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发自内心地想逃,然而转念便不服——凭什么是她逃?

    当然,看表情迈尔斯也更像那个想离席而去的人。可惜他来得更早,为了调整拳击辫的长度,理发师建议他将新长出的那截卷发烫直后再重新编织,于是他的整颗头还被罩在恒温电烫缸下,滑稽又动弹不得。

    格温的查克在地上静静地停了十几秒,直到理发师注意到被敞开的门几乎完全吸走的室内暖气,刷子似的宽胡子下笑出一排上牙:“做头发吗young lady?”

    “做!”店门在斩钉截铁的回答之后合上。

    这只是一间墨西哥小店,拢共才六面落地镜,三面供烫染三面用来剪发,生意冷清时店老板一个人就顾得过来。他检查了那位想要重新编发的男孩的机器,咂摸着告诉他“你的发质偏硬,需要再等二十分钟”,然后邀请新来的顾客在他隔壁的旋转软椅上落座。

    “Cool hair,”理发师胡子下溜出来一串口哨,他端详着女生的侧剃,还有她有些长度的中短发,“自己剃的吧?手法很熟练。不过渐变染的部分快掉没了。”

    “补色需要多久?”

    “Well,这取决于……”理发师打量完她的发色,“你不需要漂。直接染只需要40分钟到一小时。运气好的话,你会和这位要编发的小哥差不多时间结束。”

    理发师话音刚落,格温就听到了旁边的咬牙声。蜘蛛侠感受到了一双脚的鞋面离开地板的细微弧度,虽然幅度很小,但隔壁的人看起来像打算扛着一头电烫缸夺路而逃了。

    偏偏这位服务周到的墨西哥人还贴心地照顾其他顾客的情绪,转头安抚先来的这名男孩:“直发急不来的,你不介意我先服务这位女士吧?”

    “……”

    格温几乎忍不住想回头看看迈尔斯到底是什么表情。又很快打消了念头。

    “不介意。”身旁的人过了很久才憋出一句,听起来万分咬牙切齿。

    很快格温就意识到,她脑子一热留在这个好客的理发店到底是个多不理智的决策了。

    她没打算存心给自己或他找不痛快,毕竟相比他们那种撕破脸到八面漏风的关系,故意给对方添个堵都能评得上暖心行为——添堵至少意味着些许不爽快的情谊,但已经没有任何情谊能摔得比他们更碎。

    两个人都如坐针毡。一个碍于头顶那台该死又荒谬的电烫缸,另一个发尾则成了理发师手中的人质。狭小店面里座椅与座椅之间的距离如此近,理发师从两面镜子中间拿走一把挑梳都得吸着肚子挤过去。他们可以轻易地听到机器干燥的震动、染发刷湿润的摩挲,弯曲的发卷如同花序逐渐舒展,金灿灿的发梢被玫瑰粉的药水着色。

    有时这些翕动又会退潮,声音被店里播放的音乐覆盖。然而老板的Spotify没开会员,每播完两首歌就穿插三十秒推销广告,三十秒广告听完好似度过三十年,一切都难耐得像把心脏切片端在酒精灯上煎。

    “赶时间吗?”理发师察觉到了顾客的焦躁。

    “没有。”

    “有点。”

    没料到两个人会同时说话,理发师来回看了顾客们两眼,才意识到这两个人正襟危坐得简直奇怪。以往这个年纪的少年们话多得能把店淹了,再陌生的人挨着做完头发出门多少也成了IG好友,而他俩不仅没主动搭过一句话,就连眼睛都从不斜视,仿佛只要目光不经意地离开平行轨道就会撞得车毁人亡。

    于是理发师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你们认识?”

    稳稳的平行线被搅翻了动态。两双眼睛视线一跳,在镜子中相遇又瞬间移开。

    “不太。”

    “完全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理发师倒有兴趣介绍他们认识认识了。

    事实上他本来就很享受与顾客的交流。他不是那种照着自己的审美一意孤行的造型师,顾客们的意见他会听,而且还会就自己的独特设计咨询店里的其他顾客来获得些大众认同,这样出来的发型往往更自然又不落俗套,这才是年轻学生们青睐他手艺的原因。

    于是在把男生头上的电烫缸撤走之后,理发师突然端住男生的椅背,将理发转椅噌地向一旁扭了九十度。

    格温:!

    迈尔斯:!

    理发师:“怎么样!”

    迈尔斯几乎拍案而起:What was that!

    “What was that?”格温反而先出声,不过听起来有些僵硬,大概是因为发尾还挂着染发剂而没法灵活地转头。

    “这个小兄弟说他要编那种两绺的拳击辫,”理发师拍了拍椅上人的肩,“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在征询她的发型意见?格温盯着面前的镜子,平淡:“不怎么样。”

    “对!我也觉得,”理发师突然找到了一拍即合的审美同好,有些兴奋,又觉得否定论男生的意见而抱歉,对迈尔斯低头,“就是……还可以更有新意一点,介不介意我给你设计个更酷的辫子?”

    旁边的女生睫毛扇了扇,好像来了兴趣。她从理发斗篷下抽出手机,手指如飞在屏幕上哒哒哒敲了几秒,从Google图库拉出一串乱七八糟的黑人发辫设计图,随便指了几个推荐给理发师:“TOP1,TOP2, TOP3。”

    迈尔斯看着那几个拖把蜈蚣、锯齿雷电和编发丸子头沉默:……She’s gonna kill me。

    反而理发师凑过去认真研究了起来,嘴里蹦了两句西语,在迈尔斯听来全是肯定句。

    必须在形象被某人恶意摧毁之前拯救自己的头发。迈尔斯用脚把扶手椅转回原位:“我需要的只是烫直头发,剩下的给我自己编。”

    “很守旧啊。你不想在学校变得受欢迎吗?”理发师想起了以前来店里的那些愿景学院男生。这所学校虽然是精英制私立,但学生们并不是课上埋头苦读、下了课猛猛参加课外体育活动因而无心打扮的那一挂,再加上学校统一了学生制服从而禁止了衣着攀比,他们就更喜欢在头发和鞋子上做文章,前来要求设计离奇发型的多了去了。

    他会被当成早早出道不务正业的rapper而遭到霸凌。迈尔斯想。

    墨西哥人没想到顾客对自己的提议不感兴趣,稍显失落:“哎,现在店里也就两个客人,本来想让你们互相给对方提些发型上的建议呢。多年来的开店经验告诉我,有时候其他人的意见也很重要,理发师和顾客本人都需要走出思维定式。”

    格温警觉地捕捉到关键词:互相!

    迈尔斯感受到旁边那个座位的人瞬间紧绷了起来。他反应过来,忽然弯了下嘴角,态度陡变:“也行。”

    一旁的少女摇了摇头。

    “Hey,你店里的染发剂销量最差的是哪个颜色……”迈尔斯抬起眼皮,请教理发师。

    “别乱动,girl!”理发师没来得及回应兴致大起的男生,一个跨步挪到边上摁住了开始飞快摇头的少女,“你头发上还挂着染发药水呢,再甩都甩没了!”

    “我不做了。”少女忽然站了起来,扯掉理发围兜与斗篷。她早该想到的,还不如一开始就保持距离,否则但凡越过边界就变成了仇人互相暗算。

    “可是你的药水保持期还没……”

    “随便吧。”她像个逃兵一样借用理发店的水池把头埋进去一顿冲,水都没打热,凉得每个细胞都在尖叫。染发剂当然没那么容易冲干净,她看了眼从耳侧汇出去的被染了色的水,感觉雨水流淌过她就变成了粉色的河流。

    她连湿漉漉的头发也没擦,随便抓了把零钱扔在柜台上,然后一路滴着粉色的水推开理发店的门向外走。虽然座位上的少年没再开口,但她总觉得那样的沉默似乎也是一种怪异的讥讽——“玩不起”。

    恐怕是世界上最难介怀的理发回忆,估计那位墨西哥理发师也从来没见过这么气哄哄的顾客。

    格温被这段痛苦回忆纠缠,梦里她的头发被当成了亚马逊上最糟心的染发剂颜色试色频道。她梦的最后一刻停留在举起理发推正准备将自己刮成光头,醒来时发现背上的伤已经好了。

    她面对着琼惊奇的目光,打了个哈欠:“你不信么?”背过去,用食指顺着肩头往下拨睡衣的领,给琼看她光洁如初的肩胛,上面连道红印也没留下。琼空举着酒精擦片,直愣愣地看着她抽回手指。

    “可是昨天它还……”琼就没见过那么血淋淋的场面。

    “皮外伤的程度,小case。枪伤可能要多花上几天。”

    “你还中过枪?”

    “几次吧,”格温想了下,“大部分都躲掉了,中枪的几次是因为能躲而不该躲。”

    “你现在又在做什么?”琼看到格温撩起了左边的头发,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她手中一闪。格温轻车熟路地摸到耳垂,拇指陡然发力,手中的耳钉针闷闷地一声突破了阻隔。

    “打耳洞。”她顺势从琼指间摘下那只先前没派上用场的酒精擦片,从耳垂上抹掉一滴血。

    “我以为你有耳洞的?”琼记得格温演出时戴过耳环,因此她才送了她一对耳钉。她在切尔西市场一眼就看出那对艺术耳钉正适合她的鼓手,没想到它们却成了扎向格温的针。

    “……长好了。”格温转过来眨眨眼,对右耳垂也如法炮制,简单粗暴到琼都看得龇牙,而她却面色如常。

    “耳洞也是伤的一种,”既然连大面积的擦伤都好得那么快,一颗小孔就更容易愈合了,格温把这当作一件好笑的事讲,脸颊肉鼓了一下,“不一直戴着耳饰的话,前个小时刚打耳洞,这个小时它就没了……我刚发现居然睡个午觉耳洞就白打了的时候还是很生气的!”

    成为蜘蛛侠后,身体不仅成为了某种本能反应的承载,也变成了她需要相处磨合的搭档。有时她感觉自己就像块儿童玩具磁性写字板,她受过的伤、世界在她身体上以任何残忍或温和的方式留下的所有痕迹,很快都会随着拉动写字板的刮棱而刷新不见。有些人以疤痕和皱纹记录自己的生命,而什么也留不下的她只能努力铭记在心——不过当这些情绪从身体发肤深入内心时,通常也会留下比他人更深刻的震荡。

    但比起在反派手下挨一锤子就去掉半条命的脆皮血条,格温还是宁愿每天早上醒来给自己左右耳朵各来一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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