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时候戴耳钉的来着?是乐队朋友们给她的吗?迈尔斯盯着手上那道被耳钉边缘勾破的血痕想。

    但他仍旧没有说话。他们之间漫长的沉默犹如一场战斗被摁下暂停键而触发的中场休息,仿佛如果没有人再次按键重启,他们就会一直在天台上僵持下去,僵持到雨水在这个排水系统不畅的物流仓库天台累积成水池,淹没地上堆积的圣诞树,淹没她的眼睛和耳朵,淹没他拳头上的伤口和跪地的膝。

    这雨水冷得有够彻底。有那么一瞬迈尔斯甚至以为该下雪了,纽约并非没有12月初就下雪的记录,天降的雪绒此时就该覆没他们,封冻起这不可挽回的残局再也不必重启,但此刻砸在他们身上的还是寒冷刺骨的水滴。

    中场休息也并没有遂人愿而无限延长。格温感受到怀中的档案袋变沉了。FBI的档案袋为了更好保存而由疏水材质制成,但袋子里的文件不一定防水。

    她知道他这样执着的人不会轻易放弃一场战斗,而他也知道她不会在得到她探求的那个结果之前离开。因此他们都没有为彼此留下任何余地。

    这场战斗出奇地狼狈,狼狈到后来他们回忆时完全无法从破碎的语料库中拣选出一词半句来妥善地形容。他们打到似乎都不再在乎争抢的还是不是档案袋,而是泄愤一般抬腿出拳闪躲回击,甚至不屑于抵挡。本能的进攻替代了一切防守的招数,他捱了她一记绞腿就顺势用蛛丝与绳索牵制住她的脚踝,而她的拳套被他从外强制关闭了辅助动能、重得像两块巨型磁铁,她便干脆将千钧的双拳当做顽石向他。

    他们打到蛛丝耗竭,打到拳套的电量燃尽,又双双丢开蛛丝发射器和拳套开打。迈尔斯还剩腰间的绳索尚能一用,但格温的身体素质比他更强。

    他们的身上都有血迹,但分不清是谁的血,也分不清究竟是拳头上的血还是鼻孔里流出来的血——格温一开始没想打那么狠,当拳面撞在迈尔斯的鼻梁上而对方没有躲避时,她的手明显迟疑了,但迈尔斯没留情面地将他积蓄的最后一串电火花沿着他们接触的部位震了出去,震得她心脏几近停跳,狠得好似要致她于死地,所以她也动了真格。

    僵持之中,格温半跪在迈尔斯的胸膛上,膝盖抵着他的锁骨。而迈尔斯的伸缩绳索缠绕着她的脖颈,她往前一英寸就收紧一英寸。

    汗水与雨水不分彼此地顺着羽睫滴下来,滚烫的呼吸喷出口腔不过三秒就消散成了白色的云雾,汪洋似的天台寒冷得令人睁不开眼睛。

    “他们快找到我们了。”格温被缠得气息短而浅,肩胛之间的脊背随着她的喘气收紧下凹,水流在上面集聚又随着呼气滑落。她在鏖战中体力几乎耗尽,而刚才迈尔斯也榨干了身体中贮存的电能,如果此时路过一个拄拐的孱弱老头,他能轻而易举一棍子将两个人敲晕。

    迈尔斯也听到了FBI的车辆靠近物流仓库的声音,雨水打在车顶的铁皮上梆梆作响,想不听到都难。

    他们一起松开了手,不约而同躺在积了快一英寸水的地面上呛咳。然后跌跌撞撞去捡自己的武器——格温拿回了蛛丝发射器,而迈尔斯爬向了那对属于他的爪。

    然而被辐射蜘蛛咬过的人还是在这场战斗的尽头占了上风,格温在迈尔斯触碰到拳套之前将它们一脚踢远,然后迅速打开了档案袋。

    FBI在和物流园区的保安交谈。雨势变大了,湿冷的空气令人不想动弹,而园区的保安在FBI鸣笛好几分钟后才睡眼惺忪地来迟,还在与这些自称是探员的人们掰扯,似乎天台的打斗动静半点未曾入他们的睡梦。

    但这些逼近的威胁没有在两人心中掀起任何波澜,因为更大的风暴已然孕育而生。

    迈尔斯终于拿回了拳套,但他回首时,格温的眼神已经变得非常陌生了。她的手上展开着一张泡过了水的纸,勉强维持着整张的形状,但油墨尚未被雨水晕开,她可以清晰地读出上面的内容。

    “这是假的,对吧?”她的表情很奇怪,像不知如何使用自己的五官了,眉毛眼睛乱摆,语气强打轻松,“就像号角日报编出来的恶意揣摩的故事一样,就像NYPD还没查清事实就将我列为嫌犯那样。”她咬着下唇,看上去都快咬烂了。

    迈尔斯:“……这种交由FBI封存的档案袋,每一个都装着已经被查清且有详实证据支持的事实。”

    “什么事实?”

    “你已经看到了,”天像破了个洞一样往外哗哗倾倒不要钱的暴雨,徘徊者的尖领像个漏斗一样傻乎乎地把落下来的雨水集流进了衣服的夹层,但对面的人也狼狈得不遑多让,帽子兜了一池的雨,他们像两条无家可归的落水狗,迈尔斯继续打灭她怀揣的希望,“就写在档案第一页的事实,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吗?”

    手里的纸软塌塌地倒下去,格温用几根手指重新扶起它,但如何定睛都无法将那行文字纳入脑海,像忽然患上了失读症。

    “徘徊者锤击一名NYPD警探致死。”既然她读不动,那他就自己来说。

    “是虚拟现实技术吧?”格温好像在看他,目光又好像穿过了他,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眼神都被雨水稀释了,对面的人想和她对视也找不到焦点,只感受到他们一定隔得很远。

    “我看到这个案件的人员很复杂,当时神秘客也在场……是昆汀·贝克把那个警探的脸变成了某个罪大恶极的坏人,比如什么……金并之类的,所以你忍不住揍了他还以为他能承受对不对?”她思考一切能替他澄清的理由,或许他并不是有意为之,只是被视觉所蒙骗才做出了那样的事。

    “他就是罪大恶极的坏人。”

    她听到这个回答笑了一下,笑容很复杂,似乎放松了一点,又像强行抚平怀疑的褶皱而伪装放松:“所以我的猜测时对的,是幻觉?right?”

    “而且你就是觉得超级反派该揍的,想给他们来上几拳并不奇怪……所以才误杀了一个警察,对不对?”

    “……说啊。”

    她有点哭腔,也可能是他听错了。

    “不是误杀,格温。”

    “我知道他是谁,没有将他错认成任何人,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本来就是打算杀死卡沃尔警探的。”

    迈尔斯看到了格温松开牙齿时嘴唇下的一排牙印。

    “如果你只是力所能及地施救而不得不放弃某些人,我想虽然理念不一致但勉强有妥协空间,”格温的声音打着寒颤,“但是如果你还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主动杀死某个人的话……那我很怀疑这段合作关系是否还值得继续下去了。”

    他就知道会这样。

    迈尔斯:“不是某个人,是该死的人。”

    “你见过莫拉莱斯警长的,在蜘蛛迈的宇宙,”他看到对面的人在后退,天台边缘没有护栏,只有半米高立起的围边,而她一步步坚定地后退站上围边,他不确定她想不想听,“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应该知道要从一个普通的巡逻警员向上爬到警长的位置需要付出多少。”

    “我的确知道,”格温听他从一个警察说到另一位警察,这两件事之间必定存在关联,她决定在逃离这个该死的仓库之前再给他一些辩护时间,“我的父亲也是警长。我知道他在升职的时候遇到了多少阻挠,警局里有和犯罪分子勾结的腐败警官,所以警长头衔对他来说不仅是一个需要争取的优厚升职,更是一个不得不之选……只要你怀有一颗善心不希望位置落到更坏的人手中,就只能自己去争去填上这个位置。”

    “不,更差,在整个美国的警局体系中黑人警察和西班牙裔警察的升职率只有白人警察的1/2。你的父亲很难,我们的父亲更难,格温,”他的用词是fathers,说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的父亲,而是他和蜘蛛迈各自的莫拉莱斯警长,“而当他们付出比别人数倍之巨的努力、终于处于那样一个关键位置时,又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你的意思是……”格温听到物流园区闸门的开启声,他们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了。

    “渐进派试图在纽约立足的时候,也需要打点警局里的关键人物。你不是也注意到了无论是神秘客、秃鹫还是章鱼博士的公司从未真正接受过警方的调查吗?”迈尔斯言简意赅,“让所有的警察都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可以收买警长。”

    在成为徘徊者最初的那段时间里,迈尔斯是背负着父亲的骄傲前行的。

    就像每一个老套故事中会出现的经典桥段,一个英雄为了拯救生命的崇高理想而牺牲,而儿子拾起了他的遗志,继承了他的责任。迈尔斯原本以为自己成为了这种已经被过度演绎的故事中的主人公,既然莫拉莱斯警长是为了这座城市的安危而死,那他就继续做他父亲尚未完成的事。

    直到他从父亲的遗物中检视出蛛丝马迹——莫拉莱斯警长拒绝了邪恶六人组抛来的橄榄枝,甚至整理了证物准备上报,却在上报之前死在了一次突发的救援行动中。

    “警长不愿意合作的话,那就把警长换掉。”迈尔斯说出了他在成为徘徊者后,与埋藏在这座城市中的邪恶力量相视足够久时终于挖掘出的真相。

    一位警长坚守本心不要紧,愿意退让的警督和警探多得是,卡沃尔警探就是其中之一。他的资历和成就本就距离升职一步之遥,答应这些超级反派时他几乎连眼都没眨——渐进派公司许以的利益本就优厚,何况他还能借此登上梦寐以求的职位?

    想换掉一个警长有太多方法,而他们选择了最快的那个。以邪恶六人组的能力,他们连栽赃都不屑,直接设个局引他送死来得更方便,而卡沃尔警探就留在警局内部替他们收拾首尾,将这件事包装成彻底的意外。

    “而且他还是个白人,”迈尔斯扯了一下唇角,“不是没有人察觉到我父亲的死有猫腻,但警局里的人都没说什么。一个已经被埋进土里的草根黑人警察比起一颗冉冉升起、即将掌握重权的新星,还是个炙手可热的白人警探,谁更重要?所以当警局同事们发现怀疑指向了卡沃尔的时候,他们就闭嘴了。”

    格温翻到档案的某一页,那是一张由卡沃尔警探经手签名的证物报失表,虽然墨迹被水冲变了形,但依旧能辨认出表上莫拉莱斯警长的姓氏被写成了“Moraes”。

    看上去像个笔误。

    而这个笔误当时如何点爆了他,此刻就如何以同样的方式将迈尔斯点燃:“我的父亲,莫拉莱斯警长,他们在决定让他去死之前都不在乎他叫什么名字……像一颗没有名姓与面目的棋子,用不上就替换。他们只是需要死掉一个警长,而我父亲恰好是,或许正因为他是黑人所以死起来阻力更小,仅此而已。”

    “在他们眼里我父亲是为什么而死的呢?Died for a life? Died for a conspiracy? No, he died for nothing. 我拿他当一辈子的英雄,可他在那群人眼里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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