沙纷飞飘荡,火光夹杂着混乱交错的人影,在空旷无垠的大地上,谱写出了一场荒诞无稽的闹剧。

    程章追上盗贼头目后,一把夺过旁边兵士手中的长枪,便朝贼首刺去。

    那贼首眼疾手快,反应十分迅速,在马上一个侧身,闪过了程章刺来的一枪。

    程章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丝毫不慌,一个回手将长枪一转,在贼首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枪棍就將他扫下了马。

    两方人马见此情形,都目瞪口呆。尤其是离得近的人,双方甚至都还提着对方的衣领,就硬生生地被这一幕震撼住,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那贼首被程章挑下马后,很是有骨气地叫嚣道:“呸!要杀要剐痛快点!”

    程章翻身下马,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径直走过去,提着他的衣领就把他拖到了赵大夫面前。

    赵大夫刚才跟盗贼拼杀了几个来回,此时,体内正血气翻涌,但头脑却冷静清晰了下来。

    他看着那名被擒获的贼首,将手中长剑架在对方的脖颈上,“让你的人都住手,退后!”

    “老大!”其他的盗贼见到自家首领被擒,皆急得目赤面白。

    贼首听到赵大夫的话后,嗤之以鼻,“你觉得我傻吗?我让手下退了,等着任你们宰割吗?”

    “你现在也是任我宰割!”赵大夫将握着剑的手指又紧了紧。

    “哼!”贼首对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剑,不屑一顾,“好啊~那就试试,看我死了以后,你们能不能安全地离开?”

    气氛又一次降到了冰点,双方剑拔弩张,各自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仿佛随时在等待一个讯号,就又能立刻拼杀在一起。

    “本初元年二月,因九江、广陵等郡多遭盗贼荼毒,梁太后曾亲自下诏清剿江淮一带的盗匪。之后,江淮地区其主要盗贼势力,遂被逐个消灭。”

    刘瑄一边说着,一边越过人群,来到赵大夫和那名贼道面前。

    在火把微弱的火光映衬下,她的嘴角抿起一个薄凉的弧度,微微上挑的眼梢,专注地看着贼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悲天悯人。

    “你面前的这位赵大夫,官居光禄大夫,为秩比二千石的朝廷大员,还是天子亲派的巡狩。他要是真在此处出了意外,你说朝廷会不会再派兵清剿盗匪?到时候,不只是你们,恐怕整个江淮地区的盗匪,以及你们的家人亲朋也难逃一劫。”

    刘瑄这一席话,听得贼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你吓唬谁呢?”

    “呵~”刘瑄嗤笑着叹息了一声,不再去看贼首的脸,只是用清脆的声音,对着周遭的盗匪缓缓说道:“你们可知当年盘踞广陵的张婴,势力有多大吗?不照样被朝廷大军所破。你们求财而已,为何非要玩命呢?”

    说着,她抬头用目光巡视过周围。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周遭的盗贼却如芒刺在背一样,纷纷避开了她的目光。

    今晚的两伙人,自从遇上之后,好像就很容易就陷入沉默一样,这会儿周遭又是一片寂静。

    刘瑄见火候差不多了,转头继续看向那名贼首。

    “我们这里的医工药材,皆是要为庐江郡百姓救治疾疫而用,倘若百姓知道你们劫了他们救命的医药,你们今后在庐江郡,又如何面对同乡同族的父老乡亲?凡事做得太绝,必然自断后路。你想死,你有问过你身边的这些弟兄,他们愿意跟你一起去死吗?”

    这话虽然是在问贼首,但答案却早已在周围的一片沉默中,呼之欲出。

    那贼首能坐上老大的位子,也不是个傻子,在想清楚前因后果后,也冷静了下来。

    “好!你们留下一车药材,我的兄弟们用得着,至于钱财干粮……”话说到一半,贼首像是割肉一样,忍痛道:“爱给不给罢!”

    他心想这次打劫真是亏了,不仅被羞辱了一番,还没捞到多少油水,真是相当地痛心疾首。

    见贼首松口后,刘瑄转头看向赵大夫。

    赵大夫也是个明白人,见状立刻答应了下来,“好,我答应给你们一车药材。不过,你要先让你们的人把路让出来,等我们的人过去了,我才能放你离开。”

    刀架在脖子上,贼首不答应也没有办法,只好点头。

    就这样,刘瑄一行人不得不再次连夜赶路。

    等走出了二三十里路,赵大夫才看着那名贼首,犹豫了起来。

    “若放此贼回去,恐将再为祸乡里,不如将此贼就地枭首,也算为民除害。”

    徐医丞听到赵大夫此言,连忙摆手,“不可!万一那些盗贼知道了我们杀了贼首,再反过头来找我们报仇怎么办?况且,君子言而有信,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赵大夫本就犹豫不决,此刻听了徐医丞的话,更是摇摆不定。

    徐医丞见他还有转还的余地,赶忙向刘瑄投去求救的目光。

    刘瑄听着二人的谈话,思考了一会儿后,淡淡地开口:“盗贼势力也不是靠杀一两个贼首就能解决的,况且你我都还有皇命在身,莫要再节外生枝,放了罢。”

    江淮地区,南北要冲之地,古来就多族混居于此,盗贼问题也不是一时兴起的。

    何况,近年来天灾频发,加上边境战乱,朝廷对黄河下游内地州郡的征发,致使百姓力屈,不复堪命。刘瑄是可怜这些被逼无奈的盗贼的,所以也不愿意将事情做得太绝。

    赵大夫听完徐医丞、刘瑄两人的劝谏,最终还是放了那名贼首。

    黎明的晨曦慢慢爬上东面的天幕,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刘瑄望着远去的车辙印,心里乱糟糟的,好多事想理出个头绪,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举目四望时,正好与程章的视线对上。可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无悲无喜,空洞得就像装饰。

    赶了一天的路后,当日傍晚,赵大夫和刘瑄等一众人,终于到达了庐江郡的治所舒县。

    这一次,就连赵大夫也没有了精力,再和庐江太守热聊。

    庐江太守替一行人安排了住所后,大家就各自回房休息去了,太守准备的接风宴,都只好挪到第二日去。

    当天夜里,刘瑄睡到一半突然醒了过来。

    望着窗边皎皎的月光,她翻身下床,想倒杯水喝。可喝完水后,躺回床上,辗转反侧了半晌,竟是再也睡不着了。

    闭眼假寐了片刻后,刘瑄还是翻身下床,披了衣裳,向屋外走去。

    沉静的夜晚,月亮投下了冷谧的清辉。

    程章定定地站在院中,望着在月光照不到的屋檐下的刘瑄。

    刘瑄也看到了他,发现他好像已经在那里等了许久。

    “更深露重,为何在院中独立中宵?”刘瑄缓缓的向程章走过去。

    夜风轻拂起她的衣摆,身上轻盈的燕尾袿袍在风中飘逸灵动,款款而行的雍容,犹如月中的仙子下凡。

    “殿下又是为何,夜半起身呢?”

    用问题回答问题,刘瑄并不喜欢他这种说话方式。

    但能用这种说话方式,也就表明,现在的程章应该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你又大驾光临,是为何?”刘瑄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站在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反问道:“这次又有何赐教?”

    “没什么,就是想来问一下,你对这趟巡视之行满意了吗?放着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这种地方来风餐露宿,你所求为何呀?”

    依旧是阴阳怪气的语调,但刘瑄却想不出,自己哪里做过得罪他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无论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但至少都有可以选择的机会,这应该无需别人来置喙罢。”

    刘瑄觉得自己肯定是受到了他的影响,此时说话的语气也变得阴阳怪调。

    不过,这个程章倒是并不介意,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

    刘瑄也看着他的眼睛,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睛神采奕奕,与白天的空洞麻木截然不同。

    “程章,你的真名就叫程章吗?”这个问题,刘瑄想问很久了,今日终于有机会问了出来。

    程章笑着抬头看了一眼皎洁的明月,清辉洒在他的眉宇间,投下一段陡峻的阴影。

    然后,他似是漫不经心道:“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你不该是这个名字。”

    “为什么是不该呢?”程章笑着又问。

    柔美的月光穿过院中的树梢,静静地洒在地面的石板上。

    刘瑄微吁一声,摇了摇头,“不清楚,只是毫无根据的直觉,就像是冥冥中注定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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